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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便是长生药
文／周小凡
十二岁时,我开始相信世事无常.我爹是江南武林盟主,可我这个小儿子却从小体质虚弱,成为家中唯一不练武的异类.十二岁那年,我在父亲的五十岁寿宴上看见一场鼓乐,那鼓乐艺人手中两把鼓槌上下翻飞,鼓点时而如雷击,时而如雨点,时而如步履之声……我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情不能自己.
我立刻对爹说：“我要学鼓.”半个月后我来到云居山下,在一间草屋里,我见到了未来的师父.我将父亲的手写信函递给他,跪下拜师.师父看着我把一碗茶喝完,满意地点点头,问我：“你为何要学鼓?”我说因为好听.
师父一愣,“好听?”我点点头,从腰间抽出两把鼓槌,即兴敲了一段.师父看着我,目瞪口呆,然后用食指蘸着口水在地上写下一个字：“蛊”.我大惊失色,“我不学,我要回家.”
师父冷笑,“茶里有我种下的师徒蛊,除非你蛊术已成,否则一离开此地,立刻七窍流血而亡.”
我两眼一黑,晕倒在地.原来,当初我爹这么跟我说：“我给你找的师父人称‘蛊神’,是天下第一用蛊高手,不过为父有些担心……”
我听见“鼓神”两字,早就激动得头晕脑热,爹后面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青乔噘起嘴说：“学蛊有什么不好?”青乔是我的七师姐,年纪和我相仿,脸色总是蜡黄,像是生了什么病.自从学蛊之后,师父只是偶尔现身,平时都让我跟着青乔学.我住的草屋附近只有青乔的住处,方圆百米之内都是她养的毒虫和花草,容不得别人靠近.其他几个师兄师姐,除了二师姐独自住在山上外,都围绕着云居山下而住.除去师父和青乔,我唯一见过的只有大师兄,他白白胖胖的,性格和善而且好吃.
学蛊三年,我的蛊术只能说勉强有所成,终于有一天,师父觉得我到了可以修炼本命灵蛊的时候.
“什么是本命灵蛊?”我问.
师父告诉我,平常炼活蛊,要用百种毒虫放入蛊皿中,让它们互相残杀吞食,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蛊虫.若在蛊皿中滴入一滴自己的鲜血为引,炼出的蛊虫便是自己的本命灵蛊.本命灵蛊一生只能炼化一只,而且有着特殊的能力.
师父让我抓一些毒虫炼化本命灵蛊,可是,山下的毒物都被大师兄吃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山上二师姐那里碰碰运气.
很久以前青乔告诉过我,大师兄性格最好,最容易相处.可惜大师兄的本命灵蛊竟然是只青蚕,什么能力也没有,不过他性格爽朗,倒也并不在意.但以后如果遇上二师姐,可要千万小心.二师姐因为炼蛊时出了差错容颜尽毁,独自上了云居山,不和其他人来往,她性格孤僻,不可捉摸,若遇见千万要小心.
想着青乔说过的话,我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红光：赤血蜈蚣！这山上居然有这种奇珍毒虫.我正准备掏出蛊皿捉它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谁?”
我猛然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女子,戴着一副银色面具,我赶紧堆起笑：“二师姐,师父让我上山来捉蛊虫.”
“这山上的蛊虫都是我所养,你下山吧.”声音冷漠,不留一丝余地,二师姐果然如青乔所说油盐不进,还威胁我再不下山,便用蛊术让我吃吃苦头.
我只好灰头土脸地下了山,不想却在山脚下看见几个密封的蛊皿,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上好的毒虫,其中就有那只赤血蜈蚣.我心想：二师姐这个人,倒也不坏啊.
几天后我在师父指点下,将各种毒虫封人蛊皿,随后滴入一滴鲜血.等到里面的毒虫互相吞食厮杀,便能生出我的本命灵蛊.
蛊皿打开,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天呐！ ”青乔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什么东西?”
我凑近蛊皿,只见里面趴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灰色小兽,头顶上长着两只肉乎乎的角,只有我掌心般大小.师父神情异常严肃,许久才缓缓开口：“想不到我的徒弟竟然炼出了麒麟蛊,这最强之蛊,看来是要重现天日了.”
我和青乔从没听说过最强之蛊是什么,但大师兄却是知道的,最强之蛊不仅能操控天下蛊毒,最重要的是能……
“长生不老.”大师兄说这话时,眼睛里都带着光.师父说,千百年来无一人能炼成这最强之蛊,全靠运气才能出现.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有点蒙,师父将众位师兄师姐一起喊来,除了二师姐没有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其他人.
“你们的小师弟炼出了麒麟蛊,将来一旦培育成最强之蛊,他便是本门的掌门人.”除了大师兄笑呵呵地看着我,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有嫉妒也有敌意.师父接着说：“明日起我要去北方的大雪山里捉一种冰蚕,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一定要尽力帮助小师弟早日炼成最强之蛊.”
众人脸色阴晴不定,我和青乔对视一眼,满脸都是苦笑.第二日,师父离开后,我和青乔肩并着肩,坐在花园里发呆.青乔忽然问我：“等你炼成最强之蛊,是不是就不会老也不会死了?”
我说：“我不知道呀.”“我死了以后你会难过吗?”
“我不知道呀.”
青乔噘着嘴,气呼呼地回草屋里去了.我只好默默回到住处,从床底下拿出鼓槌,故意把鼓声敲得很响,但青乔一直没出来,我气呼呼地把鼓槌狠狠往地上一扔,没想到居然砸扁了一只乌黑色大蜈蚣,我吓了一跳.
身后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小师弟真厉害,我的毒蜈蚣无声无息,居然也没逃过你的眼睛.”
“六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少废话,交出本命麒麟蛊,我饶你不死.”六师兄右手一挥,一只指节大小的飞虫绕着他飞来飞去,我忽然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黑幕……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只见青乔站在我面前,六师兄趴倒在地,脑后流着血.
原来我中了六师兄本命蛊的催眠之术,青乔把手中石头扔到地上说：“我听你这边鼓声没了,就过来看看,正好见到六师兄拿着走向你,你却像睡着了一样,傻傻地站在原地,我就用这石头砸他,不想失手竟将他砸死了.”
我把前因后果跟青乔说了,青乔的脸色也难看得很.她说,本命灵蛊炼出七日后才会和蛊主绑定,之前谁能将之夺走以神降术降服,便能成为自己的本命蛊.
我心中一冷,看了看躲在怀里的麒麟蛊,对青乔说：“你走吧,他们要找的是我,别连累了你.”
“不行,你什么都不会,万一其他人找过来你可怎么办?”青乔说,“你可别多想啊,我好歹是你师姐.”
我说：“我什么也没想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多想,你指的多想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要不说出来看看我们的想法是不是一样?”
青乔脸色一红.
此时,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七师妹你不用护着他,把小师弟交给我,我就饶你一命.”
青乔明明脸色发青声音颤抖,却坚决地说：“你做梦.”
这一瞬间,我特别感动,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让我感觉如此亲切,一个是我娘,另一个就是青乔.
我和青乔互相使着眼色,正考虑该如何应对,此时草屋外另一侧又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哎哟,什么风把五师弟也吹过来了?”
五师兄咬牙切齿：“三师姐,你也对麒麟蛊有想法?”
我和青乔躲在草屋内,大气也不敢喘.过了一会儿,只听五师兄惊呼：“你的本命灵蛊居然是条白蛇.”三师姐的声音又娇又媚：“如何五师弟,这中毒的滋味不好受吧?”没过多久,三师姐又尖叫一声：“这是什么,好大一只蚯蚓！”五师兄冷笑道：“你就陪我一起去阴曹地府吧！ ”
片刻之后,屋外便没了声息.许久,我和青乔出了屋,只见二人浑身溃烂,死相惨不忍睹.
我和青乔惊魂未定,准备逃回我在江南的老家.进屋收拾东西时,青乔大约是渴坏了,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忽然,她的脸色变成一片死灰.四师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慢声细语道：“你刚才饮下的那杯水里,可是有着最克炼蛊之人的连心蛊毒……”话音未落,青乔已经倒在地上……
“乖乖把麒麟蛊交给我吧！ ”然而,笑着笑着四师兄忽然间脸色凝固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姐的出现让我很安定,好像她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也许不过是因为那天山脚下,她给我留下的那些益虫.
二师姐从怀里掏出一只浑身疙瘩、眼睛赤红的癞蛤蟆,把蛤蟆的嘴放在青乔的脖颈边：“我这本命蛊朱睛天蟾,可以克一切蛊毒,但我只能保她性命,七师妹这一身蛊术算是废了.”
“二师姐,你如此多管闲事,是不是也对麒麟蛊有所图谋?”四师兄寒声道.
二师姐看看我,又看看四师兄,用沙哑的嗓音说：“这世上未必人人都痴迷长生不老.”
“那二师姐你……”四师兄话还没说完,喀喀几声喷出一大口黑血,倒在了地上,他背后站着一个人,从他衣服里蹿出一只青色的小虫,一下就钻进了这人的衣袖里.
我又惊又喜：“大师兄.”
大师兄面色一沉：“小师弟快来我身边,二师姐想抢你的麒麟蛊.”二师姐冷哼一声：“你少假惺惺的了,你若不是有所图谋,为何一上来就对四师弟下毒手?”
大师兄呵呵一笑,轻轻抬起右手,那只青色小虫从袖管中飞出,竟脱落下一层青灰色的粉来,露出的是金灿灿的身躯.
二师姐咬着牙：“你居然将万蛊之王金蚕蛊伪装作青蚕！ ”
大师兄冷笑着,胖手一挥,金蚕蛊闪电般朝二师姐冲来.二师姐一抬手,一把抓住金蚕蛊,竟活生生地吞了下去,随后便七窍流血.她得意地看着大师兄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本命蛊已死,他现在就是个废人,杀了他,替我报仇.”
死了.都死了.和我朝夕相处的青乔,也只剩下了半条命.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师父.”我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终于回来了,师兄师姐都死了.”师父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终于也成长为最强之蛊了.”
我迷惑不解,师父说：“傻孩子,什么本命麒麟蛊,那是师父骗你们的,那不过是本命蛊的一种异变,毫无作用,你才是我的最强之蛊啊.”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凉,我从来没见师父这么笑过,笑得阳光灿烂,笑得阴森彻骨.
“这最强之蛊从来不是用毒虫来练,而是要用七个有着本命灵蛊的蛊术师,用练蛊之法炼人,最后活下的那个便是最强之蛊.此刻你的心脏,便是一颗长生不老药.”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师父忽然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青乔,眼神里有种很复杂的感情,我读不出来那是什么.
他又看向我,目光变得温和：“你死前还有什么心愿,都说出来吧,好歹师徒一场.”
“那你让我敲一段鼓吧.”
青乔喜欢听我的鼓声,我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把她彻彻底底地记住.然后,我开始敲鼓.起初只是杂乱无章地敲,可敲着敲着,思绪却回到了十二岁时看见的那个鼓乐艺人,那时记忆中的鼓点,居然在我生命即将结束时,自然而然地从我手中长出了生命.
敲了一段后,师父忽然惊呼道：“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只见他嘴角渗出鲜血,浑身抖若筛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隐约知道我得一直敲下去,否则死的就是我.
直到一场鼓乐结束,师父的两只本命蛊在空中同时爆裂,他颤颤巍巍地倒在了地上：“你这鼓术从哪里学来的? 是不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嘴角有一颗痣的家伙?”
我回忆着那个鼓乐师的容貌,年纪似乎和师父差不多,但嘴角是否有痣,我当时没注意.
师父说：“这世间有因便有果,种下什么因,就得出什么果,哪有什么破除因果之术,谁也逃不开因果循环.”
“师父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懂不懂都无所谓.我的本命蛊已死,怕是活不久了,求求你,亲手杀了我.”
我犹豫良久,点了头,将一把尖刀插入了师父的心脏,那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三天后,青乔醒来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听完后,先是发呆,紧接着就开始哭,我也不知道她在为谁流眼泪.
我带着青乔回了江南的家中,大概是家里吃得比较好,青乔原本蜡黄的脸色越来越好.
三年后,我们成婚,还有了一对龙凤胎.儿女周岁那天,大摆筵席,我居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敲鼓艺人,嘴角果然有一颗乌黑的痣.
我走到他面前躬身一拜：“我的命是您救的.”我把那日的情形大致一说,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轻轻舒了一口气：“从辈分上说,我算是你的师叔吧.”
我大惊：“为何我一敲您的鼓乐,师父就变成了那样?”
他说：“其实许久以前,蛊和鼓乃是一门,二者相生相克.那时候的人们知道蛊术若是被滥用,便会扰乱天地的规则招来报应,于是有了应对之法,便是我敲出的鼓点,这鼓乐之中蕴含的节奏便是关键.蛊术乃是破除因果之术,而这鼓声中的节奏是古人从天地之声中领悟而来,乃是纠正因果之术.蛊术传人甚少,我这一门便也不再兴旺,平日只当作卖艺的手段,没想到竟然能救你一命,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一切真相大白.
又是几年过去了,某日,丫鬟忽然告诉我,少奶奶床下藏着一个牌位,我不在时她总是偷偷拿出来祭拜.
我愣住了,某天趁青乔出门,我在她床下的木箱里果然发现了一个灵牌,写着：亡父李玄之位.
我先想到的是：原来青乔姓李,接着又想：李玄究竟是谁?
几日后,我终于想起李玄这个名字,原来是在爹的口中听过.爹那时跟我说：“你的师父本名李玄,因为蛊术登峰造极,江湖人称蛊神……”
青乔竟然是师父的女儿！我又想起一件事,青乔刚怀孕时,神医为她把过脉：“奇怪,你娘子似乎是出生时有先天恶疾,按理说活不过十八岁,但看她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有了什么奇遇,身体竟然如此之好……”此时我才明白,师父当年炼化长生之药恐怕是为了青乔的病.他求我亲手杀了他,也是为了青乔,修炼本命灵蛊需要蛊主的一滴鲜血,师父和青乔血脉相连,他竟然将自己的性命当作本命蛊的引子.原来从那时起,我早已和青乔相生相连,成为她的本命灵蛊.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觉得可笑,这世间因果循环,原来如此.
正想着,青乔来了,她看见我,莞尔一笑.我很想脱口而出：师父当年所做的一切,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天气有些炎热,等会让丫鬟冰些酸梅汤喝.”
青乔和我并肩而站,一起看着儿女嬉闹,她突然笑着问我：“等他们长大了,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是学武功,还是考功名?是学蛊术,还是学鼓乐?”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柔情似水,我能读出那真情绝不是做作,而是从内心流淌出的涓涓细流.
我微微一笑：“学什么都无所谓,长命百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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