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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地未老
刘知英
一
下午从医院回到租房,做了简单的饭菜,一个人吃饭时,为了添点人气,打开手机蹭邻居家的网,看了看电视.这是一段跨国恋,一个中国男人以家庭和传统习俗为理由,走不下去又说不出口,女人来自肯尼亚,黑皮肤,梳密密麻麻细小的辫子.无力辩白,最后她用蹩脚的汉语问他：“你从来有没有爱过我？”迟疑了很久,他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曾经也遭遇过这样无力辩白的时刻.如今我时常想,如果此刻他站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宝宝,我一定会顷刻间泪如雨下.可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如果.奇迹到底该不该坚持和期待,我不敢用青春年华去赌一个缥缈的未来.
我们分开,是因为我行走不便的腿.
二
二十多年前,山村医疗技术不发达,我在父母稍不留神时发了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后来落下右腿后遗症.那时候,尚不足五月大小,以至于后来我也常好奇,我到底是怎样用一条健康的左腿和一只撑着膝盖的右手学会了走路.山路何其艰辛,不出十米,我就大汗淋漓,哥哥背着我走过许多遍从家到学堂的路,后来我学会了用左腿的力气骑自行车,于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到大学、研究生,我都能在校园里穿梭自如.可是我依附自行车,就像是双腿无力的人依附拐杖,极度缺乏安全感.从县城中学坐车回家,我骑着车去车站,把自行车搬上城乡巴士,又骑着车从村口那段陡峻的乡间马路到家门口.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时间久了,车子没气、爆胎、掉链子,是不可避免的事.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不用自行车也能自己出行该有多好.
冬天时,小小的右腿是冰冷的,父亲经常把我的脚掌握在怀里,来回搓,想要摩擦生热.冬天时,我的右手中指指甲盖常常是开裂的,因为每当停下自行车我就要用这根手指头按着自己的右膝盖,像一张小小的弓一样向身体右侧一张一合地走路.有一天,一个很要好的同学问我：“你裤子这怎么有一个小洞洞？”我一时哑口无言.我的许多裤子买回来不足三个月,就会被手指按出一个小洞,而我无法跟人解释这一切,即便是很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所以,很多年过去了,关于我频频买裤子,关于我指甲盖开裂,在朋友圈子里似乎一直是个谜.
当然,等到我们分开时,我已经过了频繁买裤子并且会在上面按出小洞的年纪,我的右手中指指甲盖也不再开裂.此时我身上穿着蓝色的绣着小花儿的长裙,大摆,民族风,文艺范十足.不管尘世风与月,此时我的小小的右手早已习惯了在他的左手里安眠.
三
因为那一年我去北京做了手术.
可是成功的手术并不能阻止我们的分开,二十年的畸变萎缩,再不能恢复得尽善尽美,这一年,在岳麓山下橘子洲头,穿着长裙的我右腿依旧有点跛.我是一张安静的照片,“咔擦”一声能定格静态的美感.而我们的爱情若要开花结果,是必须走出这静止的美进入流动的现实生活.
那天,我在他面前哭成了泪人,他紧紧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说：“随缘奔跑,不问前程,我要爱你这一场,不留遗憾.”从一开始就知道,父母是不同意的.他的家庭不能接受,年轻的他无法做出抉择,终究又是我先说的放手.那个穿着长裙向他告别的夜晚,我们坐在曾经疾驰过的大道旁,秋风渐凉,没有吹落我的泪,我微笑着离开了我们熟悉的大街小巷.也是这身裙装,曾让他无比怜惜地拥着我在我耳边轻轻地叫“小仙女”.
面对这样不无遗憾的现实,我们谁也没有努力去做点什么就说了放弃,于我是因为对自己缺陷的不自信,于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爱得不够深.
爱是一个多么玄妙的秘密,我们朝夕相处,我们相濡以沫,却无法探听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开始时的勇气和结束时的怯懦.如果是从前,我也许一意孤行地执念不悔,可如今竟不敢了,如今我选择在事态还美好如初时离开.我要一份纯粹完整的记忆,和一个温暖我所有孤独岁月的梦中人.秋分时节,生生剥离的伤痛泣血如莲,在我内心悄无声息地肆意疯长.
四
所有的幸和不幸,都来自于二十多年前埋下的那颗种子.
接到北京医生要来长沙的消息,是在辞旧迎新的日子,二O一六翩然而至,我也如期在骨科医院里见到了我的医生秦泗河.从北京到长沙,这些年弹指一挥,可我仍然记得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是冬末春初的北京,我在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堆里排队,只为了见他一面,让他对我的腿能看上一眼.门口的医护人员叫到我的名字,秦吐字如金地说：“把裤子脱了,脱到只剩下内裤,快点！后面还有病人！”由于女孩天生的羞涩,我一听就蒙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照着做.秦按了按腿上的各个关节,后来笑了笑,说：“你这小意思,准备下周二手术吧！”然后在表格上三下五除二就写下了手术方案.
秦泗河,中国儿麻矫治第一人.我一直觉得他是上天派到人间的天使.这人世间有很多人忍受着病痛的枷锁,而他戎马一生,征战手术台,圆了许多人自由行走的梦.
五
人们都说,爱笑的女孩儿运气不会太差,从小爱笑的我,运气简直好得不得了.在星城长沙快两年了,第一次收到消息,知道秦要来长沙出诊手术,我早早地候在了医院大门口,只待他一现身,就可以飞奔过去.因为即便他不来长沙,我每年也会去一回北京,看看他,让他看看我的腿,也权当见识皇城.像今日这样得天独厚的见面机会,作为“铁杆粉丝”的我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和我同去的,还有一个男孩子,他是我同学,同岁,也是隔壁村子唯一一个和我几乎同期发病的老朋友.这两年,我们常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之余抽空聚聚,聊聊彼此的近况,从学习、生活到工作、爱情、婚姻,无所不包,因为在我们的朋友圈中,似乎再也找不到这般感同身受的人了.他拄拐杖,多年来行走速度很快,但他不像我即便未能修得正果也完成了恋爱的必修课.男孩儿和女孩儿是不一样的,社会赋予不同的角色分工,所以在现实层面而言,他比我的压力又要大许多.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怯懦比我更多,我寻求的是一个未来,而他惶恐的是给不了一个人未来,更没有勇气让一个正当青春的女孩子陪他去创造不确定的未来.但他乐观、聪明,没有什么负能量.
六
说话间,我一眼看到秦从不远处的车子上下来,条件反射地叫了起来：“秦爷来了！快快快他来了！”话音未落,就迅速起身快步朝他走去.如果我能奔跑,此刻也许就派上用场了.众目睽暌之下,我径直伸出双手牵住了秦那双做了许多手术的大手,全然不顾他身后还有好些医生.秦愣了两秒钟,随即认出我——当年那个不断给他写情书的小病人刘知英.
关于一个学文学的女孩写给秦老的情书,在北京的医院里也是医生和病友们饭后的谈资.秦几十年的行医史,手术过万例,在这些病人中,难免出现我这样澎湃的粉丝.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以各自的方式表达对秦的感恩,一些年纪稍长点的女病人通常选择刺十字绣,送到医院,上书“功德无量”“妙手回春”“万事如意”等或歌颂或祝福的话；还有一些文化人,诗词歌赋把秦泗河的大名编排进去,贴在医院的宣传栏上供天南海北的病友朗诵；最为雷人的是黑龙江一个病人,手术回家后,每年定期邮五斤自己种的大米到医院,从未间断.而我在众多表达方式中,选择了鸿雁传书,在现代通讯日新月异的今天,我独独钟情书信.
七
牵着秦的手,跟到电梯前,恰好电梯从楼上下来,需要几分钟时间,我仰着头一个劲儿对他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乐开了怀.当年在北京的病房里,每次逢着秦大夫查房,远远的还没到我所在的病房,我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可等他到了,带着一群医生护士威严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其他病友还能跟他闲谈打趣两句,我必是一声不吭了,紧张地只顾着看他.因为这样的“花痴”行径,医院里的人都知道秦大夫是我的神,也常常拿这事儿笑话我.
两次手术两次复诊,我是“唯秦首是瞻”.有一年六月,和父亲去复诊,碰到病人爆满,开始父亲也急,生怕大老远北上排不上号扑了个空,我坐在休息席泰然自若,霸气侧漏地跟父亲说：“反正咱已经来了,除了找秦爷来北京也没其他事儿,只要他今天出现,我们一定能见到的,急啥？让他们去急吧！”父亲一听,觉得这话在理,大老远从南方过来,就是来见他,横竖不见着不走就是了,没啥好担心的.于是在一堂闹哄哄的病人中,我们父女俩跟吃了定海神针似的,气定神闲地坐了一上午.果然,一点多,秦从手术室出来,进了诊室,到这时,机灵如我,才尖着耳朵听叫号的声音.
八
几年前这个高个子老头儿还不太显年纪,精瘦精瘦,锐利威严,今日再见他,脸上倒长了些肉,但是白头发也多了许多,比那时慈祥但苍老了.他低头看我一副虔诚的烂漫模样,忍不住笑了,用他的山东口音对其他医生说：“刘知英这精神状态不错啊,咱们治病不只是治病,还要治病人的精神！”我还是笑,仰着脑袋看他,合不拢嘴,一度威严的秦大夫竞伸手摸了摸我抬起的脸颊,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充满慈爱地说：“小姑娘挺漂亮！”
我和他的渊源,从在北京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不仅仅是因为他治了我别人治不了的腿,还因为他带给我生活的希望,一种精神层面不竭的源泉,同时,也莫名地赋予我类似于血缘亲情的亲近和皈依.
九
秦换上白大褂就进了专家诊室,大厅里候着几十号专程赶来听宣判的肢残病人,我和伙伴坐在椅子上开始天马行空地回想当年的瞎激动,有些初次听闻秦泗河大名的病人向我们来打探情况,一种“资历感”油然而生,尽管我们有的只是看病手术的经历,毫无荣耀可言,但在这样的场景中,仿佛上京求医数度手术也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我的同来的这个伙伴也去北京做过一次手术,手术改善了他的腿,但是因为腿太细不利于动骨和肌肉重建,不建议再继续做,所以也就没法丢拐走路.
这天下午最后一个病人是个漂亮女孩,二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形容乖巧,我和她聊了会儿天,说起自己的手术经历给她打气,没想到进了诊室之后,作为一个同样腿有畸变的患者,看到她完全没有腿样的双腿,我能想到的形容词竞只有“触目惊心”“不忍直视”.五岁时一次惨烈的车祸让她身体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形成巨大反差,直观目测,她的双腿,几乎没有一个关节是在该在的位置.这个女孩大学毕业,靠着自己敏感的自尊心和超乎常人的坚韧,用这双扭曲变形的双腿艰难而怪异地走了二十年的青春路.
十
因为秦从北京出差来长,时间非常紧,所以第二天就安排了女孩的手术.在手术室外,我见到了她的家人,原来她父亲也是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晃,拿着一根小小的手杖支撑着.这个皮肤黝黑的农村男人一生好强,摇摇晃晃做过许多的事,办农场、开化肥厂、开店子,不一而足,而他奋斗不息的结果是三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女孩学习和工作能力都很强,即便是在一群男医生的观察审视和拍照中,脱得只剩下内裤将双腿暴露无遗的女孩也依旧不卑不亢、哀乐不行于色.如果不是意外的车祸,手术台上的女孩,也该像她坐在手术室外默默等她的姐姐那样如花绽放.
女孩进手术室后,我和她的家人聊了一会,就去了一个脆骨病男孩的病房.在楼道尽头右侧一间,前一天我跟在秦屁股后面来过.男孩十五岁,上初一,可是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脸小眼大,四肢相对较长,但由于多次骨折全身骨骼已经变形.他也是秦早上刚做的手术,在女孩之前,这会儿正打氧气输血补充体力.小声地和他父母聊了聊,这对夫妻是长沙县人,母亲护送儿子上学,父亲在工地打地基,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辍学在家洗衣做饭.同病房还有一个大叔,严重的车祸,治了快一年了腿上还戴着钢架子肿胀得看不出原样,他有三个孩子,但是老伴给孩子带孩子,他怕耽误儿女的事儿没让来照顾,一个人住靠窗的一张床,心态乐观,喜欢跟人说话,也是在建筑工地上做事.这两个父亲,都做着和我父亲一样的工作,我们的交谈很快就没有了距离感.
十一
脆骨病男孩后来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我,跟我说他上初一了,又跟他母亲嚷嚷着伤口涨,他皮肤偏于病态的白,眼睛很纯,不谙世事的澄澈,说话的声音也跟孩童一般,完全没有十五岁少年的迹象.他母亲说他吃不下多少饭,到目前为止大大小小五十多次骨折,每次进补的东西都还不够恢复骨折所伤的元气,久而久之就成了这个瘦小的样子.瓷娃娃,真的是像瓷器一般易碎的长不大的孩子,如果是静止不动的瓷器倒也罢了,作为一个人,他一活动,随意转个身下个床都有可能骨折.从一岁半踉跄学步开始,这么多年他根本无法行走,上学出行甚至连大小便都得母亲抱着去.孩子闹着伤口涨,做母亲的心疼,想要给他揉揉又不敢,只能对儿子说：“崽啊,痛也没办法,你忍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坚强一点,做了手术就有希望！”这对朴素的夫妻心态好,儿子这种情况,聊天的过程中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听到,没有说命运不公,也没有说钱不够治病,只是说做父母的都会尽量想办法.他们没有过高的要求,唯一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天可以自己拄个小拐杖生活自理,这样的话父母的压力会小很多.
在这悲剧命运云集的医院里,我是上帝的宠儿,我何其幸运,能够自由自在地去每一个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能够去爱我曾和我相爱过的人,即便是速度慢点,即便稍有点瑕疵,即便幸福姗姗来迟,但只要它在前方,又有何妨？
十二
夫妻俩问起我的情况,听完之后父亲发自肺腑地说：“你看你现在多好,多漂亮的小姑娘,又有文化,十全十美了！十全十美！”言语间,他们并没有因自己孩子的遭遇而对别人有所嫉妒,而是由衷地欣慰和祝福.我笑说：“没有十全十美,十全九美,九美也很美了！”隔壁车祸治腿的大叔问我：“小妹,你今年多大啦？你找对象没啊？”我随口笑着回他：“您猜我多大？”他很真诚地咧着满口黄牙说：“你十八岁了没有？”我一听就乐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喜欢这个病房的人,生活再多的遭际也没有改变他们野生野长的豁达.他接着说：“小妹啊,我希望你找一个很好的人,以后过得很幸福,一定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我看出来了,你是那种很实诚的好孩子,不会乱花钱,也不会骗人,你又这么乐观坚强,一定要过得幸福！你过得幸福我就开心了！我就是想以后老了种点菜,养养猪,给孩子带带小孩,就很幸福了！你就要找个脾气好的,对你好！你这么善良,以后一定要幸福,你过得幸福,还要告诉大叔我！”没想到这个粗莽的大叔说到动情处竞还抹起了眼泪,又要了我的纸笔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写下来给我.他叫林树堂,岳阳平江人.
“幸福”这个词,从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民口中说出来,让我很感动.萍水相逢,不过是半晌的交谈,他就单纯善良地祝我幸福.这种祝愿和应酬场合的客套不一样,谁也没有要求他说什么奉承阿谀的话,他只是朴素地表达了自己朴素的感情.
幸福,什么是幸福？我遇到秦是幸福,做手术也是幸福.我的恋爱是幸福,分开以后的美好回忆也是幸福.漂亮女孩的花容月貌是幸福,她没有被截肢也是幸福.脆骨男孩不再频繁骨折是幸福,他的父母看到他有一天生活能自理也是幸福.秦做一台成功的手术是幸福,收到每年五斤的大米也是幸福.我们都在追求幸福,我们有各自的幸福,
十三
大叔非常健谈,嘱咐我要多来跟他们聊天,他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慷慨激昂地说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给我听：
“小妹啊！说来话长啊,我们都是经历了好多事情的人,你刚才说你爸爸也是在建筑工地做事的,我跟你说你一定要他不要再做了,苦力活,太累了！我们以前是没有办法啊！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我三女儿还在我老婆肚子里的时候,家里房子都被拆了,我们只能住在我爸爸的老房子.人家村子上的人很多都为了有个住的地方,大着肚子也把孩子做了,少张嘴少一份负担,也轻松些.我怎么说？我跟我老婆说,孩子必须生下来,拼了命也是我来养,你们放心好了！那个时候八块钱一天的工钱,我去广东打工,白天上晚上也上,一天挣两份钱,过年我一次拿了一千多块钱回去盖房子,我老婆问我去哪里挣了这么多钱,我说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家养活！我老婆怕我累垮了,就叫我休息一下,我不听,没日没夜地做事,后来家里还不是被我搞好了！所以人啊,就是要有决心,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天塌下来都不怕！只是没想到我五十多岁了,又遇到这么个车祸！但是相比其他高血压、心肌梗塞什么的,我这个又是好的.所以小弟做手术,也要像这个小妹一样坚强,开开心心地恢复！”
对于这样朴素的人生观和奋斗史,我陷入了沉思,我的祖辈父辈,也是凭借这种黄土地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实实在在的蛮劲儿才在这苍茫人世生存下来的.尽管他们的奋斗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但这股子精神,依旧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歇了口气,他接上自己的话：“父母不容易啊,小妹你的父母也不容易,要担心你这担心你那,还好你的腿去做好了,不然啊你爸妈到死都闭不上眼！现在好了,你和普通人差不多了,他们就开心了！”回想起去北京手术这几年,我和父母的感情在点点滴滴的手术康复中日渐加深,曾经我不能理解母亲的急躁和要面子,也不能感受到父亲为了我疲于奔命的起早贪黑,随着年岁增长,我才知道儿女身上的缺陷真的是父母一辈子放不下的疤.
十四
秦还没有从八楼的手术室出来,二楼门诊就又候了好些人.昨日坐公交回河西前,秦问我住得远不远,我说远但第二天再来看他.他佯装嫌弃,声音高八度地说：“还来看？今天不是都看了吗？别来了别来了！在家待着吧！不要来了！”我扯着他的衣角瞬间叉成了孩子嬉笑着说：“不要,我就得来看着您！等您回北京就没得看了！”他也只得眯着眼睛笑,说着：“这小丫头片子！真倔！”
八楼手术室依然亮着“手术进行中”的字样,我下楼到诊室外等他,顺道跟从各地来的病人说说话.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坐在服务台吃饭,我以为是脱了工作服的护士,就问她诊室几点开门.她边往嘴里塞着饭食,边回答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来看病的.”她的食欲丝毫没有因为我的打扰而有所下降.原来这个达观的女人本身也是一名医生,从小走路姿势不好看,以为是习惯形成的,没在意,后来才知道是髋关节脱位,这几年北京上海大小医院都跑遍了,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治疗方案,听说秦大夫从北京来了,就特地过来看看.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是小儿麻痹症患者,她自己笑称：“咱们这是组团看病来了！哈哈！”闲谈中,她听说我从事智障孩子支持性就业的公益事业,想起她一个要好的同学在香港做智障人士托养服务,又和我聊起了区别于肢体残疾人的智障群体.
十五
我所接触的是长沙市特殊教育学校培智部的一群智障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智力障碍在所有残障类别中是最难就业的,他们虽然身体器官全部健在,却没有办法发出清晰的指令,无法正常地思考、表达,如果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智力障碍的孩子,其母亲基本上是没有办法上班的,如此一来经济压力就全落在了父亲身上,而与此同时,为了将来自己老了去世了有人继续照顾这个智障孩子,很多家庭又都必须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做接班人,压力可想而知.
女人又让我加她微信,说以后有治病恢复和公益方面的东西都可以聊,我也欣然答应了.输入她的号码,我问她：“是这个‘心向阳‘吧？”她说：“嗯.说起来当时取这个名字是有原因的.只是现在我自己都没当一回事了.”我半真半假地说笑：“来这里的都是有故事的人啊！”她说她前些年在脖子处发现了癌细胞,又查出了自己现在双髋关节脱位变形的病,最关心她的父亲也去世了,她过了一段很黑暗的日子,但是现在定期去医院用药物控制癌细胞扩散,就没当一回事了.即便这是一个癌症频发的时代,当我看到眼前这个乐天知命的女人笑呵呵地说起从前时,还是惊讶得瞠目结舌.
十六
秦上八楼手术室之前,我再次抓住电梯下来的时间拉着他的大手跟他告别,因为我知道他做完这例手术就该回北京了,而我有事又必须先走.电梯打开前,我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没有翻好的衣领,老头子太高我太矮,以至于我仅仅是触及他的衣领都快把手伸直了,以至于,无论我长到多大年纪,在他面前都只是个小孩儿.他洒脱又慈爱地说：“回去吧回去吧,小丫头老往医院跑干什么！好好在家待着！”
开往住处的公交车上,有感而发地给秦发了一条信息：
“今天看您,比以前胖了点,但是白头发多了许多,想是这几年奔波得累了吧！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有一天您老了,老得动不了了,老得快不行了,我一定会像看到自己父母苍老那样悲伤,如果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您离开人世,我肯定泪流满面痛哭不止.所以逢年过节,我都祝您身体健康.从此以后,飞速流转的时光中,但凡再来长沙,我都将与您同在.”
十七
前段时间看到网络上流行一句话：“我有故事,你有酒么？”从秦大夫出现在长沙,到返回北京,不足四十八小时,他收诊几十号病人,做了四五台典型的疑难手术,在病人身上,在家属身上,在秦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或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数不胜数.
我有故事,你有酒么？
来,搬个凳子坐下,不如我们畅饮一杯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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