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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心事
苗 壮
1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恢复高考,欧阳考入了东北的一所美术学院.那时,学校里的学习气氛相当浓厚,早晨,不太大的校园里到处是读书和晨练的学生.食堂里排队买饭的师生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一本书,欧阳觉得排队不看书,很不好意思,所以每次都带一本以免感到无聊.晚饭后画室里都是画画的学生.同学们莫名其妙地用功,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就是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尽管整天忙忙碌碌,精神上并没有什么压力,因为用功的动力来源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学习氛围.未来对于他来说仿佛是无比美好的.
他一直认为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不足而每个年代也有每个年代的美好.特别是八十年代,那个年代,在他心里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憧憬的年代,是一个青春萌发的时代.有点类似西方的文艺复兴时期.
入学的第一个元旦是最热闹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而学校的礼堂里却一片沸腾,学生会组织的元旦舞会即将在这里举行.晚会上还来了许多距离美术学院不远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青年男女凑在一起,自然是青春激荡,情投意合,大家谈笑风生,气氛可想而知.欧阳和班级里的几个同学进入礼堂后,立刻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当时在青年中流行跳迪斯科舞,可校方不允许.舞会上半场有个别学校领导和老师参加,学生们也假装着遵守纪律.第一个舞曲是《大波兰舞曲》开始,曲风悠扬欢快.接下来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这时大家大都是跳圆舞曲,优雅平和也不乏气氛热闹.尤其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乐感好,个个跳得神采飞扬.过了十点钟学校里的领导和老师逐渐散去,这时学生会主席在高声喊,接下来我们跳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大叫：“迪斯科！”几乎全部的青年人开始上场了.当节奏感强的迪斯科音乐奏响的时候,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舞动,夹杂着乐感、节奏感,礼堂的地板仿佛地震般颤抖.棚顶都几乎被音乐和掀翻了.
当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欧阳和同学们都跑到校园里跪在厚厚的雪地上默默地祈祷,他们在祈祷什么呢？未来？理想？幸福？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可能这就是青春的悸动.
十月在京城举办的法国卢浮宫250周年油画展,吸引了精神生活处于极其匮乏的国人.刚好欧阳他们班去华北实习途经京城,有机会去看画展.出乎意料的是,趋之若鹜的参观者排超长的队伍购票,购票还要专业单位的所谓专业介绍信.他和老师同学几乎要排一上午的时间,才进入美术馆.
展品十分丰富,然而展厅里的人太多,几乎很难接近展品.当欧阳穿梭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之间,在一幅又一幅法国油画间转换时,猛然间两个手挽手的女孩闯入他的视野,前边的女孩清新的倩影迅速地吸引了欧阳.当时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展厅里的油画黯然失色,让他怦然心动.他尾随着她们,仿佛有磁力般难以控制.那是一幅流动的画面,是鲜活的画面,让他心跳加快.他猜想她们应该是学舞蹈的学生,身姿绰约,黝黑发亮的头发自然地向后梳着,像瀑布洒向后肩.皮肤像美玉温润白皙.长而圆润的脖子,像只纯洁的白鸽.上身穿一件黑色薄纱衬衫,微翘起的胸部充满弹性,下身穿一条小喇叭裤,显露出匀称而富有曲线的双臀和两条修长的美腿.那完全是自然之美,没有矫饰,天生丽质.他的眼光完全被她吸引,几乎忘了周围一切.直到同学洪辉用力拽他,他如梦方醒.展厅里的人实在太多,那个女孩很快被人群吞没了.
看完展览在美术馆出口他又远远地看见了她的倩影,然而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了.怀着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情,走在王府井的大街上.经过一家书店,在书店的玻璃柜里放着一张照片制作的歌片,歌片是郑绪岚演唱的歌曲《鸽子》,歌片的左上角处有一张照片,酷似美术馆里的女孩,他迅速买下这张有照片的歌片,插在自己皮夹子里,以解相思之苦.嘴里哼唱着歌词,走出书店,天已经黑了,这时的王府井大街已经是华灯初上,他心里念着心中的鸽子,一个人心潮澎湃地走在灯火阑珊的街上.
实习结束已是深秋了,欧阳和同学们坐在返校的绿皮火车上,望着车窗外列车驶过华北的大地上,北方金色秋天的景致带有几分凄美.师生们都觉得有点冷.同行的洪辉提出要和欧阳去餐车喝点小酒,欧阳认为这是消除旅途寂寞的好主意,就和洪辉穿过拥挤的车厢,来到餐车.
洪辉家在美术学院的那个城市里.他虽然年龄不大却在读大学前就工作一年了.还有一个年纪小小的女朋友,因为当时大学里不允许年纪小的学生谈恋爱,因此提起女朋友的事他总是讳莫如深.几杯酒过后也不避讳,告诉欧阳他女朋友的情况.他说女朋友年龄比较小,家是省城外的一个小城市的,原来洪辉在那个城市工作认识的,那个女孩高中刚毕业,今年高考没有考中还在复习准备明年再考.欧阳问：“你们谈恋爱,她还能集中精力复习吗？”
洪辉带着几分醉意说：“考上考不上都不重要.”欧阳说：“你小子年纪不大,见识过的东西还不少.你们有没有一起睡过觉啊？”
洪辉说：“睡过,不过我们是和衣而睡.那次我们谈得太晚了,她不敢回家,就在一起睡了一晚.嘿嘿.”
洪辉问欧阳：“你还没有女朋友吗？”欧阳答：“没有中意的.”洪辉问：“想在哪里找啊？” 欧阳说：“想找京城的.”他想起他心中的鸽子.洪辉说：“想什么呢？户口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欧阳苦笑.
那时的户口问题束缚人们的想象力.洪辉说：“不过我们小时候有一个邻家的女孩,她们家在京城,她还在东北读大学.不过毕业后应该会分配到首都.她爸爸原来是省委的主任,现在调到国家的部委里工作.如果你有兴趣我让小东介绍你们认识,她们两家原来是世交.”欧阳想洪辉根本不懂我说的意思,也不愿意解释,就说：“好,回学校再说.”
欧阳回到学校以后也有好长时间了,在首都美术馆遇到的那个鸽子的形象时常在心中萦绕.没事的时候背着画夹去郊外写生,以排解单相思之苦.身上带了一个小录音机,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歌曲传达他此时的心境.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春天又来到北方的大地,虽然春天的气温还很低,春寒料峭,而明丽的阳光还是将路旁的积雪慢慢地融化.北方的春天来得晚,就和秋天来得早一样.温暖的季节让人总是很欣喜.
一天洪辉带着他的朋友晓东来找欧阳说：“介绍个女朋友给你认识,以前我们提到过的.”星期天晓东带着欧阳来到东北大学,好不容易找到了方佳住的学生宿舍.宿舍里有的同学在看书,有的同学在洗衣服,对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毫无防备.方佳应声从蚊帐中窜出说：“你们来了？我这里没有那么多喝水的杯子,我买了西瓜,我们吃西瓜吧.”于是三个人攀谈了起来.方佳是东北大学生物系毕业班的学生.长着一张像个没有太完全长开的孩子的脸,而身材却又是个成熟女性的身材.因为家里已经搬到了京城,所以星期天都呆在学校里.两个美术学院男生的到来,给她带来了久违的欣喜.
晓东的父亲曾经是该省的一个沿海城市的市长,因为政治运动影响,现在已经赋闲在家.晓东的父亲和方佳的父亲是从前的同事,也是邻居.所以他们以往的事情聊起来滔滔不绝.欧阳搞不懂他们聊的是谁,是什么事情,悻悻地坐在旁边听,直到分手.东北大学距离美术学院的距离非常远,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晓东问欧阳对方佳的印象,欧阳嘴上说还可以,心里还是想着他的鸽子.晓东说：“以后你们可以先信件往来.”
于是欧阳开始给方佳写了第一封信.因为没有从前交往的历史,只好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和自己的专业.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写了一遍又誊写了一遍凑足了两页稿纸,装好信封投递了出去.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天天盼着回信.按照计算,同城邮递两天就可以收到回复了.可两天后没有收到回信,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直到下周总算盼到了回信.信中字迹很小,但很娟秀,写了大约一页信纸.内容主要是表达很高兴相识,和感谢晓东的话,希望保持通信.收到信后欧阳立刻回信.接下来每周一两次的往来书信,形成了常态化.欧阳将方佳的信藏在箱子里,很快成了一摞.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笔记.在这段书信往来中,欧阳发现方佳对当时流行的朦胧诗感兴趣,于是,信中的内容有很大部分是讨论朦胧诗.方佳也写朦胧诗,偶尔抄一两首在信中.欧阳觉得很像朦胧诗,只是看不出有自己的特点,但他不好意思说.后来他们的信中开始讨论美术作品,欧阳感到方佳理解的美术作品全和自己不一样.反正方佳的信中从来不谈她自己的专业.
一个月后他们有了第一次约会.约会地点在离方佳学校不远的北陵公园.北陵原是清太祖的陵寝.这里古树参天,很幽静.他们绕着公园的小路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边走一边讨论天南海北.最后欧阳说送方佳回她们学校.在距离学校一百米的地方他们分手告别,以防被同学和老师看到.
之后的是书信,欧阳发现在书信来往中自己的文字水平提高了,感情也升温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对方佳的感情,好像只是一种感情寄托.方佳来信中不停地给他校正一再出现的错别字,写信变成彼此之间排遣和解闷的精神生活方式.他们的见面次数也开始逐渐多起来,与其说他们是约会不如说更像朋友小聚.方佳的聊天内容也开始涉及她的家庭.
方佳的父亲原来是一个门的高级干部.“”中受到政治上的沉重打击,难以忍受迫害,上吊自尽.那时方佳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她妈妈怕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有阴影,没有让孩子看到他们爸爸的遗容.后来方佳妈妈改嫁给现在的继父.继父是一名高级干部,前几年调到京城工作.母亲也是高级干部一同调京.方佳还有一个在南京读大学的哥哥,在东北读高中的时候恋上了同班女同学,后来分手了.因为是女孩子主动提出分手,方佳哥哥精神受到严重刺激,至今脾气不稳定,经常暴跳如雷,有点神经质,使得方佳感到缺少家庭的温暖.
认识欧阳后,她感觉有所依恋.而欧阳的感受却不一样,他觉得方佳是个不错的聊伴,大家闺秀,可和她在一起没有一丝冲动.他们虽然已经交往半年了,从来没有想拥抱一下方佳的愿望,甚至没有拉过手.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已经到了大学的最后一个元旦了.同学们把食堂的菜买回宿舍里,买了酒水,用喝酒来辞旧迎新.年轻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很快就失去了控制,还没有等到新年的到来就个个醉倒了.在睡梦中他们进入了新的一年.
欧阳仿佛在京郊的一片金黄的秋色中飞跑,忽然听到一窜银铃般的笑声,回头望去,他心中的那个小鸽子也在追着他跑,柔曼的黑发在起伏飘动.欧阳好像被绊倒了,慢慢地摔在落叶上,小鸽子也摔了下来,飘逸的头发散在欧阳的脸上.小鸽子翘起双唇吻向欧阳,欧阳兴奋地迎接着她柔软的双唇.激吻中欧阳好像醒了,迷糊中吻他的人好像是方佳,他想坐起来,可是四肢无力支撑,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寒假过后欧阳背起行囊去东北的小兴安岭林区体验生活,小兴安岭林区的冬天景色银装素裹,格外动人,也格外冻人.按照指导教师的要求体验生活,这是本着当时艺术来源于生活的指导方针.白天和伐木工人上山伐木,晚上和伐木工人住在帐篷里,同吃同住,想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而他感受到的是,一片一片松木林被砍掉的惋惜.因此他对体验生活的指导方针产生了疑问,而为此在林区整整呆了一个月的时间.
欧阳从小兴安岭林区做完毕业实习回来,已经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他又收到方佳的来信,信中说：我们学校里面已经在做毕业分配工作的调查.老师说按照政策我要分配去京城工作.因为我的父母都在京城工作.那样,我们就可能要各自一方了.我想请求老师留在本地.你认为如何？欧阳感到很为难.他回信说：你还是去京城为好.一是可以回家,和家人在一个城市.二是你即使留在本市,我也未必能分配在本市,这样搞不好两面都不利.过两天方佳又来信说：“我爸爸说找一个老部下帮忙,他现在是副省长,让他把你也分配到京城工作.”
这个星期天的晚上方佳让欧阳陪着一同去副省长家.副省长家是一栋独栋小楼,外面有高高的围墙,门口有解放军守门.通过电话告知只可以方佳一个人进入.欧阳只好一个人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待.过了好久方佳出来了,欧阳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了.方佳告诉欧阳,副省长说,方佳分配京城符合政策,欧阳要分配去京城政策不允许的.还是没必要找麻烦吧.那个副省长在这个问题上,怕麻烦,并没有帮以前提拔过他的老首长的忙.方佳两个人接下来默默无语地回到了各自的学校.
欧阳回来后决定忘掉方佳,全心投入毕业创作.虽然方佳还不停地来信,他却无动于衷.很快就到了毕业分手的时候.洪辉到火车站送欧阳.欧阳无比激动,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他,只是无语的从车厢里向着站台上的洪辉招手,随着火车的启动站台上的人逐渐远去.想到大学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不免有一丝伤感.
2
当欧阳远远看到一辆公交车即将驶入站点,就开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欧阳随着人流登上了拥挤的公交车.这是一个夏末的早晨,他第一天上班.也是学校开学的第一天.想到今天要开始工作了,今后可以自食其力了,心中不免有种新奇和自豪感.东北建筑工程学院是一座欧洲古典风格的建筑.走进二楼的行政部门,进入团委办公室报到.领导用新奇的眼光看着他,因为欧阳穿一条喇叭形的牛仔裤.
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欧阳每天固定的时间上班,固定的时间下班.学校分配了集体宿舍,所以上班的距离变得很近.每天平凡的工作和礼貌的招呼,一个月后欧阳心里有点对今后的前途产生了迷茫感.这里的气氛和美术学院的氛围有较大的不同.没有冲动,也缺少点,自己的专业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在这里他似乎是多余的人.
一次,团委要组织一次音乐讲座.袁波说：“欧阳你不是学美术的吗,音乐讲座的海报你帮忙画一下吧？”
“可以,包在我身上.”欧阳找到了纸、笔、颜料,开始考虑怎样设计画面.
当他和袁波将设计的音乐讲座广告贴在学校大厅的广告栏里的时候,这幅富有设计感的广告,明显和以往的广告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往工科院校的广告多是简单的毛笔字,根本没有艺术感染力.
午间,在学校的食堂吃饭的时候,一个年轻教师,来到欧阳和袁波吃饭的桌子前,问袁波：“你们团委刚刚贴出的广告是谁画的？”
袁波拍着欧阳的肩膀说：“哦,是他画的,他是我们团委新来的,美术学院毕业的.”袁波又介绍：“这位是建筑系的章利老师.”章老师说：“一看就是专业的人画的,与众不同.”又对欧阳说：“你可以到我们建筑系做美术老师啊！怎么会跑到团委去了？”
下午欧阳正在办公室里看书,进来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教师模样的人.他个子不高但是很健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客气地和欧阳打招呼.袁波介绍道：“这是建筑系美术教研室的王教授.”
王教授问：“听说你是美术学院毕业,刚刚分配来的？”“你好！王老师.”欧阳和王教授打着招呼.王教授说：“学院大厅里的广告是你画的？画得不错啊.以后有机会去我们教研室坐坐,我们可以经常聊聊.都是同行嘛.”
以后王教授经常来找欧阳聊天,有时在团委办公室,有时在美术教研室.王教授每次都谈他的远大目标.他告诉欧阳教研室的教师大多年纪都很大了,很需要你这样的年轻教师.欧阳也感到在团委工作不适合他.他向王教授表示愿意调到教学岗位上.
方佳到京城后起初还经常给欧阳来信,随信寄她们报社的报纸给欧阳.信中大多诉说自己生活的平淡和工作情况.欧阳偶尔回信给方佳,信中多是些鼓励她积极工作之类的废话.后来方佳的来信也逐渐越来越少了.
九月末,团委里面组织学生搞社团活动,深秋的北方郊外一片金,深蓝的天空下,一片白桦林,一片片金黄的树叶闪着耀眼的光辉.望着美丽的景色,年轻人禁不住欢呼雀跃着.欧阳正陶醉其间,忽然一个声音好听的女同学,从后面跑过来,笑着和欧阳点头示意道：“老师,听说你是美术学院毕业的？”
欧阳注意到一个脸蛋漂亮的女生,笑的样子很好看,晶莹洁白的牙齿,人显得干净利索.欧阳回答：“是啊.你是什么专业的？”女生回答：“我学建筑学的.你看这景色多好看,有没有带画具？应该画下来啊.”欧阳说：“今天没有想到会这么美.你怎么没有带画具啊？”女生好像有点害羞地笑着回答：“我也没想到.”
一路上他们两个人攀谈起来.欧阳注意到,这个女孩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一副十分讨人喜欢的样子.是建筑系大三的学生,名字叫李红.李红是学生记者团的成员,同时也是学校广播站的广播员.
来到一片空地,大家围成一圈.由袁波组织大家来表演节目.开始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嬉笑着你推我搡的.后来大家建议袁波老师带头.袁波很大方地操着美声的嗓音唱了一首《星星索》.因为歌声响亮,迎来一阵掌声.而后,每个参加的同学一个个轮流出来表演.轮到李红表演了,她用清脆的嗓音朗诵了一首诗《风流歌》：
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
我心中的情思像三春的绿柳；
风流哟,风流,谁不爱风流？
我思索的果实像仲秋的石榴.
我是一个人,有血,有肉,
我有一颗心,会喜,会愁；
我要人的尊严,要心的颖秀,
不愿像丑类一般鼠窃狗偷！
我爱松的高洁,爱兰的清幽,
决不学苍蝇一样追腥逐臭！
……
好长一首诗啊,欧阳佩服李红超强的记忆力和她韵律有致的朗诵能力,特别是她那种极富性感的嗓音,心里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女生.
春秋多佳日,很快国庆节到了,同学们在组织各种庆祝活动,欧阳按照学校布置的任务帮总务处制作了一个超大的庆祝国庆灯箱,悬挂在主楼的正立面.当完成了吊装任务,正在考虑去哪里玩的时候,李红带着几个女同学来找他说：“老师去参加我们记者团开的舞会吧.我们那里女生多,就是缺男生.”欧阳高兴地叫上袁波,一起去了李红她们组织的联欢舞会.舞会的场地就是一间教室,棚顶上用彩纸拉了几条,作为装饰.教室里放着一部录放机,里面放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舞厅虽然简陋,可是气氛十分的热烈.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一种难以遏制的青春力量.袁波舞跳得十分的好,很快邀请到了女生,在舞池中尽情徜徉.欧阳不会跳,只好站在边上看热闹.一会李红面带笑容,露着一排皓齿,邀请欧阳一起跳,欧阳面露难色道：“真对不起,我不会跳.”
李红爽快地伸出双手道：“随着音乐跳一会就会了,我来带你.”当他们走进舞池,听见有人说,把灯关掉几个,暗一点气氛好.于是灯光明显地暗下来.的确气氛不一样.伴着悠扬的乐曲,欧阳觉得跳得很自如,李红轻盈地随着他的舞步,李红体型上并不是很苗条,可是富有曲线,舞起来的时候,异常轻盈.他们跳起来可谓天作之合.一曲完毕之后他兴奋不已.当下一曲开始的时候,他主动去找其他女生跳.可是和几个跳过都不和谐,后来他一直邀请李红和他跳.时间很快就到了半夜一点多,舞会才结束.东北的秋夜是寒冷的,可年轻人的心是火热的.舞会虽然结束,可大家还都沉醉在那个美妙的旋律之中.
元旦到了,学校里异常热闹,礼堂里一下午都有学校组织的文艺演出.晚上还放招待电影.欧阳看完招待电影,回到单身宿舍,走到一楼记者团的办公室,看见里面正在开舞会.他一下子就和李红的四眼相遇了.李红挥手让欧阳进去.办公室很小,可是里面有十几对在跳舞,真是比肩接踵.欧阳迅速脱掉了身上的军大衣,高兴地搂着李红跳了起来.因为地方小,他们彼此贴得特别近,欧阳能感到李红的体温和沁人的体香,那是年轻人特有的气息,欧阳被李红的气味完全征服了,不禁将李红搂得很紧.李红也十分配合,没有丝毫扭捏.当舞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凌晨两点了.就是说他们踩着节奏的舞步,不知不觉中已经迈入新的一年了.
有宿舍的同学大都回宿舍睡觉了.个别本地的同学没有宿舍就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随便一躺,准备熬到天亮.欧阳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回家了,房间空空荡荡.因为暖气这时也停了,所以房间内十分冷清.欧阳一提水壶,里面没有热水,于是又下楼接开水.一楼走廊里李红一个人在那里来回踱步.欧阳问李红缘由.李红说办公室没有地方躺了,只好在走廊里呆一会.欧阳说：“去我那里等到天亮吧,同宿舍的都回家了.”
李红跟着欧阳来到房间里.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暖手.欧阳问李红：“困了吧？不然我们各躺一张床,睡一会吧.”
于是他们各自和衣躺在一张床上.各自仰面望着棚顶的日光灯,日光灯发出整流器嗞嗞的声响.欧阳问：“要不要关灯？影响睡觉吧.”李红说：“关掉吧.”欧阳拉掉开关.房间一片黑暗,夜非常宁静.他们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他们都没有入睡.欧阳不停地翻身,难以入睡.李红忽然说：“我冷！”
欧阳翻身起床拿起自己的被子,盖到李红的身上.李红伸手拉了一下欧阳,欧阳立刻钻进李红的被里.他们紧紧抱住对方……
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月份了.一天李红告诉欧阳她有可能是怀孕了.欧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建议李红去医院检查一下.过了几天李红见了欧阳,一下子扑到欧阳怀里说：“不好了,亲爱的,我们有孩子了.”欧阳很茫然.
第二天李红和欧阳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一定要去医院做掉.周末你陪我去吧.”欧阳无奈地点点头.
周末他们一起来到医院.李红坐在候诊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手术,欧阳则一直站在走廊上.长椅上坐满等待手术的妇女.旁边的妇女问李红是第几次做,李红说是第一次,妇女又问：“为什么不留着？”李红说：“工作忙,没有时间.”当李红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李红回头和欧阳对视了一下.不久李红的手术就结束了.从手术室出来的李红脸色看起来有点憔悴,看欧阳的眼色也充满抱怨.其实他们都很年轻,不知道手术对身体的伤害.
李红回到家里后睡了一整天,睡醒了还是感到很疲乏.于是又睡了两天.因为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李红感觉很着急,当李红一周后感到精神基本回复,就抓紧复习准备考试.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红没有因为手术的问题影响考试成绩.欧阳夸李红聪明,李红也自鸣得意说：“那当然.”
东北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当冬天的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春季学期到来了.李红和欧阳开始盘算今后的生活,甚至开始研究结婚的事情.当两个人聊到尽兴的时候欧阳紧紧抱着李红说：“我们要终身相依.”李红也紧紧搂住欧阳说：“我们永远相爱.”
新学期欧阳的工作也有了变化,从团委调到了建筑系的美术教研室.
李红毕业实习要去上海,因此兴奋不已,之前她从未去过南方.欧阳将积攒的两个月工资给了李红,然后拥抱着她说：“我盼着你回来,我会想你的.”李红说：“想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教研室的老师只有有课的时候才来上班,平时均见不到,和团委每天坐班的工作方式相比,教研室的气氛让欧阳感到有点无聊和压抑.
李红结束实习回来了,当欧阳高兴地狂奔到李红身旁时,似乎感到与李红有了种陌生感.当他帮李红整理箱子时,欧阳发现有几张男生的照片和李红的照片,显然这些照片是他们相互给对方拍的.照片上李红的笑容就像欧阳和她当初相恋时一样.李红发现欧阳的表情不对,就立刻解释道：“他是我高中同学,在东南大学上学,听说我去上海实习,约我顺路去他们学校看看.你不要瞎猜啊.”欧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想,才分别两周的时间就有新情况.
几天后,李红告诉欧阳一个重要消息：“毕业分配的方案出来了,我们班有两个去京城名额,大家都在争,老师告诉我按照我的成绩和在学校的表现,如果我想去京城是有希望的.我想问一问你的意见.”欧阳此时心情极其复杂.他想：怎么又是毕业分配去京城？他对李红说：“毕业分配是大事,不能因为我耽误你的好机会.”李红说：“好吧,那我还是争取去京城,以后争取把你也调过去.”
虽然欧阳心里并不想李红去,可事与愿违,李红还是分配去了京城,在部委的设计院工作.毕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欧阳帮助李红打点行李.离别的夜晚满天星光,他们彻夜长谈.李红一直企图说明分离是暂时的.他们总有一天会团聚,过幸福的生活.欧阳谈话中虽然附和着,可总是感到前景渺茫.
分别的日子很快到了,欧阳送李红到火车站,列车徐徐离开站台,看着李红流泪的脸庞离他越来越远,心中泛起一阵伤感.
之后他们的联系主要靠信件,起初信件来来往往,非常频繁,相互倾诉相思之情.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书信内容的单调,使两个人都感到贫乏,慢慢信件也逐渐变少了.
又过了一年欧阳去京城看李红,因为晚上同宿舍的同事都在宿舍里,他们只好在马路上约会.欧阳说：“我明天要回去了,已经买好了,大早晨的火车,你就不要去车站送了.”李红说：“不！我要去.”欧阳说：“还是不要了吧,火车站会让我感到很伤感！”李红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国家现在搞改革开放,深圳特区发展得很快,我们设计院也在深圳建了一个分院.院里已经通知我,大概不久要派我去那边工作.”欧阳惊愕地说：“那样我们不是越来越远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李红一脸无奈地说：“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去车站送你啊.”
送别的情形似乎和从前的车站告别一样.实际情况是,这次分别竟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分别.不久李红真的去了深圳.在那个交通和通信极其不发达的年代,他们之间的联系仅靠书信沟通,后来李红的信变得越来越少,即使来信也多是三言两语,一张信纸大半页都空着,每次都是告诉欧阳,她工作有多么忙.
分离使两个人越来越疏远,也让两个人都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最后一次欧阳给李红写信,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而李红也许是误会了欧阳的意思,告诉欧阳看来他们之间还是要分开的,不如早点分开,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你身边有合适的人,就再找一个吧.从此以后便杳无音讯了.
后来欧阳听李红以前的同学说,李红嫁给了一个新加坡的老板,人也移居新加坡.欧阳彻底绝望了.欧阳心里突然想起了李红刚去京城工作时,写信里引用的两句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由一阵苦笑.
日子还是在春去秋来中不断地转换,不会因为某人因为某事而停止脚步.这一天欧阳收到洪辉的一封来信,告诉欧阳他已经结婚了.结婚的对象不是原来的女朋友,原来的女朋友因为户口问题无法解决,只好放弃了.
现在的结婚对象是省城的一个中学教师.还随信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据说新娘子的父亲还是大学教授.信中还告诉欧阳他现在在一个杂志社工作,工作条件及工作性质都不错,平时可以借出去采访的机会,假公济私地到各地玩玩.这次结婚就是带老婆去海南岛玩了一圈,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后来断断续续收到许多同学的结婚喜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个礼拜天都要去参加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的婚礼.到了结婚的年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选择步入婚姻的礼堂.
这天欧阳收到方佳的来信,告诉欧阳,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现在正在读博士,他们很快就要结婚.等到他博士毕业结婚后准备去美国工作.欧阳不知道该不该回信,回信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选择回信,礼节性地表示祝贺,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欧阳将信封好,贴上邮票放进了邮筒里.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他觉得没有一丝食欲.鬼使神差地来到江桥上,望着滚滚江水,他想：真是年年月月水相似,月月年年人不同啊！望着远处有几只飞翔的鸽子,心中不由得响起了一首歌：“鸽子啊,在蓝天上翱翔/带着我殷切的希望/我的心永远伴随着你/勇敢地飞向远方/云啊,懂得你的使命/雾啊,了解你的目光/飞吧飞吧/我心爱的鸽子/云雾里你从不迷航.”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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