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类有关论文写作资料范文 与江弱水:花中第一流:读李清照词七首有关论文写作资料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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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花中第一流:读李清照词七首

江弱水,1 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现为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卞之琳诗艺研究》《抽思织锦:诗学观念与文体论集》《中西同步与位移:现代诗人丛论》《从王熙凤到波托西》《古典诗的现代性》《文本的肉身》《秘响旁通:比较诗学与对比文学》《湖上吹水录》《诗的八堂课》等,并有诗集《线装的心情》与随笔集《陆客台湾》《赖床》.

1.《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枚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减字木兰花》非常有名.全词造语俊快,简直一气流走,如“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语法上都只是一句,这很符合李清照俊爽的气质.而“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却又蕴藉含蓄,是较为收敛的美丽攻势.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什么花?应是梅花. “一枝春”用北魏陆凯《赠范晔》的“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典.李清照作梅词,有“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等句.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写才摘的鲜花如红霞,上面还带着清晓的露水.四印斋本《漱玉词》 “染”作“点”,不好,因为唯有“染”字才与“犹带彤霞晓露痕”有氤氲和合之效.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奴” “郎”对举,娇俏得很. “怕”却有点不自信, “徒要”即“只要”, “比并”就是放在一块儿比较.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让情郎自己作判断,我不勉强.但可想而知的回答,当然是我比花还要好看!

任何与这个相违背的答案,都要小心被打.五伐无名氏《菩萨蛮》词: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柑庙,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援花打人.”这位檀郎之所以不解风情,不像唐玄宗那样善颂善祷(《开元天宝遗事》: “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责妃示于左右曰: ‘争如我解语花.’”)偏像崔永元那样实话实说,是故意招打,因为他知道打得不会疼.

这是典型的小夫妻闰阁,哪一朝哪一代都有,有必要坐实是哪一位哪一对么?可是通行的李清照词注释品评,全都要落实到位.有的说: “实际上,李清照并不担心丈夫分心到梅花上,只不过借这样一个题目与丈夫逗趣撒娇.的柔情婉娈在这些夫妻日常生活画面中得到徐徐展示.”有的说: “此词可能写于作者新婚燕尔之时,或蜜月初度之际,最晚写于词人婚后一年之内.沐浴在爱河中的李清照,在她婚后最初一段时间的词作,几乎是清一色的闺房呢意、伉俪相娱.”

美国汉学家、斯坦福大学教授艾朗诺(RonalEgan)研究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他要我们警惕对她的每一首词作自传性解读的冲动.他说,把李清照看成自己的每一首词的主角,实在太天真,忘了有文学虚构这回事,更忘了中国支学盛产男人代拟女人的诗.

这真是深中顽疾的药石之言.在后人看来,易安居士似乎不具有独立完整的主体,其生活中心是丈夫赵明诚,李清照的一切哀乐都系于他:簪红梅是为了他,嗅青梅是为了他,跟黄花比瘦更是为了他.她词中不明的闲愁,都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而生,于是学者们费了老大的劲儿,去考证赵明诚跟李清照怎样才能两地分居.不把赵明诚支走,李清照哪来许多闲愁?也出于这种一厢情愿的男性心理,学者们坚决反对李清照再嫁,就让她“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去吧.郑愁予《情妇》诗曰:

……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是的,李清照是善等待的.寂寥与等待,对李清照是好的.这就是元明清以来学者与读者心目中的词人形象.

艾朗诺拒绝接受这样一个形象.他的《才女之累》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书名起得真好.中英文的“累/burden”涵义都很丰富,兼及施受两方,充分表明了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的李清照,与深受各自时代历史文化影响的后世学人之间,存在着决定与被决定、影响与被影响的互动关系.也就是说,她既要负累于人,人又被她所拖累.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李清照参与了建构其自身形象的全过程.

2. 《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首《丑奴儿》,论者说它“词意儇薄”,不类易安手笔.的确,那“绛绡缕薄” “雪腻酥香”的性感, “今夜纱厨枕簟凉”的挑逗,亲昵亵狎,而风情如活,置诸《集》也是最好的艳词.

但男性作家的侧词艳曲,大都是无个性化的戏拟.比如周邦彦的《浣溪沙》,意象与情节与《丑奴儿》如出一辙:

薄薄纱橱望似空.簟纹如水浸芙蓉.起来娇眼未惺忪. 强整罗衣抬皓腕,更将纨扇掩.羞郎何事面微红.

不仅“词意儇薄”,而且“词语尘下”,但没人会当真把这位“郎”看作周邦彦的自画像,因为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作者想象中的一场演出而已.可是写同类题材,只要列在李清照名下,总有人耍读成她的自叙传和真人秀,仿佛在朋友圈里秀恩爱: “妆饰完毕,穿着‘绛绡缕薄’的丝织衣裳,如冰雪般洁白晶莹的肌肤隐约可见,阵阵‘酥香’淡淡传来,赵明诚一定会陶醉其中.”有这样把深闰里的调情公诸于众的么?

问题出在李清照的女性身份.从来以女子为主角的爱情诗,无非是男性作家代言.一旦换成女性作家,代言就被指认为自言自语.李清照的词,哪怕只是遵循着中国文学的惯例,作一些非个人化的书写,研究者也必看成是她个人经验和私密情感的展示.他们连文学研究的基本常识都丢掉了,写作人和叙述人不分,叙述人与当事人不分.比如,下面这首《点绛唇》,也被他们视为“一阕生动的自我写照”: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小女孩荡完了秋千,光着袜子走路,嗅着青梅倚门,正是王灼《碧鸡漫志》所说的,易安居士“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天下小儿女谁不可有此?却偏要被人读成待字少女的李清照的实录,而且实指到赵明诚:“‘青梅’的细节描写则将李清照如此忙乱慌张的原因点破,原来客人就是他‘青梅竹马’的未来夫君.”评论家的自信乃尔!

这种随心所欲的自传性读解方式,对于李清照的传记写作与作品阐释实在是太方便了,怪不得艾朗诺从这些解释的不可靠,怀疑到这些作品本身的不可靠. 《丑奴儿》 《点绛唇》见于1550年杨慎编选的《词林万选》, 上一首《减字木兰花》见于1583年陈耀文所刻的《花草粹编》,都是在李清照身后四百年才浮出水面.艾朗诺有理由认为,它们是书贾射利而赝入的“易安体”,反映了晚明重“情”任“性”的思想观念.何况词很短,有套路,好模拟:

越是晚出的易安词就越不可信.我尽量避免涉及词风判断,不把风格因素纳入考量范畴.

任何人若自以为通过其阅读体验就能精确地判断词家风格,进而声称基于易安词风就能辨别作品真伪,我只能说,此人对自己的识断自视过高了.(第80页)

真伪问题的确是李清照研究中的关键,但我认为,也不能一味以年代先后为唯一的标准.古代民间,多有收藏,而信息不畅,流通不便,所以隔上几百年重见天日的旧籍所在多有.西方也一样.公元前的西塞罗的几百封信札,过了十四个世纪才被彼得拉克发现,就是显例.若以年代论真伪,李清照的词就只有南宋曾’隧编选的《乐府雅词》中的二十三首可以放心地阅读了.

语言风格和艺术水平显然应该作为考量的标准.哪旧是成书于赵明诚去世之年(1 129年)的黄大舆编选的《梅苑》,比《乐府雅词》还早十多年,其中五首系名李清照的词作,也并非无可置疑.它们水平一般般,尤其是《清平乐》一首,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写得这么差,真不敢相信是李清照的手笔.

反而是艾朗诺很不信任的《花草粹编》,增收了前所未见的九首易安词,其中既有“卖花担上”的冶艳之作,也有深稳工妙的二三佳作,高度契合李清照的身份心境,却并非迎合晚明人的观念情趣,我深信只能出诸李清照之手,而文本分析亦可佐证.

3.《摊破浣溪沙》(一)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麓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上面这首《摊破浣溪沙》,即《花草粹编》新增九首之一.词咏桂花.起手便写其蕊如金,其叶似玉.一“揉”字,一“剪”字,精确不移. “揉”蕊成“点”, “剪”叶为“层”,状桂花至工切.可是,这才是作者炫技的开始.

“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西晋名士乐广,字彦辅, 《晋书》上说他素性冲约,神姿郎彻.乐广与王衍齐名, “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但王衍自认为比不上乐广. 《世说新语·品藻》有“王夷甫太鲜明,乐彦辅我所敬”的话,这首词的用典出自这儿,但作者把两人记错了,以为“太鲜明”的是可敬的乐彦辅. “鲜明”一作“解明”,都是聪明、精明的意思,作者移花接木,用作亮丽之义.

在《词论》中,李清照曾批评秦观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态”,黄庭坚词“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故实即典故,可见李清照认为用典可以增加文本的深度与厚度.这个典故,作者记错了,却用得好,因为不像黄庭坚用经史中的生字,而是用了笔记里的隽语,显得风神朗秀.

从形状色彩,到风度精神,然后通过比较,写桂花的品质格调,却出之以口语,若加上现代标点那就是: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麓生!” “生”是形容词词尾,是唐以来的俗语. (如伪托李白写杜甫的“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太瘦生”可不是太瘦的后生;被鲁迅说成唐人盯梢诗的张泌《浣溪沙》,末句的“依稀闻道太狂生”, “太狂生”也不是太狂的小子,径直就是太瘦,太狂.)

作者拿桂花来打压梅花与丁香,是故意强词夺理.你说丁香因多苞而糙,倒也罢了;说梅花因多蕊而俗,何以服众?桂蕊难道就比梅蕊少很多?其实这都是蓄势,为了引出最后的两句: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愁人的梦,千里的梦,那该是思乡的梦,有情的梦.好梦留人睡,却被桂子的浓烈的香阵熏醒.正待责怪于它,它却无辜地继续散发着香气.桂花呀,你怎么不懂人家的心思呀,你真是无情呀!无情是贬斥么?不是,是薄嗔的语气,善意的埋怨.桂花既然“风度精神如彦辅”,那便是《晋书·乐广传》讲的, “清己中立,任诚保素而已.时人莫有见其际焉.”莫见其际,即不辨涯涣,是襟怀宽广、言语含蓄的意思.见诸《花草粹编》的另一首《摊破浣溪沙》有云: “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两词对于桂花的看法是统一的.

这首词用语多元,有精练的雅语,有近俗的口语,还有典重的故实.可是很显然,此词上下阙开头的两个对仗都不工: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麓生.

“万点轻” 如何对“叶层层”? “重重”如何对“千结”?这不是禹跳汤偏么?写得一手漂亮四六的李清照,对个对子还不容易么?如果她对不好,那就是故意的.为什么要这样似对非对、半对半不对呢?我想,作者不屑斤斤于妃黄俪白的对仗,是嫌对仗太板结,要化凝滞为灵动,使语势能流走.再说,细看这两个对句, “层层”与“重重”, “万点”与“千结”,似在遥相呼应.也就是说,前面用了“万点”对“层层”,后面再用“千结”对“重重”.无以名之,叫它丫叉对法吧.

得有多少智力与心理的余裕,才能这么玩呀!我看也就是耽于博戏的李易安, “精而已” “妙而已”吧(语见《打马图经序》).要说这是伪作,那么作伪的手段也太高明了.我认为不可能.一,像这种不循常格的丫叉对句,神妙变化,者造不来,他没那个本事.二,随心用典,却把两个人记错成一人,也是李清照才能犯的错.她自诩“余性偶强记”,能记得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所以她才懒得再核对原书.而者就会查一下是否记错,他没那份自信.

4.《摊破浣溪沙》(二)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这首也收入《花草粹编》,仍咏桂花,似是续篇,也属佳作.它意境清雅,情味深长,生活细节是典型的宋人,语言风格是标准的易安.

此词意境清雅,情味深长,生活细节是典型的宋人,语言风格是标准的易安.开头即引苏轼《南歌子》 “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符合李清照常用前人成句入词的习惯. “熟水” “分茶”乃宋人流行的作法.

“熟水”是宋人常用的夏日药用饮料,近似如今的广式凉茶和北方的酸梅汤,做法是将药材香料之类投入装满开水的瓶中,峦封多时再饮用,药香浓冽,可以清湿解暑.宋仁宗曾经敕令翰林定“熟水”的品级,以紫苏为上,沉香次之,麦门冬又次之.苏东坡喜欢麦门冬熟水.李清照卧病在床,饮豆蔻熟水,据说有行气消滞之效.

“分茶”是当时一种流行的茶道.宋人将茶叶先蒸后压再碾末,饮时注入沸水,茶汤表面会泛起各种纹样,如粟文蟹眼等,以为巧变.有点像今天的意式咖啡上的拉花,但天巧多于人工.明代变蒸青为炒青,煮茶为泡茶,就不再有“分茶”之戏了,所以明人诗词中, “分茶”一词寥寥可数. “熟水”二字更是几乎绝迹,其制法似乎也失传了.

此词当是李清照晚年病后所作,以药代茶,有益于养疴去疾.但日常生活的滋味犹在,心情不差.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二句,从平淡中得风流. “枕上”与前面的“卧看”、后面的“终日”相接相应.易安早期词作中尽是“瑞脑” “纱橱” “罗裳”之属,有着《红楼梦》式的太平华贵;晚期则多写寻常居家的简朴物事,更容易让一般读者产生共鸣.

在这清寂的日子里,相看两不厌,只有木樨花.木樨花为桂花别称,其“终日向人”,一如温雅沉厚的知心朋友陪伴着自己.李清照另有《鹧鸪天》词咏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而在本词中,桂花却转疏远为亲近,皆因经历了衰病,而生起对万物的感念,所见往往“好”与“佳”也.

这首词首见于《花草粹编》卷四,艾朗诺疑心是伪作.但“熟水” “分茶”明显是宋人特有的名物和词语.当然,如果要伪造易安词,故意用些宋代专有名词自也不难,好像将鼎彝做旧到土花斑斓,如另一首《摊破浣溪沙》的“苦粗生”用唐宋俗语.可是,窃以为,哪旧“豆蔻煎熟水”假冒得来,豆蔻“连梢”煎熟水也不可能捏造,因为那就具体到细节了,得有活的经验,有在场的生动.

何况,李清照独特的感性气质与语言方式,想模仿得像也很不容易.比如,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酝藉”二字似得李清照偏爱,存词中数见不鲜: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醵. (《多丽·咏白菊》)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玉楼春‘红梅》)

更常见也最让人不经意放过的,是“枕上涛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中的“好”字.李清照喜欢用一个“好”字: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菩萨蛮》)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怨王孙》)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减字木兰花》)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满庭芳》)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蝶恋花》)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武陵春》)

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临江仙》)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 (《小重山》)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多丽·咏白菊》)

对于一位存词不过四十多首的人来说,这个“好”字的使用频率非常高.李清照对生活的感受细腻丰富,而对事物的判断直截了当,应该是名门世家的女性特有的口气吧.反映在语言上,她从不回避简单而直接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前一首的“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也是这样的口吻.

在我看来, 《花草粹编》里这两首《摊破浣溪沙》都断难作伪.张端义《贵耳集》评易安词曰:“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三首词都是口语与书面语的巧妙融合,既能“炼句精巧”,又能“平淡入调”,是深稳工妙的“易安体”,却并不把特点过分放大.明词衰敝已甚,要找到这样的仿冒者很难.

再说,如果真是高仿比正版更高明,那么,直视其为李清照的作品又有何不可呢?系于她名下的四十多首词或有伪托,可是对它们的认知,已经成为李清照的接受史的一部分.更何况如钱锺书《管锥编》论《列子》所说的: “使《列子》果张湛所伪撰,不足以贬《列子》,只足以尊张湛.” “能赝作《列子》者,其手笔驾曹、徐而超嵇、陆,论文于建安、义熙之间,得不以斯人为巨擘哉?”是的,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岂非明代词人中最出类拔萃者?我们还真想一识这位隐形的高手呢.

5.《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这首《小重山》收在南宋人曾’隧编选的《乐府雅词》里,出李清照之手无异议,我认为写得真好,但古来无人作评,今人赏析也都泛泛而谈.我却在瞿蜕园和周紫宜的《学诗浅说》里看到一段评语:

这是她自己记述踪迹的词,大致说初春天气之可爱,写景轻秀,叙事清俊,韵味无穷.一首之中包括五代、北宋、南宋词的妙处,不能不佩服她的才调.

浅说实深,要言不烦,真诗中老斫轮也.只是, “写景轻秀,叙事清俊”,这话好懂. “包括五代、北宋、南宋词的妙处”,又怎么说呢?以下且容我细为分疏.

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是挪用了五代薛昭蕴《小重山》的成句.李清照喜欢用前人成句入词,如“庭院深深深几许”.薛昭蕴词见《集》,这一句“春到长门春草青”,连用两“春”字,更有沉吟的味道.长门是冷宫,汉武帝陈皇后居此,托司马相如写过《长门赋》.这个词总与宫怨的主题相关,而易安此词并不写类似宫怨的闰怨,只有爱春惜春之意,所以罗伉烈的《百家唐宋词新话》认为,易安移用薛氏成句起调是不对的:“原制力宫词,故用长门事,安能因利乘便耶?”

“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破”就是“绽”,也就是“开”. “些子”就是“一些”,属当时口语.李清照唱和过的张文潜《减字木兰花》词也道: “个人风味,只有梅花些子似.”这是写梅花有的,有的没,正是早春景况.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从春草、春花,就到了春茗.我们知道,李清照酷嗜饮茶. 《(金石录)后序》写她与赵明诚的家居生活,是文学史上最鲜活珍贵的细节之一: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宋人制茶,先蒸再压,压成团状、饼状,置于笼中.喝茶则先碾后煮.名相韩琦“不甚喜茶,无精粗,共置一笼,每尽,即取碾,亦不问新旧”(《文昌杂录》卷四) “碧云”形容茶色,茶团碾碎成细末如“尘”.黄庭坚《催公静碾茶》有“急遣溪童碾玉尘”之句. “一瓯春”,即一盏茶.晨起无意绪,试品一瓯春茗,令人清醒,缱绻滞留的晓梦也驱散了.这几句中, “笼” “碾” “瓯”为体, “云” “玉” “尘”为相,用词调和氤氲,大有北宋词圆融浑涵的意味.

过片,由清晓到黄昏.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是较工整的对句.一个“压”,一个“铺”,用字尖新刻露,透出来南宋词的气息.周汝昌曾说, “天连衰草”是北宋, “天粘衰草”是南宋,其间消息,不可不察.

这下子有点雕琢了,好在“好黄昏”三字马上挽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见黄昏是不好的,但李清照偏说“好黄昏”.前面说过,她喜欢用这个“好”字,心直口快地表达个人意见.最后两句,也是那么清晰而爽利:

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受自传性读法的干扰,有人把“归来也”解释成是对丈夫的深情呼唤.可是整首词哪有赵明诚的一丝影儿?或认为李清照因诏禁元祜党人子弟居京而回原籍,两年后回到了汴京,也全无道理.李清照已嫁,份属赵家人,而赵挺之为新党,非元祜党人.把李清照支回原籍的说法太牵强了.其实,从上下文看, “归来也”就是指司春之神“东君”重回大地,所以,这回可要打叠精神,好好与今年的春天约会了.

此词写“偏惊物候新”的美好感受,好花,好茶,好春天.词格也新.起句两个“春”字,上下阕又各以“春”字收尾,四个“春”字复出重现,令人不觉其重复,却能有一唱三叹的效果.通篇一个字押韵的,叫“独木桥体”.黄庭坚玩过此类文字游戏,但李清照不玩,她更听从内心的自然.

6.《永遇乐》

落日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永遇乐》,应是李清照中年之后在临安所作.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说她“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是可信的.

上阕起首,语气上是三连问: “人在何处?” “春意知几许?” “次第岂无风雨?”四字、五字而六字,给人以越来越紧的压迫之感.第一问,恍惚;第二问,犹疑;笫三问,警觉.

西天的落霞像熔化了的金属溶液四处流布,但暮色渐深,云朵之间的裂缝慢慢弥合,最后像玉壁一样相融在一块.看着这幅夕照,惘然不辨此身何在.

不知人在何处,这是失去了空间感.接下去的不知春意几许,又是迟钝了时间感,或者说季节感:暮霭如烟浓浓地染上岸柳,幽怨的笛声起来,听得出是在吹《梅花落》的曲子,料想春意是不是也很有几分了?不确定,因为自己久不出门,懒得应酬了.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这“次第”不是《声声慢》的那“次第”,而是“接着” “转眼”的意思.天气现在是好,但一转眼,难道就不会来一场风雨?显然,这是硬找的托词,只为了谢绝别人的邀约,邀约她元宵夜去观灯.但李清照的惊悸自有道理.她的个人命运,不就是融和天气里突发了一场么?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完整的意思是“谢他” “来相召”之“香车宝马” “酒朋诗侣”,但这样说就没有起伏顿挫了.诗人安排的语序,才符合事理与心理的逻辑:先“召”,后“谢”.先是有人乘香车宝马来召我同去,然后,我辞谢了他们一番好意,对这些惯在一起作诗饮酒的朋友们抱了歉意.

去是不去了,想却还要想.想什么呢?不去赏灯,是怕触动自己痛苦的回忆,关于那繁华丰盛的过去.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中州”指汴京, “三五”指元宵.李清照的少女与时代,正值北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日”,女眷们每到一年中最看重的元宵节,就比拼着妆束打扮,戴着缀有翡翠鸟羽的冠儿,穿着金丝捻就的雪柳的头饰,上街纵目游赏. “簇带”, “簇”即堆,“带”即戴. “济楚”,是方言里漂亮、端整的意思.阔人炫富,女孩好胜,也是人之常情.

但李清照的个人命运发生了悲尉陛的转折,词意也急转直下——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记得”过去, “怕见”如今.前面的“铺翠冠儿,捻金雪柳”,都是把视线聚焦在头上. “风鬟雾鬓”仍是,但已经大变样了. “风鬟雾鬓”出唐人传奇《柳毅传》,柳毅过泾水,见洞庭龙王之爱女牧羊于野, “风鬟雨鬓,所不忍睹”,四字隐含了昔日荣华于今落难的意思. “怕见”也是方言, “见”字无义,只是动词词尾.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意同姜白石《鹧鸪天·元夕不出》的“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

总之,这是盛日与衰年反差极大的两幅画面.张岱《陶庵梦忆》序曰: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此数语可移写李清照晚年心境.

这首《永遇乐》的语言,正好是“雅语六分,口语四分”的黄金配比.首先,精心锤炼的书面语如“落日铬金,暮云合壁”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都是李清照擅长的骈体四六的雅语.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若不论格律和韵律,照正常的语序应该是 “浓烟染柳,怨笛吹梅”,结构同“落日铬金,暮云合璧”一样,可那就重复而单调了.由此可见李清照多样化的句法手段.等到“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便是新鲜活泼的口头语,属于“以寻常语度人音律”,尤为难得.

7.《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前人讲得太多,已经题无剩义了.但既然讲李清照,我也不想绕过它,就留到最后,来讲一讲我的心得.

一般来说,高手作文,不作兴用形容词.你可以写伤心事,不可以说伤心话.可是你看, “凄凄惨惨戚戚” “伤心” “憔悴” “愁”,这么多的形容词都用上了,李清照真是“能文”而“无顾籍”呀!

王安石说: “意气未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哀.” (《李璋下第》)一旦如数家珍地数起了自己的悲哀,就容易弄成很low的感伤主义.但是,伟大的文本具有豁免权,譬如《离骚》,譬如《古诗十九首》. 《声声慢》十分slow,却一点不low,这是一个横放杰出的特例,它老是犯规,你也总是跪.

比如说,有人注意到词中居然出现了三个“怎”字,这对于用字须戒重叠的填词是违例的.清人孙致弥在《词鹄》凡例中说: “字面前后相犯,虽绝妙好词,毕竟不妥,万不得已用之.如易安《声声慢》,叠用三‘怎’字,虽曰读者全然不觉,究竟敲打出来,终成白璧微瑕,况未能尽如易安之善运用,慎之是也.”是不是“易安之善运用”不好说, “读者全然不觉”却是真的.

我也是这回要讲《声声慢》,才发觉里面“怎”字有三个,而反问句更有四个.正常情况下,这么多的反诘肯定令人不耐烦,但《声声慢》就是让你“全然不觉”.这便是陈世骧《姿与GESTURE》 -文中说的,那起首的十四个叠字,形成了笼罩性的气氛,做成了支配性的姿态,你从一开始就被带进去了.

细察全篇,三个“怎”字句,四个反问句,都是在五个否定判断中——

不能“将息”: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不能“敌”: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不能“摘”: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不能“黑”: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不能“了”: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个接一个的否定,对一切的一切.这些否定,实来自对昨日的世界之笃定与安定的肯定.往昔有千般好,今日就有万般不是.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里的那句“甘心老是乡矣”,真是恍惚梦魂中的喟叹.她希望时间停止在那一刻,不走了才好.可是她的命运崩坏了,过去的生活场景像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稀里哗啦打了个粉碎,剩满地玻璃渣,戳手,扎心.于是,一如张枣的《护身符》所说的——

灯的普照下,一切恍若来世

宽恕了自己还不是自己

宽恕了所窃据位置的空洞

“不”这个词,驮走了你的肉体……

“文章尤忌数悲哀”,可李清照难捱的余生里,只剩下了“数”,机械的列数:三杯两盏淡酒,满地黄花堆积,细雨点点滴滴,怎一个愁字了得……零零星星,细细密密麻麻, 《声声慢》里这些“数”,是那前面十四个叠字所预设的节奏的继续.守,而无所候;期,而无所待.李清照的悲哀,真是看得见,摸得着,解不开,顿不脱…—

这首词,尽管用了那么多形容词,却没有抽象之弊,它胜在具体可感的意象,如“酒” “雁” “黄花” “梧桐” “雨” “窗”等等,尤胜在空前绝后的声音.这一点,夏承焘在《唐宋词字声之演变》中讲得最到位.李清照《词论》说过, “歌词分五音”.五音是根据发音部位,将汉字分为唇、齿、喉、舌、鼻五个类别.一般来说,一首诗的五音是随机分布,比较平均的,但《声声慢》却倾斜得极为严重.夏承焘指出,仝词97字,单是舌音和齿音就有57字,明显占半数以上:

舌音16字:难、淡、敌、他、地、堆、独、得、桐、到、点、点、滴、滴、第、得.

齿声41字:寻、寻、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时、最、息、三、盏、酒、怎、正、伤、心、是、时、识、积、憔、悴、损、如、谁、守、窗、自、怎、生、细、这、次、怎、愁、字.

当心弦都调理停当,受基本的情意姿态所控制,该要的声音自己会来.夏承焘总结说,此词密集的双声,在宋词中绝无仅有, “当是有意以啮齿丁宁之口吻,写其郁伊惝倪之情怀.”对于《声声慢》万语千言的评析,没有比这一句更精辟的了.而且, “啮” “丁” “宁”是舌音, “齿”是齿音.最高的表达是现身说法:他说的,正是他的字句在做的.

而郁伊惝倪的李清照,将她命运的碎玻璃渣收拢起来,珍重细数.经她一番深隋凝视与妙手点化,一一化作了璀璨的,而《声声慢》是其中最大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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