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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春秋

撰文,惠宏摄影,张治军

今年夏天,父亲告诉我家里的老宅子被推平了,让我考虑重建的事.事实上那是爷爷的宅子,自从爷爷1980年的秋天离开人世后就大门紧锁,空置至今.

当我站在菜园的田埂上,趴在墙头向里张望爷爷的院子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了.年久失修的旧宅破败不堪,院内倒伏着大片的草,曾经住在屋檐的燕子早已不知踪迹,斑驳的屋门颤颤巍巍的,像是我那曾经忙碌在院里院外的裹着小脚的奶奶,奶奶也已去世多年了.宅子散发出来的腐旧气息,逼迫的人节节后退.我问站在远处的父亲,父亲说他也没有老宅的钥匙了.

后来,据目睹推院的表哥说,老屋里还存留着爷爷的小炕桌,爷爷在那张桌子上喝茶吃饭,有时候还甩,但爷爷不允许家里的女眷在那张桌子上吃饭,除了我.表哥说,桌子上还有我父亲为爷爷制作的木头烟盒,爷爷抽的是旱烟,那时屋院后面的菜园里特地种着一小块旱烟,肥壮油绿,味道颇为呛人.爷爷用旧纸卷旱烟,我常常看见他用唾沫把烟卷粘好,整齐地放在烟盒里,那股唾沫与旱烟夹杂在一起的味道难闻又持久不散.我好奇得不得了,学着爷爷的样子卷旱烟,可是我的唾沫总也粘不住纸,于是让我对庄严的爷爷很崇拜.表哥说,屋子的书架上,有一摞父亲的书,最早的是1956年出版的竖排的什么线装书,表哥说不清楚书名,但他觉得最令他可惜的是那根笔直的大梁,居然完好无损,却不知被哪个二家子拉走了,令他很是气愤.在农村,给一座新屋上大梁的时候要写对联、放炮,很是隆重.和表哥说起旧宅重建的事,小姑家的院子刚好建成,我于是乘着暑假过去小住几日.

我打电话的时候小姑说只有她和姑父在,儿子儿媳以及孙子孙女们都在外工作,我心里轻松了些,大抵三世同堂都会生出许多嫌隙来,更别说再加个不远不近的我.

去到小姑家有一条宽敞平整的土路,是这个老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小姑的小女儿曾经牵着驴把我驮出村子.

记得上高一的时候,表姐突然和我说起她的婚事,我一脸懵圈地说好.后来她出嫁了,从自己家的村庄嫁到另一个更偏远的村庄.表姐坚持在城里租了一间小平房住,靠表姐夫修自行车的小营生生活,但日子格外紧巴.不到一年,两人开始闹婚变,在街头大打出手,表姐想要继续在城里生活,表姐夫却选择返回农村.最终离婚的时候,我惶惑了好一阵子.几年以后,她再婚的时候终于嫁到了城里,回娘家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城里人.我看见她脸上泛起鲜红的光,才蓦然醒悟,表姐就想当个城里人,尽管再婚的日子有着好几处的艰难,但总归在城边上有一座属于自己的院子,每天把院落清扫得千干净净,也就将就着过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人们费尽周折想要离开农村,而我却觉得种地拔草,养鸡赶鸭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到小姑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去看望了大姑的小儿子,一个年近五十的单身汉.才不到八点,他已经紧锁大门睡下了.我和小表姐拍了半天门,把村子里的狗都惊动了,他才趿拉着鞋来开门.表哥依然住在大姑去世前的老宅子里,大姑在世的时候后院养着几只羊和一群鸡,还有随时窜出窜进的狗,但是现在后院空着,除了几处杂草和一棵高大的梨树外什么也没有.走进堂屋,屋内昏暗的光线让我一时不能适应,我说得把灯开开,他说还早,然后顺手把门帘搭起来,让屋外的光能进来一些.坐了几分钟,我的眼睛才渐渐适应这昏暗的空间.屋子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看得出来那些家具虽然老旧,但表哥把它们擦拭得纤尘不染,泛着历经年月的油亮的光,仿佛这屋子里住着的是一位贤淑的女子.但这屋子并没有女主人,也没有孩子,那些贴满墙壁的旧报纸和色彩依然艳丽的旧年画,处处泛着孤寂寡淡的光.表哥说话声音尖尖细细的,但嗓门不小,他少年时曾经是村里秦剧团的当家花旦,小时候听他唱戏,咿咿呀呀的,我还嘲笑过他扭来扭去的身段和高高翘起的兰花指.现在他还是瘦瘦的,脸上肌肉塌陷,几根很深的皱纹有点像窗帘的褶皱,裤腰用一根麻绳捆着.表哥除了偶尔打个轻松的小工外几乎不工作,地也只是留了一小块种着玉米,村里每月都给着几百元的生活费,足够他吃穿用度了.大家劝他再娶一房媳妇,他说女人伤了他的心,他只是希望女儿将来能回到村里为他养老送终,但是要他跟着女儿去到城市里生活那是决然不可的.我问他还年轻为何不工作,他回说有病工作不了,说是痔疮.

天色已经很晚了,看看表哥还是没有开灯的意思,我便起身告辞.他一边挽留一边又念叨说自己晚上熬了一碗洋芋菜,但洋芋熬了很久都没有熬烂,他凑合吃了几曰就倒掉了,他又问我吃过饭了没有.突然想起前表嫂,即使满村风雨,官司打得异常艰难,她最终也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这个村庄和男人.二表哥也在,他总结说一个农村女人就不能出去打工,尤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心就野了,而女人的心一旦野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迎弟(前表嫂)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姑家的院子在半山腰,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小姑家.乡村的夜晚清凉安静,没有路灯,路面窄而不平,两边错落的都是人家,屋舍的轮廓和疏落的大树隐约在夜里,看不见多少灯光,也很少听到狗吠鸡鸣,偶尔穿村而过的是晚归的电动车.回到小姑家已经快十点了,我问姑父为什么现在没有人养鸡养狗,姑父说不种粮食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养,除非再买饲料回来,又得花钱,太不划算.

我睡的是软床,只有姑姑的屋子里还打着土坑.她说自打记事起就睡的土炕,尤其到了冬天,能坐在热炕头上就心满意足了,将来即使百年的时候她还是希望在这土炕上.我想起听了许久的一句话:老婆孩子热炕头.但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追求这个了.

姑姑家原来住着土坯房、土院墙、土炕和土院子,终于经不起去年夏天的一场暴雨,房屋裂开了一条缝,成了危房,直到新房修成前,姑姑一家都临时寄居在村子唯一一所学校的太教室里.第二天姑姑带我去看过那个校园,原是村部的小学,方方正正不大的一个院子,里面住着一位同样遭受雨灾的老太太.我们去的时候是傍晚,门锁着,恰巧碰见一个小媳妇端着一碗饭菜,可是老太太出来接饭的时候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媳妇献隔着铁栅门的间隙把饭菜递了进去.老太太同姑姑打了招呼,其实我很想进去转转,可是,老太太把校园当作自己家一样锁得很紧.我问姑姑老太太家的新房修好了吗?姑姑说好了.我又问为什么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姑姑说她也不知道.校园不大,但一个人住显得太辽阔,那难以想象的孤寂,甚至恐惧,一定常常在夜晚笼罩着这废弃的校园和孤身的老太太.我站在校园的铁门前往里看了看,花草之外,只有老太太和满目的苍凉.姑姑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学校解散了,她们才得以有暂住地.

回去的路上,夕阳正好,它安详地照着这个小村庄,小村里才开始升起炊烟,姑姑告诉我最近村里人比较多,都是赶回来修建院落的.姑姑一路和乡亲们打着招呼,询问着几乎同一个主题,修房盖院.有些人家的新房修好了,有些人家正挖得一片狼藉.碰见一个老汉在砌墙,他说他一家人全部搬到省城居住了,围个院墙只是为了圈住这一块老宅地,住不住的并不重要.我就想起爷爷的院子来,是否我们也要占着那一座老宅院呢?

农村的夜晚来得很早,九点左右,村庄就黑暗而寂静了.姑父嘱咐我要早睡早起,他说第二天早晨要带我去爬山.可是最先起来的是姑姑,还不到六点,我已听见她扫院子的声音,姑姑的新院子是水泥地面,清扫的声音有些尖利,没有土院子的温和亲切,好在布谷鸟叫了,恬淡清新,悦耳动人.就听见姑父喊我起床,他特意为我寻了一根拐杖,这样爬山还真轻松多了,姑父已是八十岁的老汉了,走在我前头,披着一件破棉袄,我笑说夏天怎的穿起棉袄来,他说现在老啦,怕感冒,也怕姑姑责骂,年轻的时候他可是不怕她的,哈.离村庄不远的山都实行了封山育林,昔日运送粮食的山间小道长满了杂草,姑父说这些山道已经很少人走了,只有放羊娃偶尔赶着羊群偷偷走过,太阳还在山那一边,山里到处一片苍翠,空气新鲜潮湿.姑父感慨地说,我有一年没有上山了,看现在的山好嘛,到处都是树,连那些杏子都没有人摘着吃,但是摘毛桃的女人是有的,姑父说一斤毛桃一块五,能卖不少钱呢.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一座庙,看起来香火旺盛的样子,姑父说里面并没有和尚,因为养不住.

从山上回到院子的时候,姑姑端出热气腾腾的早餐,刚八点.姑父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说我们走了四里路,现在该好好吃早饭了.

姑姑说,我们农村现在也不蒸馒头,想吃的时候都是托人从20公里外的县城带回来的.每到傍晚五点左右的时候,总有一些声音会在村子里响起来,那是开着拖拉机的卖菜人,有时候是卖杂粮和卖水果的,姑父说还有卖凉皮的呢,然后又抱怨说:带到农村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凉皮也太难吃了,他只吃了一口就给倒掉了.姑父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皱眉咂嘴.

春秋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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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炎黄春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