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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入现实的意义与其难度关于庞羽以与90后小说
郑润良
在这篇文章中,我试图结合当前90 后作家创作的总体态势探讨庞羽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情况及其意义、问题等.在探讨之前,我们不妨看看2014 年以来庞羽的创作清单：
《真草千字文》发于《西部》2014 年“90后小说专辑”；
《我们驰骋的悲伤》发于《西部》2015 年“90 后小说专辑”；
《到马路对面去》发于《广州文艺》2015年3 期；
《佛罗伦萨的狗》、《左脚应该先离开》发表于《天涯》2015 年第四期“新人工作间”,并被毕飞宇和杨庆祥同时撰文推荐.小说《佛罗伦萨的狗》被《小说选刊》2015 年第8 期选载,并入选《2015 年中国短篇小说》《21 世纪年度小说选·2015 年短篇小说选》《2016 年中国好小说》等；
《操场》《橘的粉》发表于《西部》2016 年7 期“中国90 后”栏目.小说《操场》被《小说月报》2017 年第1 期选载；
《树洞》发表于《青年作家》2016 年第7期“锐小说”；
《福禄寿》《喜相逢》发表于《芙蓉》2016年5 期“新声”栏目,并被金理和吴天舟点评.小说《福禄寿》被《小说选刊》2016 年第10 期选载；
《我是梦露》发表于《山花》2016 年第11期“开端季”栏目；
《亲爱的雪塔》发表于《鹿鸣》2016 年11 期；《甬道》发表于《陕西文学》2016 年4 期；
《一只胳膊的拳击》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 年第2 期“90 后”栏目.
2016 年下半年以来,我开始接触和关注90 后作家的创作.之后,由于主持《青年文学》的90 后出发栏目,我对他们的了解越来越多.正如我在《时代的指纹———90后小说印象》（《山花》2017 年第2 期） 一文中所指出的,“2016 年或许可以称为90 后作家的写作元年,这一年,《芙蓉》、《青年文学》、《天涯》、《山花》等刊物都推出了自己的90后作家专辑,90 后作家的身影第一次获得了集中性的展示.”事实上,早在2013 年,《作品》就开始推出90 后专栏.2017 年,《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90 后专栏的推出,中国作家网、作家网等网站以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的介入,进一步加大了文坛对90 后作家的关注.90 后这个代际概念当然是权宜之计,和70 后、80 后等概念一样,在一个文学流派命名乏力的时代,给与一个作家群落一个暂时性的“想象的共同体”.这些专栏的更大意义毋宁说是为这些年轻作家的出场提供一个相对隆重的仪式.包括笔者在内的90 后专栏的策划者、参与者的目的其实都是助推文坛新人,发现更多真正有潜力的青年作家,为中国文坛输送新鲜血液.正如70 后、80 后作家已经成为文坛的主力,未来的一二十年,快速成长的90 后、00 后作家也将逐渐壮大中国文学的力量.
在这两年涌现的一大批90 后作家中,庞羽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前面所列的创作清单可以看出,她几乎“占领”了所有大刊的90 后专栏、频频亮相.2016 年11 月,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庞羽获得“短篇小说奖”,成为此届获奖的唯一一位江苏作家.
在我看来,庞羽之所以在写作上取得了初步的成绩,得到比较多的认可,并不是说她的作品已经达到了同龄人难以达到的成熟度、高度,而是因为她的作品有一种比较纯正的现实主义品格,她对写作与自我、与现实、与世界的关系的理解是比较明晰的,并且非常坚定地将她的写作理念付诸实践.
毕飞宇曾高度评价庞羽的小说《佛罗伦萨的狗》,“《佛罗伦萨的狗》属于私小说,通常,这样的小说也属于第一人称小说,由‘我’所倡导、被‘我’所引领.在‘我’的一开与一关之间,这样的小说忽明忽暗,明亮如秋水,幽暗似落霞.我想说的是,庞羽的明暗关系处理得棒极了,她让幽深的暗疾金光灿灿.正如一个出色的演员可以让我们爱上反派一样,庞羽出色的表现让我爱上了隐痛与顽疾,虽然它们都有些吓人.”但是相比之下,他对庞羽的《左脚应该先离开》更为激赏,原因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大学生写出《佛罗伦萨的狗》并不会让我过于吃惊,‘我’是她们最为擅长的角度,‘我’也是她们最为擅长的腔调,一句话,‘我’是容易让她们出彩的.虽然《佛罗伦萨的狗》要比《左脚应该先离开》完美,但我依然要说,向我证明庞羽的不是《佛罗伦萨的狗》,相反,是《左脚应该先离开》.这个小说多少有些老派,无论是立意还是方式,意趣还是修辞,它都不讨巧.它有些硬碰硬的意味.简单地说,它需要力气和历练.它的脉络和线索都偏于复杂,要完成它,你的手上真的要有东西,———不然怎么说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的呢.庞羽选择《左脚应该先离开》让我格外高兴,它透出一种积极而有力的心态,这孩子没打算讨巧,她的心里有未来,她知道文学有多宽.庞羽值得我期待.”
简而言之,《佛罗伦萨的狗》是一篇成长题材的青春小说.尽管它在叙述处理上颇为独特,但它所调动的仍然是作家的个体经验,这种题材和视野在80 后、90 后作家以及校园文学中可谓屡见不鲜.而在《左脚应该先离开》中,庞羽放开了她的视野,把目光投向了更为宽广的世界和他人、表现了更为复杂多元的现实生活图景,与现实短兵相接.由此展示了她写作方面的真正的潜力与雄心.这一选择无疑是确当的.对于庞羽在内的90 后小说家来说,最迫切的任务仍然是写好自己的同代人,书写他们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境遇,而后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生活与人群,书写属于他们的中国故事.正如评论家杨庆祥所言,“庞羽的这两篇小说透露出来了一种可贵的真正小说家的气息,娴熟的陈述能力,架构复杂故事的得心应手,对微妙情绪和心理的营造和掌控.只是要稍微提醒的是,如果要去佛罗伦萨,不管是左脚先离开还是右脚先离开,勇于向真实的世界敞开那个孤独封闭的自我,或许才是正道.”
无疑,庞羽已经发现了这条正道.在创作谈《要么缝补,要么撕开》中,庞羽把小说比喻成一个洞,“小说其实也是一个洞.不过这个洞是在一条裤子上.因为世界就是一条尺寸不对的裤子.这条裤子如此油迹斑斑、龃龉横行,而那个隐秘的洞里,还藏着什么可能,这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在她看来,有两种写作,一种写作是缝补,力图掩盖洞的存在,让世界的外表光滑完整；而另外一种写作则是撕开,竭力探询洞里的真相.她选择了第二种.这种选择首先需要的是对他人生活和宽广世界的热情、好奇,以及悲悯、同情,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同时,这种探询也包含了对自我心灵“抉心自食”式的洞察与反省.
2014 年,庞羽完成了自我认可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真草千字文》.小说源于作者的一次书法选修课经历,“我看见了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纵扬飞逸中,我似乎看见了他的生活,从红尘中逃脱,只身赴佛海,在窄小的楼中,一个人写下这一篇行书.然而,我更多地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笔墨,都有伤痛有执念有解脱.智永和尚如此选择,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呢？”正是出于对一个想象中的古人的内心世界的揣摩与体会,使得她联系到自己,联想到这一代年轻人的成长与心灵的伤痛,从而激发起她的灵感完成了这篇作品.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敏学长、允萱都曾经因为执着于过往的记忆而困扰徘徊,最终由于师友的帮助,才领悟到应该“放下执念”,步入新的人生.小说的主旨与某些情节架构令人联想到村上春树的名作《挪威的森林》,二者都是在表达青春成长中的伤痕与领悟.这篇小说展示了年轻作者叙述上的悟性与才华.
在接下来的创作中,庞羽“尝试了不同风格、不同题材、不同写法,有较为满意的也有失败的”.从大学步入社会,她开始更多地接触到人间百态和人情冷暖,她笔下的人物与世界也更加复杂多元.不管是通过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叙述,她都在试图描绘当下社会各式各样人物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这里面融合了她的童年记忆、个人经验,也掺入她从媒体所吸纳的各种社会新闻.比如,《我们驰骋的悲伤》的灵感或许就与文中所说的一则新闻有关,“新闻标题是《90 后打工者为何杀人？》,我看见了熟悉的格子衬衫,电视下字幕一点点放着：……那是周日的晚上,我想睡觉,可正在洗衣服的老板娘又让我修电灯,又让我哄孩子……我当时特别来气,说不愿意哄.她说你是打工的,让你哄你就哄.我们先是争吵,后来她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抄起墙角的斧子向她头上砸过去,想教育教育她就完事了……没想到老板娘抱着孩子喊,杀人了,救命啊,孩子也在哭,我当时害怕了,就下了死手……”这篇小说虽然显示了作家突入现实的愿望,但在叙述的处理与人物的塑造方面都有些生硬.好在庞羽在写作方面是很有悟性的,她后来的作品基本上规避了这些问题.在我看来,她后来的作品中除了《佛罗伦萨的狗》之外,写得比较出色的是《喜相逢》、《甬道》和《一支胳膊的拳击》.
《喜相逢》书写一个老年妇女文珊无所事事的孤独生活,并借由她的视角观察对面公寓里的众生相.她重点观察的是三户人家,恰巧都是单身.六楼的寡老头后来去世多日才被人发现,五楼的“素男”是个画家,三楼的单身女人守着一架钢琴过日子.文珊对他们的观察刚开始多少有几分优越感在里头,因为她还有老丈夫夏青.她曾经因为无聊与好奇,以借蜡烛为借口和他们“喜相逢”,试图打探他们的生活.丈夫的突然去世让她失去了平衡生活的重心,她只能拥抱自己的孤独.事实上,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孤独者,互相瞭望、互相隔离,文珊刻意制造的“喜相逢”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隔膜,反而增添了一种反讽意味.在这篇小说中,年轻作家对老年人心理的细腻揣摩、对世相的认真体察以及在叙述节奏的处理、氛围的营造等方面都颇为自如婉转,令人印象深刻.文本中流溢着一种淡淡的哀伤,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又有一种看破世相的淡然与达观,这是比较难得的.《甬道》讲述男主人公天鸿在医院守护住院的父亲的经历,实际上是在塑造一个生活中的失意者的形象.天鸿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妻子带着女儿投奔其他男人,留下他自己一个人面对病恹恹的父亲.他非常孝顺,却也因此要天天忍受父亲对他失意人生的辱骂与质问.他的人生已经步入了一条暗黑的甬道,看不到什么光芒.“甬道”的意象用得非常精妙,恰切地表现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走投无路.《一支胳膊的拳击》中赋闲在家的祁茂成事实上和天鸿也是差不多的人物,中年困顿,妻子对他不满,女儿不成气候.和天鸿不同的是,当他面对欺凌的时候,他还有反抗的冲动和勇气,还有“一支胳膊的拳击”.
在这些作品中,庞羽试图去发现广阔的人群,发现人心的秘密,尤其是怀着悲悯去体察那些生活中的弱者与失意者的心灵温度,体察他们的压抑与反抗的冲动.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但是,对于庞羽以及更多希望突入现实的90 后作家而言,仅仅有这份体察的悲悯和热情恐怕还是不够的.要真正突入现实,还得有历史感.不仅仅是写历史时才需要历史感,对当代经验的洞察和描述更需要历史感.叙述当下必须努力去理解和揣测当下以及现实生活的秩序、结构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只有在整体性的历史视域中去观察与书写现实生活,才可能真正突入现实的纵深层面,才能写出真正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中国故事”.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郑润良,男,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六届文学评论高研班学员.《中篇小说选刊》2014-2015 年度优秀作品奖评委、《青年文学》90 后专栏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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