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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炼狱中的田园梦陆小曼《西山情思》
龚 刚
（澳门大学人文学院 澳门）
关键词：《小曼日记》；《西山情思》；陆小曼；徐志摩；田园梦；自然观
摘 要：《小曼日记》撰写于陆小曼和徐志摩的不伦之恋饱受争议而前途未明之时,既是陆小曼的情爱心灵史,也是她和徐志摩的灵魂对话录,对于深刻理解徐陆之恋的实质,以及现代性情感哲学,具有重要意义.《小曼日记》在现代言情散文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其中记于1925年5月11日的《西山情思》是最出色的一篇.本文从写作背景、篇章结构、思想情感底蕴及戏剧国画修养对文字艺术的影响等多个方面对《西山情思》加以解析,重点探讨陆小曼在这篇日记和1925年6月14日的日记中所表现出的与徐志摩的自然观相呼应的逃离城市、隐居山间的强烈意愿,这是陆小曼在情感炼狱中的“田园梦”,同时也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在“侠客梦”之外的另一种情结或集体无意识.
〔中图分类号〕I26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8）-136-06
DOI：10.13399/j.cnki.zgwxyj.2018.01.021
在1925年徐志摩欧游的四个月里,陆小曼把生离的苦痛、思念的煎熬以及不伦之恋与世俗观念的纠结冲突全部写进了日记.这部日记就是传世的《小曼日记》.它是陆小曼的情爱心灵史,也是她和徐志摩的灵魂对话录,对于深刻理解徐陆之恋的实质,以及现代性情感哲学,具有重要意义.
与此同时,《小曼日记》在现代言情散文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其朴实秀丽的文字,真挚热切的抒情,对爱与命运的苦苦求索,对真性灵与诗化人生的渴求,交织成震撼人心的篇章.其思辨与抒情的规模,固然与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漪丝》相去甚远,其思想和美学的价值,固然逊于歌德的日记和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是,其所表现出的灵肉冲突的“烦恼”,对感情自由的向往,及其直抵灵魂深处的抒情力度,却又可以与《新爱洛漪丝》、《少年维特的烦恼》相比拟.甚至可以说,《小曼日记》是《新爱洛漪丝》、《少年维特的烦恼》在现代中国的投影.
综观《小曼日记》,最出色的一篇是记于1925年5月11日的日记.?譹?訛谢冕先生主编的《百年经典散文——纯情私语》,将这篇日记收录其中?譺?訛,与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许地山的《美的牢狱》,林语堂的《恋爱与求婚》,梁实秋的《致韩菁清》,徐志摩的《爱眉小札》相并列.这篇日记记录了陆小曼登上北京西山大觉寺前后的所见所感,是一篇结构完整、层次分明、饱含深情灵思的抒情游记,本来没有题目,但在收入《百年经典散文》时,编者却为这篇日记配上了《西山情思》?譻?訛这一标题,颇见匠心.
一、写作背景与篇章结构
陆小曼（1903-1965）为民国才女,天资聪颖,多才多艺,其短篇小说《皇家饭店》被辑入赵清阁编选的现代中国女作家小说专集《无题集》?譼?訛.
在《小曼日记》的第一篇（1925年3月11日）,陆小曼自述创作缘起说：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的都写了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譽?訛
从这段自述可见,促使陆小曼写日记的动机有三：一是模仿各国大文豪记日记的习惯,图的是新奇有趣；二是为了与徐志摩互通衷曲；三是抒发内心愁闷的需要.究其实,《小曼日记》是一组没有邮寄的书信,本来仅限于私人空间的交流,既不愿示之外人,更无博取文名之意,其隐含读者和理想读者均为徐志摩一人而已.阅读这组书信化的日记,可以感受到陆小曼的相思之苦,及她和徐志摩的不伦之恋所遭遇到的强大世俗压力.徐陆之恋始于1924年.在撰写《小曼日记》期间,徐陆之恋发展到了关键期,是冲破阻力,还是忍痛分手,到了必须作出决断的时候.陆本就体弱多病,心志脆弱,当此抉择之际,内忧日深,外“患”日甚,令其身心交瘁,至1925年4月20日,她在日记里称,“若是不立刻离开这环境,简直一两天内就要倒下来了”?譾?訛,在4月24日的日记中,她告诉其预设读者徐志摩,“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我决定去大觉寺修养两礼拜了”.《西山情思》一文即是她从大觉寺修养回来后撰写的第一篇日记.
作为日记体的抒情游记,《西山情思》细致地描述了作者由西山脚下登上大觉寺的过程,沿途的所见所感,以及当晚在大觉寺前杏树林里的心境和梦境,文笔活泼,饶富情趣,堪称现代散文佳作.全文共有六节,第一节讲述作者急欲向恋人述说游山经历的迫切心情,语调轻快,态度亲昵,纯粹是私密交流的话语风格,从结构上来看,这一节与正文相对独立,可以说是全文的小引,具有元叙事的功能.从第二节开始,作者虽然仍以私聊的语气展开描述,但叙述心态和叙述姿态有所调整,不再像第一节那样佻达、随意.很明显,作者有意要将这篇日记写成一篇美文,所以措辞行文都颇为讲究,虽然其预设读者也许仍然是徐志摩一人,但并不妨碍普通读者以旁观者的眼光品赏其词采,感悟其心境.
第二节以“那天我们一群人到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起首,主要讲述了作者在上山途中闹的一个笑话：她在山路上看到“一片片的白山”,误以为是五月的雪山,经轿夫告知才知道,那满山的白,其实是盛开的杏花.这漫山遍野的杏花是她这位轿夫眼中的“城里姑娘”进山后看到的第一道“奇景”?輥?輮?訛.随后的第三节,作者描写了山路之险,虽然篇幅不长,却颇为传神地表现了轿中人屏气危坐、不敢斜视美景的惊恐心情.
第四、第五节描述作者沿羊肠小路登上大觉寺.小路的两旁全是杏树林,沿着树荫往上走,左转右转,满眼是花,微风送来阵阵花香,作者不禁对她的预设读者徐志摩感叹道,“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当她一口气跑到山顶,站上最高的石峰,看到了她进山后的第二道“奇景”：斜阳照耀下无限鲜丽的杏花,以及山脚下的田家景象.
第六节描写作者夜不能寐,独自去庙门外悠游.她先是在窗外明月的逗引下走出庙门,徜徉于一片杏树林.其后睡在林子里的蔓草上,梦见徐志摩偷偎到她颊边“抢了一个吻去”?輥?輰?訛.但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左手,才知道是一个迷梦.这一节可称之为“痴小曼卧梦杏树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红楼梦》里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輥?輱?訛,只不过,陆小曼是心系情人,念兹在兹,而史湘云只是心中有一份朦胧情感而已.作者最后感叹道,“我心里也再不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让你走.”?輥?輲?訛全文由诉相思始,以伤别离终,一路写景记游,但字里行间,却处处都是对徐志摩的深情与爱意.因此,以“西山情思”命名这篇日记,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二、情感困境与田园想象
陆小曼去西山大觉寺,本来是为了休养病体,但这趟登山的行程,却无意中成了她的灵魂净化之旅.作为一名生活在北京城里的阔太,她长期耽于灯红酒绿、歌舞宴饮的世俗生活,很少亲近大自然.因此,当她面对近在北京郊区、却完全陌生的西山时,油然滋生出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浊世的厌恶.在由花香缭绕的杏树林通往大觉寺的羊肠小道上,她感叹道：
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尘不染,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
当她在西山之巅俯瞰山下“奇景”时,再一次感叹道：
这一忽儿我忘记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想将那鲜甜味儿吸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脏内的浊气,从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
自然与尘世之间一清一浊的鲜明对立,无疑是陆小曼登山途中最强烈的感受.与一尘不染、纯白似雪的满山杏花相比,她自觉是一个“浊物”,就像贾宝玉赞叹女子清爽似水而自称“须眉浊物”,因此,她希望丢掉一切烦恼,涤尽“人间的污气”?,完成羽化登仙的蜕变,永远逍遥世外.此时此地的西山俨然成了庄子笔下的姑射山,陆小曼所渴望的重生,即是由身累心累的俗人变为肌肤胜雪、吸风饮露的“神人.这是刹那的触动与禅悟,具有道家或佛教式的内在超越的精神底蕴,体现出陆小曼内心深处与徐志摩相通的对灵性的召唤.
除了为满山的杏花所陶醉并心生出世之想,陆小曼对单纯恬静的山居生活也格外神往：
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声,一个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
在6月14日的日记中,她再次表现出对山居生活的向往：
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动了我的心,摩！我想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是躲到山里去吧！我这次看见好几处美丽的庄园,都是花两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满都是杏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山脚下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再种下几样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我真羡慕他们,我眼看他们诚实的笑脸,同那些不欺人的言语,使我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一两颗.
6月14日的日记紧接5月11日,中间隔了将近一个月,在这个月里,陆小曼再一次去山中疗养.如日记所述,在疗养期间,她走访了几处庄园,拜访了几户隐居山间的人家,并探听了购买庄园的费用和山里的生活方式.很显然,她不仅仅是贪玩好奇,而是有心归隐山间,——买一座杏花山,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种菜自给,终日与花鸟相伴,就是她所勾勒出的田园生活的理想蓝图.这是陶渊明式的避世,也是许由式的清静自守.她厌倦了城里人的虚伪,所以格外赞美山里人的“诚实的笑脸”和“不欺人的言语”.她所谓“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一两颗”,固然是私密空间里的激愤之语,却与庄子对俗世机心的批判相契合.当然,陆小曼对文明的反思,对异化的抗拒,以及对田园诗意的推崇,并未达到庄子和海德格尔的思想高度,她只是出于一种直觉和诗性人格反抗世俗世界,并且,她的反抗和出世冲动的直接诱因是她和徐志摩的不伦之恋所遭遇的非议和困境.从整部《小曼日记》可见,徐陆之恋的世俗阻力来自父母、师友、丈夫及社会舆论,错综复杂,层层进逼,令陆小曼饱受煎熬,有一度甚至濒于崩溃的边缘,所以她才会向徐志摩发出几近绝望的呼告,“万不得已时我们还是躲到山里去吧！”这就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对陆小曼来说,归隐田园不仅是逍遥世外,更是无奈逃世.
1925年3月18日,徐志摩在途经西伯利亚时写信给陆小曼,信中说：
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
“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
徐志摩是一个为性灵而生、为性灵而歌的现代诗人,和所有浪漫主义诗人一样,他热爱大自然,并以大自然为师.他认为,大自然是人类“最伟大的先生”,也是一本“绝妙的奇书”,“只要学会了研究这一大本书的方法,多少能够了解他内容的奥义,我们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没有资养,我们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没有基础.”在他看来,无论是东升的太阳,夏夜的星空,大海的涛声,纯白的山巅,还是摇曳在春风和艳阳中的卑微小草,都能给人以启迪,给人以超越人间教条的深切的道德教育.英国浪漫主义代表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徐志摩译为“宛茨渥士”）指出,大自然“大力回容,有镇驯矫饬之功.”?輦?輳?訛徐志摩认为,这固然是人类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训,尤在“凡物各尽其性”的现象,也即“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鱼是鱼,鸟是鸟,野花是野花,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义.”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徐志摩表现出远离尘嚣、回归自然的强烈意愿,对他来说,北京的生活、新月社的应酬交际,只会令他堕落,而清幽的山林,却能令他的性灵天天鲜活,也能使诗人的性灵得以培养和保全.从这个意义上说,回归自然就是回复天性,也就是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如果不能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如果不能达到活泼无碍的自由境界,即使于茫茫人海中觅得唯一之灵魂伴侣,仍然不是最大的幸福,因此徐志摩说,“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徐志摩的这种自然观、幸福观以及不羁浪漫的心性无疑对较为苟安现状的陆小曼产生了深刻影响,后者在日记中所表现出的对田园诗意生活的向往和对“纯洁的心”的渴求,显然是受到了徐志摩的感染.不过,徐志摩虽然渴望隐居山林,却并不是宗教出世主义者,而是一个屡经颠踬困顿而不改其志的个性主义者.在他看来,“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因此,对他来说,回归自然不是放弃奋斗,也不是逃避现实,而是领会自然的教益,维护自己的个性.进而言之,他所推崇的高尚价值,并非出世者的消极自由,而是撒旦派的积极自由,这是他盛赞拜伦的根本原因.在徐志摩的激发下,陆小曼的情感趋于热烈,内心深处对自由、真爱、诗性生活的向往也变得更为强烈,但她终究缺乏与世俗及自身惰性相抗的强力意志,也并不是自觉的个性主义者,她所憧憬的“山林清幽处”,只是避世的桃源,而不是理想人格的锻造之地.这是她和徐志摩的根本区别.
三、文学表现手法与戏剧国画修养
作为一篇出色的现代抒情游记,《西山情思》一文运用了错觉描写、对话描写、视点变化等表现手法,既显示出作者扎实的国文功底,也无意中融入了作者的戏剧和国画修养,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
运用错觉制造戏剧性效果,是该文最显著的特色.第一个错觉出现在篇首.作者在记述平生第一次坐轿进山的经历时,抛出了这样一个“疑团”：
走了三里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輦?輶?訛
作者没有立即打破这个“疑团”,而是很有耐心地描述了她和轿夫之间的对话,最后由轿夫揭示了作者误杏花为雪的错觉和误会,令人发噱.
第二个错觉出现在篇尾.作者这样描写道：
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像珠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送了一个吻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么？急急的睁眼一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发见[现]自己的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来偷吻似的.真可笑！?輦?輷?訛
这段描写从听觉、视觉、触觉等多个角度,运用通感、对话、反问等多种修辞手段,真切而生动地表现出作者的错综心理与入骨相思,非常感人.但是,作者并没有一味地倾诉其相思之苦,而是再次运用错觉描写,表现出了愁中之趣.此处的错觉有二,一是误将花瓣飘落颊边想象为恋人偷吻,一是误将握住自己左手的右手想象为恋人的手.这样的错觉一经道破,确实有一种喜剧效果.作者以"真可笑"评论自己的错觉和幻梦,显然有苦中作乐之意.
陆小曼喜欢看戏、唱戏、捧角,还和徐志摩编过话剧,具有深厚的戏剧修养.她自述说：“唱戏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早几年学过几折昆曲,京戏我更爱看,却未曾正式学过.”?輧?輮?訛她演出过的京戏、昆曲有《春香闹学》《拾画》《叫画》《玉堂春》《思凡》《三堂会审》等.传统戏曲非常善于运用错认、误会、悬疑、巧合等手法营造强烈的戏剧效果和喜剧情调,如《花田错》《风筝误》之类就极具代表性.对于这些手法,陆小曼自然是了然于心,当她抒情叙事之际,也自然会不经意地运用这些手法,从而赋予其悲情书写以谐谑“戏味”.在这种叙事风格的背后,也可隐约感受到陆小曼被传统戏曲所塑造的化苦难为一笑的人生观和人生态度.
除了错觉描写,陆小曼散文、小说中的对话描写也得益于戏剧修养.《西山情思》中描述她与轿夫对话的一段,生动、细致、活泼、风趣,活画出人物的语气、表情、动作,既写实,又传神,俨然是戏剧中的一个精彩场景：
“哙！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您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您哪儿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的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
现代戏剧家余上沅在徐志摩与陆小曼合著的五幕话剧《卞昆冈》序言中评论说：“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话不能完全脱去硖石土腔,有时他自己也不否认；《卞昆冈》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动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贡献——尤其是剧中女人说的话.”唐弢对这个评价表示赞同,并补充指出：“《卞昆冈》的故事和布局都不见得高明,对白却逼真动人.这是小曼的功绩,也的确是这个剧本唯一的长处.”从《西山情思》中的对话描写可见,陆小曼虽然只是信笔记录她与轿夫之间的对话,却能将城里姑娘的少见多怪、天真好奇,轿夫们的淳朴热情、不失幽默,以及山道山势的险峻,生动逼真地表现出来,而且一波三折,层层转换,极具戏剧性,令读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先则莞尔失笑,继而捏一把冷汗.作者描写对话和戏剧化场景的天分和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说,《西山情思》中的错觉描写、对话描写均得益于作者的戏剧修养,那么,文中的景物描写则不经意间融入了作者的国画修养.陆小曼擅长山水画、花鸟画,素慕元代倪瓒、明代沈周笔下的清逸山水,代表作为《山水长卷》.作为画家,陆小曼以丹青描摹山水；作为作家,她以文字“画”出山景.《西山情思》一文通过移动视点与固定视点相转换,仰视、俯视和平视相结合的视点变化,层次丰富地“画”出了西山的远景、近景.
作者首先采用移动视点描摹沿路景观：从西山脚下,到半山平地,又由杏林中的羊肠小径,直至山顶大觉寺.当作者乘轿进山之后,“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得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到山顶满都是白,……”?輧?輲?訛,这一段描写的观察视角显然属于仰视,表现的是全景和远景.随后,作者“走过一个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寺的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这时候正是5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坠得树枝都看不出了.……”?輧?輳?訛,这一段描写是从仰视转为平视,表现的是近景.登顶之后,作者又采用固定视点俯视山下景观.综观全文,视点的更替变化不但灵活多样,而且富有层次,给人以亲炙山水的质感和立体感.
此外,陆小曼又以写意的笔法,刻画了西山的奇景、灵境,表现出了客观景物的神韵和创作主体的主观情致.当她“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在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她感叹道,“只恨我这支笔没有力量来描写……眼底所见的奇景！”?輧?輵?訛但她还是勉力以简练的笔触,表现出了大自然的美感和内心的喜悦：
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压下去,到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
对于她在月夜露浓之际孤身徜徉于杏树林中的所见所感,她又调动嗅觉、听觉、视觉等多种感官体验,表现出了情景交融、物我交感的灵境：
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薰得我好像酒醉一般.慢慢我不觉耽了下来,一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晕沉沉的耳边送过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又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带着爱人来.
概而言之,《西山情思》一文是陆小曼向她的恋人徐志摩描述游山经历,并藉以倾诉相思之情和出世之念的私密日记,同时又是一篇融情入景、兼有戏味画意、又能娴熟运用现代白话的散文名篇和新文学佳作.作为《小曼日记》中的一篇,《西山情思》和其他未命名的日记一样,均撰写于她和徐志摩的不伦之恋饱受争议而前途未明之时.这个时期的陆小曼,既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又承受着与恋人分离的相思之苦,犹如置身于情感炼狱,令她身心交瘁.因此,这篇日记和六月十四日的日记表现出了逃离城市、逍遥世外的强烈冲动和对于山居生活的真挚向往.这是陆小曼的田园梦.这个梦想既植根于中国的隐逸传统和道家式的出世情怀,也植根于她的浪漫天性和一个国画艺术家对清逸山水的偏爱.纵观中国文化史,陈平原所谓“千古文人侠客梦”,仅揭示了文人士大夫的一种情结,在此之外,还有一种集体无意识,那就是“千古文人田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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