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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呈书微篇小说二题

蔡呈书,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南宁市作家协会理事、绿城作家群成员.作品散见于《红豆》《百花园》《三月三》《广西文学》等数十家刊物,有多篇入选多种选刊和各年度选本.获过全国和广西的多个奖项,《肚皮移植》荣获2011年度中国最佳超短篇故事奖（第一名）.

九叔

九叔是石匠.石匠九叔的手艺精湛.他能玩转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石头.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石头在他的侍弄下,变成了门槛、潲槽、石墩等各种各样的石器.

过年的时候,家家燃放鞭炮.九叔放的炮特别响,震天动地.九叔放的不是鞭炮,而是炸石头用的.九叔将一根导火索插在上,点燃了,用力地扔到池塘中间,轰的一声响,炸起几丈高的浪花,很是壮观.九叔说,过年炮越响,日子越兴旺,吃喝越不愁.

可是,九叔家这一年并不因为放了响炮日子就兴旺起来.九叔有四男三女七个孩子,一家三代共十口人,只有九叔九婶两个劳动力,工分赚不到全家的口粮钱,得交一笔超支款.往年,九叔有石匠的手艺,他打制石器出卖,除了能赚到口粮钱,还能隔三岔五地割上几斤肉让孩儿们饱食一顿.这一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九叔的石匠活成了典型的“尾巴”,他的财路就给断绝了.开始,九叔还能偷偷地“尾巴”一下,但后来生产队里来了一个“蹲点”干部,就把九叔的“尾巴”给彻彻底底地割掉了.

这个蹲点干部姓谢.那时,蹲点干部是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谢干部一到,便指名道姓到九叔家“三同”.队长说,九叔被割了“尾巴”,孩子又多,家庭困难,没什么吃的,你还是和我“三同”吧.谢干部说,没事,我就是要到九叔家吃吃苦.到九叔家后,谢干部就掏了十五元钱给九叔,说这是一个月的伙食费.那时,十五元钱接近半个月工资了.九叔“嘿嘿”一笑,接过了钱.第二天,九叔便摆了一桌好菜,全家呼啦啦痛快地吃了一顿大餐.他这一餐就花掉了谢干部一个月的伙食费.

吃完了这一餐,九叔家就只能几个酸梅果就着稀饭过日子.谢干部自然过不惯这样清苦的生活.那时,猪肉市场价每斤一块多,他原想这十五块钱,匀着花隔天可有一些荤腥的,不想九叔一餐就搞过了头.谢干部饿得不行了,就借汇报工作,往公社里跑,去公家食堂蹭点肉吃,往肚子里加点油水.

第二个月,谢干部又把十五元伙食费交给了九叔,交代九叔钱要匀着花,九叔又“嘿嘿”一笑.转过身,九叔就往街上走,又一口气买了一桌菜,全家人又呼啦啦痛快地吃了一顿大餐.第二天,他们家又酸梅果就着稀饭过日子.这回,谢干部出声了：“阿九,你行啊！你真够豪爽！你真会过日子！”九叔“嘿嘿”地笑着拱手答道：“托你谢干部的福！”

第三个月,谢干部给伙食费的时候,对九叔说是分三期付款,每次五元.九叔接过五元钱,又“嘿嘿”一笑,想,五元也不错啊,五元钱可买到四斤五花肉呢.晚餐,九叔让那五元钱变成了一顿诱人的红烧肉,全家人又吃得满嘴油光发亮.

吃饭时谢干部一拍饭桌：“你混账！”九叔也一拍桌子：“这个家我做主,过不惯你到别家去！”许多年后,我在县城的花园小区按揭了一套电梯房,“新居大吉”时方知对门住的正是当年的谢干部,于是便欣喜地邀请这位年逾八旬的老头子一起喝“入宅酒”.席间,谢干部情不自禁地问起九叔的情况.我告诉他,九叔现在子孙满堂,正乐呵呵地享福呢.谢干部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当年我把他打为资本主义尾巴,把他害苦了.现在想来,真对不起他,请你转达我的歉意.不过,当年他也把我整得够呛,让我整天吃酸梅伴稀粥……”

我回到村里,将谢干部的话转达给九叔.九叔“嘿嘿”地笑了：“这狗娘养的冤枉我了！那个时候,我哪有心思去整他！过去家里穷,我小时候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给我留下了非常痛苦的记忆,我不想把这种记忆也留给我的孩子.

我一门心思,就是想怎么能让我的孩子吃饱一顿肉！肉吃够了,没钱了,当然就只能酸梅伴稀粥啦.”最后,九叔拍了拍油亮的肚皮对我说,“我现在可以骄傲地说,在这个村上,在那个年代,只有我家的孩子不但吃饱过肚子,而且尝过了当年最高级的大餐！这不,现在我那些孩子们哪个不感激我呢？”

走路

人过五十,就一心一意保养身体.早上上班,甘霖就采取徒步的方式,走路五十分钟到单位,刚好够每天锻炼需要的运动量.

早上七点,路上已有车来车往,这座小城,已迈出了快节奏的步伐.甘霖尽力避开大马路,选没有汽车走动、空气较为清新的小街巷钻.

经过一所小学的门口.只见校门车辆拥挤,人潮如涌.现在,家长们都接送子女上学,有用电动车送的,有用摩托车送的,更有小汽车送的.校门在这时段乱成了一锅粥.甘霖就很感慨,当年我们读书的时候,何尝用家长接送？谁不是背着个书包快乐地奔跑？到了他的儿子,不知是谁造的头,个个都接送孩子上学了,并且排场越来越大.

往前走,拐入了另一条街,走到一个家电超市的门前.这时,超市的员工们在门前排成队,一个领导站在队前讲话.确切地说,是训话.甘霖猜测,那个领导应该是一个部门经理或领班之类.看着这两排人,有不少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好多个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甘霖想,这里头肯定会有几个是大学毕业生.而那个训话的领导,在学历上未必就有什么优势.但样子很强势.在这个位置上,他有强势的本钱.甘霖想,本钱和本事不是近义词.

甘霖就想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读的是三本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毕业出来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还宅在家里啃老.甘霖就想,如果孩子先来这种小公司打打工,让他也“享受”一下被人训话的待遇,杀一杀他那一身傲气,那该多好.他希望儿子先积累本事,再赚取本钱.但他知道,他这个倔强的儿子,不会来这样的公司打工的.他本事不大,架子不小.甘霖说他的时候,他反唇相讥：“没本事的是你！你看看人家吴叔叔.”

再往前走一百米,是一个名叫“久美”的保健会所.门口紧闭.门上大大的广告牌写着“按摩、泡浴、搓澡、推油”的大字.甘霖知道,这是一个夜店,这个时辰是不会开门的.有一回,他想请他的老同学吴光一起进“久美”去享受一下,吴光拒绝了,说,老同学你见外什么呢？能办到的事我义不容辞！不能办的,还请老同学理解.

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走过这个夜店,再前行300 米左右,就到他上班的那栋行政大楼了.

在踏进电梯的时候,甘霖就和他的老同学吴光撞在一起了.吴光是他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是那种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同学.当年,吴光尽抄甘霖的作业,私下里,甘霖管他叫“抄哥”.但自从吴光当上局长后,特别是求他办事不成后,他们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了.

“你来这干吗呀？”

“从今天起,我和你在一起上班了,我退居二线了.”吴光伸出手来和甘霖握手.

“哦.”甘霖礼节性地伸出了手.

“阿甘,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甘霖不吭声.

“你那儿子,我不是不想帮……”

电梯门打开了,甘霖抬头一看,自己上班的楼层到了：“再见,局长.”

“你别叫我局长,我是抄哥！”吴光也跟着走出了电梯,拽住了甘霖,“我儿子也没有工作,他自己创业,开了一个小厂.要不,叫你那公子也到我儿子的厂子来,大家合作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