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听雪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与是掌灯、听雪、守夜,还是穿过门的无常相关论文怎么撰写

本文关于听雪论文范文,可以做为相关论文参考文献,与写作提纲思路参考。

是掌灯、听雪、守夜,还是穿过门的无常

一、珞珈山初识

1989年深秋的一天第一次见到萌萌.在武汉,在珞珈山,听张志扬《上帝何以成为存在》的讲座.萌萌正值华年,光彩照人.她被人簇拥着走进会场.我倒抽了一口气,惊诧如此粗粝俗常存在,竟有生得如此灵毓之女子.她皮肤皙白像大理石那样,有轮廓分明的下颌,不属于小小的瓜子脸,而是正大仙容的那种端宁.她身段秀丽,对,是秀丽,我差一点儿写成“婀娜”,想想,还是秀丽准确.因为贯穿萌萌气质里面的,是一些说不出的忘其鄙近的拔尘感.她不是性感迷人的那种,她不会让人生出关于的种种桃红色纷乱念想;而只想到超验、纯粹.她仿佛带着一种精神团契的凝聚,又加上美丽拔尘的光亮,照彻了我们的凡庸与日常.

那时我还不怎么会写东西,只是在学习阶段.见萌萌之前我曾看过她写的东西,记得最深刻的是1986年在刊物上读到她的那篇谈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的文章,她关注的是,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

她讨论的是原型画家的梵高.为了艺术,他必须离开家乡离开女人,他走到遥远的土著之地,那里满山遍野栽植着疯狂的、绚丽夺目的向日葵.男人把艺术留给自己,把痛苦留给女人.女人能是什么呢?发问就这样以萌萌特有的方式开始了.此时,我们都迷恋诗化哲学的文字.萌萌的文字正是这种具有深邃和生长性的文字.她非常年轻时就已写出了十分漂亮的文字.她的文字,把我们带向幽远深广的语境里.

还有,当年我们尤喜现代派的东西,无论文学还是艺术,只要有那种反常、颠踬、失序的情状,都引人入迷.也许,这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心理.往昔的中国,一统意识形态下,只有铁板一块,稍有踉跄举止,便被认为大逆不道.现代派艺术以及艺术家们,他们非秩序的生存方式,带着剧烈的摇撼,撼动重重铁门.人们在推撞中即使表情怪异而夸张,那也没有什么.人们掌握着现代艺术这个助力,思想被启动,感受被表达.即使怪诞取代严肃,可那怪诞是带着革命的崭新特征,有着松动与自由的可能,并且针对着桎梏和禁锢.

萌萌显然无意于讨论现代派的艺术形式;她感兴趣的是现代意识觉醒以后的女人,该怎么面对自身的困惑.

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对女人自身的命运很是懵懂,一旦接触到可以引导自己的文字,非常钦佩和喜悦.然后某一天,见到她如此不同寻常的模样,甚是意外和惊诧,也同时成为榜样的力量.日后,我们成为朋友.我一再对萌萌说,你可不要老啊,你是我们的榜样,你在前边引路.萌萌也很有信心.

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气质很特别,这得很多特别的综合因素才能玉成这神仙姐姐的模样.她出身不俗,享誉中国诗坛的曾卓老前辈是她的父亲.虽然家事坎坷,命途多舛,但仍然是怆然的形上,不是蓬牖之家柴米油盐之琐屑.萌萌会跳舞,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是女孩子从小的骄傲.见到她,我发现了自己种种的不是.我太过通俗的出身,民间生活凡尘俗陋的每每面对,身上会有隐忍与妥协,却难有纯粹与超验.然后再看自己的粗手笨脚的形容,从小到大,从来不可能被挑到文艺宣传队.

萌萌身上的确有一种拔离当下具体生存琐屑的高邈和超验,她有清新动人的气质,这在中国女性写作者那里比较少见.兴许她是搞外国文学专业出身.后来,我一直拿她和西方的一些写作女性做比较.

萌萌她像俄罗斯白银时代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吗?

阿赫玛托娃有着银狐般的眼睛,精致古典的五官,她体态婀娜,有着惊人的美貌.在专制时代,她在险厄的环境中仍然写出卓越的诗篇,她被布罗茨基称之为“哭泣的缪斯”.其实她不哭泣,只是祈祷.所有的苦难叠加在一起,都无法削减她的美丽与高贵.

在后来的接触中,我发现萌萌其实挺像法国18世纪巴黎沙龙中仪态万方的女主人.但她不仅仅是女主人,只是把喜欢思想的人召拢一起.她自己就是迷恋思想的人.当年的法国,形而上盛行.蓝屋沙龙,曳地长裙娉娉婷婷的女主人邀请俊彦才子谈论文学和艺术,也兼及调情和恋爱.

而萌萌则不.她是精神团契,以彼此的灵魂启迪为交往前提.那是些为思想而思想,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者.那是些怀抱理想,对语言虔诚的人.热爱思想的人在萌萌这里找到相聚的屋檐.外边风雨交加,我们仍然讨论严肃话题.这里没有浅薄娱乐,没有风花雪月,有的只是一个个艰难的问题,大家齐心协力,把问题的巨石撬动.

萌萌迷恋问题,并为此追逼.我在以后与她愈加熟悉,也就愈加感受到她对问题的执着和虔诚.到最后,问题这块巨石向她砸去,将她的健康与美丽一并摧毁.我在想,是问题本身出了错吗,变成了一股不可理喻的邪恶合力了吗?如果那样,干吗要寻觅问题?问题是为了解惑,为他人,也为自己,萌萌解了自己的疑惑了吗?萌萌热爱美德,而美德因圆满而无惑无疑.萌萌要寻找问题,她想寻终极之解.于是,那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找.她深深陷于问题悖论的泥淖中,乃至于最后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是寻找意义追慕问题的可贵而又令人可歌可泣的殉道者.

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止不住还要说1989年我在珞珈山见到的萌萌.那年她刚刚40岁,是清芬而又璀璨的盛年.她一袭黑色风衣,把个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胜雪.她在人群中,显得倨傲、神秘.她不是故意这样,而是她那掩饰不了的不俗的气质.人们会远远打量她,然后屏住呼吸,为尘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又有学问又美丽的女子所迷.

讲座结束后,在王鸿生的引荐下我认识了萌萌.她对我们当时的河南几个文学界朋友很是热情.虽说萌萌在武汉一直是与搞哲学的友人走动密切,但她写诗,才情充沛,文学是她的看家本领,也是她的心头挚爱.能够结识文学界朋友,在她来说是期许和欣喜的.她对王鸿生的才情很看重,王鸿生引荐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近距离看萌萌发觉她很亲切.她与你讲话时是笑盈盈的,让人觉得很温暖.但她又从来是不普通的,能在无形中让人生出仰慕感.此时的她,还没有被问题压迫到眉头紧蹙、眼神沉重的地步,她欢快、明媚,在深秋季节,如一株挺拔亮闪的小白杨.远望的时候我以为萌萌很高,待走到近旁,发现她个子中等,并不太高.后来听她说她从小练习跳舞.估计因为舞蹈训练让她总是身材笔直而又柔婉,总是显得亭亭玉立.

曾经读过萌萌的文字,眼下又亲见,心中满是欣赏与仰慕.那心情和现在的粉丝差不多.只是那时我们喜欢追慕思想与语言;现在的年轻人,更想要追慕颜值与明星.

那时我在河南省文联工作,也想写些东西.却又找不到思考的路径,写不出完整的文字.我正处在爬坡和挣扎的阶段.我的心情常是沮丧和烦躁的,穿着打扮也不上心,潦草简单.对比萌萌的熠熠发光的能量场,我因浅陋而有自卑.我只是站在一旁听他们讲话.我自知与众位还没有对话的资格,也没修到谈笑自若的道行.我口舌拙笨,呆头呆脑,整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窘状.我发现我因怯楚而敏感.我承认我由低地而来,每每望见高地的东西会有怯楚,但也同时会让我生出改变自我的计划来.我一步步可以向前走去,大概正因为这种自卑、自省而又自强相纠缠的复杂感受力吧.

望着俊俏而又清隽的萌萌,我以为她对文字的掌握已到了游刃有余的程度;实际上,你越往深处与她交往,越会发现她的挣扎比我们任何人都苦.她对自己的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对自己定的高远目标,让她的挣扎,苦在骨髓,又苦在大脑和肺部.

随后,萌萌又将此次会议主讲张志扬介绍我们认识.张志扬思想和语言携电挟风,而本人却是气质儒雅.那谦逊的神情,透着平实和朴素.然后我们又认识了陈家琪.陈家琪中等身材,他神态诚恳中又隐隐透着某种焦虑.他处在紧张的思考时,总有这种表情.日后看他的文字,在哲学和文学间打开了一条通道.他关注现实,也有超验维度,他的文字不拗口,不生涩,读来明顺达畅,富于节奏美感.听说早年他和张志扬的身份好有一番戏剧性对比.张志扬曾经在湖北某地坐过牢;而陈家琪因职业安排,则在陕西某处监狱做看守.这样曾经如此悬殊身份的两个人,后来因思想走到一起.

萌萌和张志扬、陈家琪总是联袂出动,有“三剑客”的美称.

萌萌还介绍我们认识了尚阳、皮道坚等人,他们在中国美术新思潮中,无论绘画实践还是理论探讨都引领.

我们还认识了邓晓芒和彭富春.邓晓芒与中国有名的现代派小说家残雪是兄妹关系.他弄哲学,也写得一手睿智的时评文章,才情绝对不在其妹之下.而彭富春呢,颀高帅气.他头发长长的,是典型的青年才俊模样.他戴眼镜,身上有某种浪漫主义情怀,还有洒脱不羁的东西.我凭搞文学的人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这可是个让女人又爱又恨却又放不下的主儿.他搞西哲,又会翻译,又有留学海外背景,又加上帅气,真是气度不凡.

湖北武汉,各路精英荟萃.这里素有“智力强力集团”之称誉.

然后,大家骑车到萌萌当时位于武汉的家.

骑车经过一块泥泞地,下来推着车子.萌萌家不甚豪华,只记得她家住一楼,光线幽黯中,感觉房间不少,且有些隐曲神秘.她请保姆端出点心,众人吃点心喝茶聊天.人多,没有正式的饭菜.

来的人真不少,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如果有不同的谈话内容,就几个人走到另一间屋子去聊.

大家聊的什么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那是一种纯粹的、向上走去的精神氛围.这氛围又犹如巫魅之风,从此把我席卷了去.

这就是沙龙,萌萌就是沙龙的女主人.先前我还没有见过她这种类型的女子.她像是不沾烟火尘土气的宁馨儿,却又有那么强烈的辐射感和影响力.她迷恋精神,并把迷恋精神的友人召拢一起.这里不仅有温暖,还有形上意义.

大家都在认真发表意见.

这真是超验时分.时间穿越古典和现代的隧道,在交叉的隘口逶迤穿行.我知道了什么叫语境,带给人拔擢以及超现实,那就叫语境.

那时的萌萌说的是诗一般的语言.她说她每天都被问题追逼.她说她最近给《花城》杂志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给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想想这些词吧,浪漫的飘逸,宫廷的煌煌,色彩的缤纷,送葬的诡异.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让人惊讶的元素.这里边有着繁复的崇高感,又带着丝绸般华美的冷谧.在那个秋天,丁香与百合弥漫在龟山和蛇山,漫漫长江也在语境中带银灰色匹缎,铺展在本来就有巫魅之风的楚地.众人在屋子里,谈论着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以及现象学和存在主义.

萌萌悄声对我和曲春景说: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问题,绝不放自己出来.她说的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后来我也这样做:关闭外部世界的花红柳绿,一直闷在屋子里想问题.当然,我还是耐不住寂寞,隔些时辰就放自己出去了.萌萌接着又说,有时我是抱着布娃娃在那里想问题.一切,是为了聆听到上帝的箴言.

上帝箴言,这些词语我听了以后又是心头一颤.以前很少听到这样的用词.

但她抱着布娃娃在那里思索的姿势还是让我费解.我从小在古城开封的平民家庭长大,在大杂院里,多见三教九流之辈.而且我的生存环境贫瘠,自己从小就要学会干很多的活儿,很难有小女儿态的嬉戏和游玩.萌萌与我真是不同啊.固然当年因政治原因使她家庭遭致不幸,但门第书香的氛围依在.她与布娃娃、跳舞、流苏、裙裾不陌生.她秀美超尘;而我则是粗陋普通.我觉得她的话新奇、飘渺,但我心头仍是存了疑惑.这疑惑,后来成为了对比中的某种差异,而这差异又成为我寻找问题时的另一重要维度.

我不停地会思忖自己与萌萌的区别.萌萌常常强调纯粹,她可能经历贫困人家日常世俗的蹂躏吗?比如像我,从小干很多的活儿,吃得很差,整体生活环境属民间的平民阶层.萌萌即使有过生活的坎坷,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很高级的疼痛.她始终不会有那底层挣扎过的人心力强悍的狠劲儿.或者,她基本没有经历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一直要求自己处在一种学术氛围里,其供职的地方也是不用坐班的社科单位,况且她也不想卷入谁提防着谁的人际纠纷.

那种社会复杂人伦关系中的谁提防着谁,自然让人活得无法单纯,无法只想爱与思的事情.在复杂性关系中打磨,会让人在心底不由得生出恶狠狠的念头.谁对我不好,看着,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会倒霉呢!天看着呢,报应会砸在他头上.凡此种种,人的心,在愤懑中会像长了牙一样,在咬噬中针对着那个认为对自己不善的人.

但是现在,我在萌萌的家看到她召集那么多热爱思想的纯粹之人讨论问题,心头满是敬佩和震动.

寻找意义的旅途中多是个人孤独的游走.这里太艰难,甚至会进行不下去.而聚拢一起的人们,及时地克服了孤独感.人就是人,过于寂寞孤独会戕害他.一个人有过难挨的夜晚,他又会欣喜于志同道合者聚拢一起时谈的那些理论和哲学命题.人如果身处这酽酽的如醇酒般超验的语境中,那心灵该是何等的圣洁,并充满崇高感.湖北的这拨人,大都经历过“”,有过政治的狂迷又有过幻灭中的觉醒.他们早早就开始了对国家命运和人类未来的关心和探索.现如今,他们的政治热情转化成为思想热情.

现在,萌萌仿佛责无旁贷地成为思想讨论的沙龙女主人.

谁都盼着有热心肠又有思想能力的人将孤独的人们召拢起来.萌萌纤手一挥,众友围拢,纵横捭阖.空气变得时而冷峭时而温润.我们在对话与倾听中,被思想照亮.

1989年的深秋,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思考民族的未来和国家的命运.我呢,也放弃了一个小女子惯常的情感之困惑,陷入到对民族未来深深的忧虑中.

在我几乎找不到解脱和出路的时候,在湖北武汉的哲学沙龙里,见到这样虔诚的思考者,这在我可以说是有一种敲击灵魂的崭新意义.我希望在后来的日子,绝望感将被新的知识倾备和刻苦的精神训练所代替.我好像上到了一个新的台阶,我希望自己今后能写出不说废话的文字,我对一般性的叙事性表达不再感兴趣,我甚至对种种日常生活情态有些睥睨.我们要的是存在.

二、神农架之游

我们与湖北朋友的走动密切起来.

1990年初秋,在十堰有个哲学和语言的讨论会,萌萌把王鸿生、耿占春、曲春景和我都叫去了.

这一次见到萌萌,好像她的状态更好了些.她身穿白色体恤,外罩褐色靛蓝图案的少数民族花布做的吊带裙.她的头发用墨绿色金丝绒束起,辫梢黑瀑一样从右颈处随意地垂披,她显得又俏皮又生动.这与去年在武汉见她时的雍容华贵又有几分不同.

萌萌是习惯烫发的.即使她把烫过的长发再束成马尾辫,她也要头发蓬松的效果.她的脸庞不是小瓜子脸,蓬松的头发会让脸型显得柔和些.萌萌从各个方面都深谙美学之道.

萌萌欢快地招呼着我们.

散会以后,一行人决定游神农架,游大小三峡,然后到秭归看白帝城,抵宜昌后再各奔东西.同游的友人有萌萌、张志扬、陈家琪、王鸿生、耿占春、曲春景和我,另外还有徐友渔和于琪.搞分析哲学的徐友渔管账.记得是大家统一交一定数额的钱,沿途吃住行全由徐友渔支出安排.果真,徐友渔发挥着他分析哲学家的优势,一路精打细算,跑了那么多地方,我们每人却只是花了很少的钱.

汽车在神农架的山道穿行.

但见道路两旁是渐渐转黄的秋叶.在一个拐弯处,蓦地瞅见一片枫林.簇簇的枫叶有的油绿,有的浅咖,还有的是红褐色,它们不分层次,却又和谐地交织缠绊,给秋天带来色彩的斑斓.一阵秋风吹动,叶子在款款摆动中,那异光的夺目似乎要冲出画面.

神农架山峦叠嶂.一条溪流又偎在公路旁静谧流淌.我们有时下车,会在有岩石的地方掬水.这是快乐的冶游,不谈问题.人在放松的时候,感觉非常惬意.

暮色将至,我们在红坪画廊找到一个住处.是个招待所,条件一般,但屋子里很是干净,最主要的是房价很便宜,一间房两张床才六元钱.

我当时的身体很差,一路坐车和参观,让我感觉到浑身乏力,很是虚弱.可萌萌却是很有精神,她足蹬白色运动鞋跑来跑去,张罗着大家的一应事宜;

晚饭不贵,围一桌,有菜有饭,也才三十几元钱.

饭毕,大家又待在房间里讨论问题了.

记得讨论的是“表达何以成为可能”.

那时总在讨论何以成为可能的问题,比如,上帝何以成为可能,表达何以成为可能,缺席何以成为可能,等等.这种语式带有追根溯源性质,也像一个无底的棋盘无以破译的魔阵.但这种看似缥缈的智力活动,好像有些书生意气,不那么世事练达人情通透,但这种仿佛不解之解,却克服了相对论和虚无主义.中国一向不缺聪明人,凡事都可以解脱,一了百了;却缺西方西绪弗斯式的推石上山的绝对精神意志的人.讨论着,那些巫魅之风般的语境,有夸饰般的对精神的热爱,每个人都被卷进旋涡.终于,精神成了习惯,语言成了日常最高事件.然后我们抬头,所有的事情都成为另外的样子.

大家讨论问题时很是严肃.

萌萌在急迫地发问:我们为什么总在问题之外,而不能在问题之中呢?她又在皱眉,她很严肃的样子不好看.她欢乐时才更有感染力,但她却一再把自己逼入问题之中.之中在哪里?我听着,不太懂,并且有些困了,我想睡觉了.后来我在本子上记了这句话.这话给我印象很深,日后我也在找问题,我发现我都在问题之外,绕不到里边去.比如我待在房间里还没有开始写作,我就会被心悸、胸闷、烦躁攫住,这时我就会想,我为什么要写呢?写给谁看?我自以为把悟出的道理讲给别人听,但我因此把自己弄得残破不堪,这是何苦呢?人是不仅仅靠阅读活着,人可以读也可以不读.为什么把写作看得这么重?人往往是不领情,雅典人竟然自己亲手处死了苏格拉底,苏氏只不过是代众人发现生存的真相并把它讲出来而已,讲出来让人们不再昏睡而醒来,醒来以后知道自己的真相又怎么样?恼羞成怒的人们合力治了苏格拉底的死罪.然后我又在想,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犹疑与妥协,而没有一往无前的纯粹与坚定?这可能源于我出身古城,那里有民间与市井的驳杂斑斓之生活底色.我的问题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直指中心与内核的问题本身,却只有这行行止止的反复.

几乎到深夜了,我在半睡半醒中听他们谈胡塞尔、海德格尔、伽达默尔;谈现象学、语言学转向;当我听到“回到事物本身”“现象与描述”时,则有寒颤般的激灵.仅这一句,我觉得我悟到了一些东西,我知道事物本身的意义,描述和呈现的价值.我要努力去描述我感觉到的事物,问自身,问不全与匮乏的有限性身体,这就是思.思不神秘,它很朴质,家常闲谈,日常俗理,思就栖息于此.我可能属于那种会听话的人,书不一定读得多,但几句话,于我有醍醐灌顶的启蒙.因此我特别感谢那个时期与萌萌一行友人的交往.

记得这中间不知为一个什么问题陈家琪和耿占春的争辩很是激烈.当然,问题一旦展开争执,就会迫使人接下来去找那个正确或者说是准确一些的解答.我记得张志扬总爱重复地讲那句话: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应该有保留我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那个执迷于问题的纯粹年代和纯粹个人哪!

那时我与他们并没有对话资格,只是听,每次都在旁边似懂非懂地听.我很想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却不行,眼皮发涩,脑袋很沉.

后来讨论结束,我们都回房间休息了.过了一会儿,就听到萌萌在外边大声喊着让我们去看星星.她说,快来呀,星星离我们很近,星星很亮、很多,仿佛伸手可摘,这在城市大气污染的环境里根本看不到.

她欢乐的声音让我们兴奋,大家纷纷从房间里出来看星星.萌萌总能很快地转换角色,她从一个眉头紧蹙神情沉重的人,马上会变成懂得欣赏自然之美的欢乐明快的少女.而我则不行,滞重、灰心、沉闷,少生趣.我常通过萌萌发现自己的粗糙和笨拙,看到自己少才华多俗常.而且我会惊讶萌萌为什么总是那么情绪高涨呢!

我们跑到屋外,仰起脖颈.黯蓝色的天空上,缀满了碎银一般闪闪发光的星星,繁星一片,带给人高廓的神秘感.仰望天际,我们一直在追慕永恒.

大家继续旅程.

我们游大小三峡.那时还没有建三峡大坝,沿途风光甚是峻峻壮丽.然后我们又到白帝城、夔门、秭归昭君故里.这些地方当时都没有淹掉,保留着完整的历史原貌.我们爬坡上山,走到夔门,这个峰峦起伏中的险隘处,正是古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重要军事关隘一.

我们漫步在秭归.在昭君故里,我们穿过热闹的街衢,大家四处在寻觅如昭君一样漂亮的美人.王昭君,当年因为怠慢了宫廷画师毛延寿而被画成相貌平平的后宫之人.乃至派她与藏王松赞干布和亲,唐王亲睹其颜,方知绝色美人,后悔不迭.但一切只能以和亲为大业.于是,皇上像嫁公主一样将昭君送别长安.昭君千里迢迢,过日月山,绕青海湖,然后抵藏,成为和平使者.

2011年我曾经坐车经过青藏高原.在日月山,有一座昭君出塞亭.一路上,到处都有她美丽的传说.

我们在1990年的秋天在秭归城里急迫地寻找昭君那样的美女.却是所见女子,大多在街边劳作.她们满脸是汗,不停地在叫卖所售什物.你几乎看不到路上有悠然闲逛的雅致女子.大家都忙于谋生了.

秋风吹着,大家一路跑动,变得甚是兴奋.这些长期待在房间里冥思苦索的人,一旦复得返自然,就恢复了快乐的天性.说实在话,闷在室内思索、阅读、书写,都是非常耗人的事情.

当然,在思想这个领域,它首先吸引的将是那些内心敏慧感受强烈的有意味的人,甚至不乏独特魅力的人.这些有意味、有魅力的人在进入思想领域以后,却必须摒弃掉与斑驳陆离,却也可能是生机勃勃的现实生活频繁照面的时间.他必须让自己长久置身于独处中,与孤单,其中也必须与乏味、枯燥的日子相伴.停止行走,久困屋隅,为的是更深地潜入内心.精神训练的前提,是先要让一个人安静下来,不惧怕孤独.一个无法独处,只在喧嚷人群中的人,无法去过精神生活.能够承受孤独并且领会精神之美的人,基本上属于天命的安排.

必须得承认,长久耽于精神生活,的确会导致人的某种病理学特征.不跑不跳,不趱动,停止行走过久,大脑会供氧不足.时间长了,因元气不足,人会感到心悸、胸闷、头疼.

有一些界线甚至是无法分清的,比方说是因为原本身体就不怎么好才喜一个人在清幽静谧中独处,从而在谛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时,才逐渐培养起敏感多思的性情,还是因为强迫自己久居屋隅,不让身体动弹、激跳,人在恹恹情绪中,因厌烦之神的降临而生出感慨,生出虚无、厌世的种种活思想.一旦这些思想沤久了,如果把雾岚般的情绪捕捉住,使之符码化,于是就有了思想和文字.

这界线又有谁能划清呢?

却分明,我们在室外,在大自然中,一个个变得喜气洋洋.萌萌一路忙着与众友人讨论问题.她亦哲学亦文学,两拨朋友都可以找到话题.我暗中替她累.俗话讲,日有干言,不损自残.我那时不大想说话,当时身体不好,心力差,话多了更觉胸闷,又仿佛像个漏了元气的袋子,什么都贮藏不住,又空虚又干瘪.可萌萌仿佛有充沛的活力.那时她真好看,白色短袖T恤,外罩吊带蜡染长裙,这是白夏布为底,上边染有靛蓝花色,她靠右边梳一马尾辫,用墨绿色金丝绒做成束系,偏在一边,鬈鬈蓬蓬.她穿着下摆宽大长裙,转圈给我们看,落地时像大朵莲荷.她有时也会表演几段舞蹈,一些散乱的发梢便如丝绸般泻在肩上.她动作轻盈,状若少女.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为问题把自己逼挤得那么辛苦的人.

在三峡一路游览,前面见到峡谷,峡谷有水,水面涟滟.我们雇了两条船准备沿峡谷往深处去看沿岸风光.到处是悬崖陡壁,船经过一个水域,抬头望见一侧灰褐色岩壁上有长长一排的“悬棺”.我们非常惊讶当年人们在非常原始的情况下,在缺少各种器材工具的条件下,他们靠什么办法在岩壁上一锤锤凿着,然后凿成一个长形的石窟,再把棺材驮来放在这里边.他们当年一个平常的劳动,却化为现在人们啧啧称道的奇观.

要经过一段浅滩的水道,我们要先下船在岸边走,船夫要推船过去,然后我们再上船前行.

下船以后我们往前走着.见到几艘拉货的船,船夫们打着赤脚,用左肩拽着纤绳吃力地往前拉船.他们精瘦,长年的风吹日晒,使他们的面孔黑红.

我们说我们在孤独中思考艰辛,不容易;可是又有哪一行好干呢?靠力气吃饭的老百姓,每得一分毫子,都要出力流汗.他们常年要干很重的活计,没有一个好身体根本都支撑不下来.可是.干太重的活儿,又会过于损耗身体.

什么活儿都不好干,什么钱都不好挣.

此时没有对普通劳动者的尊重,更不可能有对知识分子的尊重.那些天命般承担精神创造的人,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中止那西绪弗斯般推石上山的举动.如果有人指责他们是躲在塔里梦呓,他们也只能无奈地苦笑.虽然纯粹精神运动形式同样担当着现实使命,这就是:不能让愚昧昏聩横行,民族与人类的智慧不能消亡.但因其知识的规定性,又规定着纯粹精神不可能与现实太过粘连.因此它只能是作为一种绝对知识,化为启智的背景.那曾经被启迪过的灵魂,在从事任何具体工作时,都会因理性的训练而少些谬论;当精神有所领悟时,其心胸会开阔;因有一定知识储备,凡事去做时总会有个是非并因此有所考量和顾忌.社会如果全然视人的精神生活为敝屣,并对从事这一活动的人予以歪曲丑化,那么,这将是昏聩与暴戾肆虐之时,社会的一切文明法则都会因此扭曲和变形.

当社会趋向正常和理性时,反倒会更加欢迎和支持那些致力于原创性思考和写作的人,更加信赖和厚待那些将原真理和纯粹知识不断给以分析和阐释的人.当然,致力于这项工作的人,他们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或者更低或者更高.他们和所有劳动者一样,只是在朴素本分、脚踏实地去做分内之事.只是有时他们踏在地上的脚会做飞行的姿势.正常理性的社会是多元的社会,大家各司其职,将自己的事情,或上心或上手的事情办好,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社会不正常时,才会出现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去诋毁知识去诋毁从事精神生活的人.

我的话题似乎扯远了.

但是三峡岸边那些拉纤船夫的形象,多少年来在我脑海里浮现,并催促我思考更深入一些的问题.后来我写《谁能以穷人的名义》一文,在回应某些人对市场、对财富的攻击时,我也以船夫做了例子.某些以穷人的名义的人总在那里说穷人苦啊,穷人苦啊,然后他们把原因归咎于富人,并攻击财富.他们认为是富人才让穷人变穷.于是,暴力革命的鼓吹者就认为应该把享受坐船的人拽下来,让他们赤脚拉纤,而让船夫坐船.这种阶级身份的置换,只能是以暴力的残酷形式,将社会重新拖入混乱和摧毁之中,大家谁都不会有好日子去过.

难道不可以用更加理性的方式看待坐船人和拉船人之间的关系吗?

我在文章中不厌其烦地写道:我们或者去想着创造一艘大船,并开始动手去做.造船首先需要设计师和各行当的工程技术人员、施工人员.船造好以后,不同船舱又需要有名画悬挂,有精美的器皿,有餐桌上的台布,有卧室一应陈设和家具,等等.于是,画家、陶瓷业、纺织业、家具业等行当应运而生.创造性行动比摧毁性行动更让所有人收益.创造是首要的,匮乏中的平等,永远只能使匮乏者更加匮乏,不匮乏的也将在匮乏中惊恐度日.这就是鼓吹平等的暴力带给所有人的命运.

我后来的思考基础,正是希望建立在人生存的真实处境上,而对浪漫主义的乌托邦鼓吹心生厌恶.他们用动听却是虚幻的许诺,给百姓的日子带来雪上加霜的悲惨.

我现在依旧庆幸王鸿生引荐我结识湖北的这批朋友.我们或许在不同专业领域使的劲儿不同,但是通过对纯粹精神的尊重,让我对自己的浅陋有着自我修正与反省,让我的知识背景变得开阔,眼光也被牵引到宽远的地方去.

让我现在叙述的场境再回到1990年的秋天.

过了浅滩,我们重新上船.

船在两峰间划过.嶕岩,灰铁色的肌理,带着沧海横田的历史感.浪花飞溅,我们互相拍照,与山、与水互为悠远的订盟.

萌萌在招呼着朋友们.她清脆、兴奋的声音在峡谷间飘荡.想起了湖北朋友们合集的一本书叫《风从两山间吹过》.此时,风正从两山间吹着.大家不再去思考问题,而是舒展眉头,尽情去欣赏美景.

三、自觉进行精神训练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慨叹,像萌萌这样的人,大概以后不可能再有了:诗性、艺术,却又迷恋问题与思想.她那里却又不多不少有某种仪式化,某种严肃事物追慕里面隐含着的一些女儿态.朋友对她不是想揽在怀里的那种私密想法,是目光总随了她的独特.那里有热情的公共性,精神语境的氤氲感.这样的人还可能再有吗?上帝造人,不可复制.

萌萌是多么风景如画啊.

应该承认,与湖北朋友的交往于我后来的思考和写作都非常重要.在旁边听他们讨论听他们对话,我插不上一句话,的确,我还没办法与他们对话.但在倾听中,我则受益匪浅.在他们,许多话可能是很随意地讲出来;在我,则有寒冽般的醒觉.

他们讲到的那些西方哲学家我很想了解.他们又讲到北京弄西哲的朋友周国平.

在书店,我恰巧看到了周国平编著的《诗人哲学家》一书,赶紧买下,回家就迫不急待地看起来.在阅读中,我认识了这些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天才,他们是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尼采、叔本华等人.这是具有诗性的哲学家.这其中有寿数较长的照亮漫漫长夜的大师,也有如电光闪过的短命天才.读着那超拔精美的句子,与思想史上的顶级人物照面,被光芒照耀时,心里边竟升起了一种精神优越感.我俯身向下,看到堆积满地的瓦砾和石块等杂物.

萌萌那时会四处走动.一天上午,还在郑州大学教书的鲁枢元喊我们几个去他郑大的家,说萌萌来了.我们赶去相聚.

那时她刚刚从北京的刘小枫的家坐火车赶到郑州.她坐在鲁枢元教授家中的长沙发上,有几分旅途的疲惫与风尘.那时她不断从武汉抵达北京,了解和交流朋友们正在思考的问题,借以深化自己的思考.较之北京的一拨儿哲学朋友,河南文学友人感性经验的言说又与她心向一致.此刻萌萌坐在那里,正十分入神地听耿占春讲述某一天在县城乘车的场景:在晨雾尚未消散的清晨,一辆马车向乡间出发,车上是昏昏欲睡的早行人.他醒着,看到雾霰中的田野,和田野间沾着露珠的小花……萌萌其实更感兴趣于这些由描述构成的画面、场境.她更属于艺术,而不是哲学.比如她的文章《为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关于语言——人能守住一个等待吗?》等等篇什,那里有哲学根基,又是诗意、唯美.她试图去找爱与死的奥秘.那时她的文字给文坛带来全新景观.我们阅读她的思考及本人.由于她,我们见出生存的质量与深度.在一个时期,萌萌用她的双重风景,把我们卷进落叶般温柔的回忆里.

萌萌在朋友中始终欢快明丽,也不时有调皮的一面.她称鲁枢元“舅舅”.她原名鲁萌,是随了母亲的姓氏.鲁枢元大她三岁,她却叫他舅舅,鲁枢元乐哈哈应承了.

此时的萌萌,无论心态还是身体都显得年轻.她侧偎沙发,有一些缱绻与慵懒.

逢到友人相聚,萌萌从来不说日常闲话.只是私底下只有几个女人时,她才会讲衣服、首饰围巾等话题,尽显女性柔婉爱美的一面.

大量时间,她少说闲话日常,多讲问题.这一次,她听着耿占春的讲述,再一次提到“初始经验”的问题.她说到自己的经历,说到父亲曾卓因为与“胡风案”的牵连所遭遇的政治厄运,说到她小时候的记忆,她希望自己把父辈的命运记叙出来.后来她写了几篇,不多,显然不是她计划中所要完成的全部.她明白“初始经验”的重要,可又延缓下来,她可能认为那高蹈的超验理论和哲学才会对人造成更大的挑战.她要攻坚,执拗地要将问题进行下去.

对于我来说,听到“初始经验”这个词,我还是受到震撼.我明白了,对真实记忆的、毛茸茸的东西不能忽略.但这些都只是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待到一定时候才能发芽生长.那时的我,还不知该怎么去挖掘和应用初始经验.

我在古城开封出生成长,早已是民间社会中浸润出的不纯粹分子.自从认识了萌萌等湖北友人,我则时时处在对自己身上过多的平庸和妥协所做的质疑和批判中.在此,我故意要遗忘根部形态,要和自己无意识中流露出来的俗常做斗争.为此我写下不少札记.现在,距离1990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我才知道在三教九流中的民间生活,之于我是一笔多么珍贵的素材.我在可以回望既往岁月时,也才知道我无论怎样地在西方文学和西方思想间逗留,我的出身和血液里的东西都难以根本改变,它决定了我最终会成为一个常识与经验的捍卫者.但是,一个人的常识钩沉、经验重申要想获得不欺与信赖,是要经过多少次形上和超验的精神训练.

萌萌与我们相聚不长时间又倏忽飘走了.

我在一个人的时间开始着自我的精神训练.

我在谛听上帝的箴言,我强烈地迷信警句和格言式写作,连同诗性语言.

我的笔下,动辄写的便是“瞬间永恒”“聆听神谕”“上帝的箴言”“二度命名”“忏悔与赎罪”,等等大词大句.

那葱茏的岁月,一切都听从精神力量的召唤,迷恋存在主义哲学,对返乡、归途、白桦林、黑森林的意象沉溺不醒.我们对诗性语言非常看重,自己写作时对语言也十分考究,一直推敲,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语言成为每天生存的日课,成为存在的最高事件.我们为神性一瞥而迷狂,为语言的二度命名有着不加甄别的殉道热情.知道从此以后,诗与思将成为终生头等大事,而不再是别的.

这是年轻时节的绝对主义,开始虔诚地审视自己的生存与语言方式.这时,谁都没有考虑到日后有一天会有一双病魔之手将人攫住.精神化的人会被物质化的疾病击倒.这是不甘心的倒下,而不是失败.

那时我几乎每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为的是能写出理想的词句.必须形而上.我害怕掉进现实.现实这个大泥淖,会使所有的事情都被搅拌得混乱不堪.现实没有多少让人留恋和追慕的东西.普通的饮食男女,大都不配有更好的命运.益成为一个孤芳自赏的精神优越论者.可是,这里又有一句:谁又配有更好的命运呢?

不想出门,就沤在那里东想西想.

此时我的身体已经有了不好的症状.常觉乏力,失眠心悸,有时还头疼.我双手捂住太阳穴在那里坐着.坐久了,的确会有灵感到来,于是,就赶紧找出纸与笔记下来,记下的全是片羽,很难有结构完整的文章出来.

写作诗性的、命名式的原创性文字很难.低头看看自己写下的那一摞摞片断札记,真不知何时能结构成型,于是情绪更加低落.总之,自己把自己整得是灰头土脸.有一天见到孙荪老师,他看了我半天,然后说:“艾云,你的脸怎么没洗干净?”不是我的脸没洗干净,而是我久不动弹,肝淤不舒,使得脸上长了锈斑暗疮.

如果从个人兴趣出发去谈我们作为女人的困惑局限和命运,这种直抒胸臆的写作可能会让自己舒服些.让思维沿着真实的路径走,会有源源不断的话语之流涌出,你从中撷拾便是.这应该是自己比较得心应手的工作.经由自己,推及别个,怎么写都不陌生,不用刻意寻找,生活素材就在身边.这样写作会更快地出成果,让自己建立写作的信心.却偏不这样,非要忍着憋闷和心悸,让自己一整天待在房子里.待着,难过多于愉悦.却绝不放自己出去.

萌萌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所以我特别能体会她的日常.我估计所有进行精神训练的人都是这样.有一次我见到萌萌,与她谈起这方面的体会,她是深有同感.她说:“绝不放自己出去.”对,绝不放自己出去.如果只写那直抒胸臆、顺流直下的文字,这文字不具有智力挑战,没有经过淬火就难以锻造出臻品.写作的人都应该明白,不经过漫长而无望的精神跋涉,你自己那小小不然的感受实在没什么书写价值.只有当经历被光芒照亮,那经历经由转喻而成为经验,个人性才能转化为普遍性.否则,那些所谓的个人经历,只不过是一堆干瘪的空壳糟粕,而不是具有生长性的饱满种子.

四、山中篝火

1991年12月,中原已入寒冷季节.

此时,鲁枢元教授以郑州大学文艺心理学研究中心的名义,在平顶山召开.语言学转向”会议.语言学转向,现在听来依旧是那么新潮和前卫.当时,中国的知识界,当然也包括文学界对所有的新观念、新术语都不陌生.当年的学人有对西方现代思想和艺术的领悟,对绝对知识的掌握,也就是对绝对真理的尊重.这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这是潜在的储备期.那溃不成军的思想队伍,将在纯粹学术理论的名义下重新集结.那时候有许多的学术会议不定期举行.

这次会议来了不少的人:朱学勤、徐友渔、秦晖、赵一凡、叶廷芳、章国锋、唐宁、吴岳添、南帆、蔡翔、北村、王国伟、唐继无,以及张志扬、陈家琪、萌萌等人也前来参加.我们河南这边,王鸿生、耿占春、曲春景和我,还有鲁老师的研究生何向阳、曹元勇、石向蹇、刘海燕、南遮民、汪淏、黄侠等人也参加此次会议.

会议在平顶山市华宝宾馆召开.宾馆总经理李云侠女士提供会议场地及来宾食宿.她是商界女强人,又是鲁老师的粉丝,她是个懂文化、爱文学的侠义而又可爱的女老板.

会议非举办,它带有落盟友间的会合,北京、上海、福建、陕西等地的朋友会聚中原,大家借语言,谈现实,谈思考;同时也叙友情.这次聚会,给我们大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会议以“语言学转向”为主题.

何谓语言学?语言学又转向哪里?

语言学首先经由索绪尔在《语言学教程》中提出,他提到语言的“能指和所指”概念.语言不单纯是交流的工具,它的所指与能指,带有不言自明的倾向和立场,语言的文化与政治范畴已突破了单纯交流的窠臼.先前的存在主义哲学,如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以及克尔凯郭尔都提出“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是生存的最高事件““语言的现象学描述”“现象与阐释”,等等.存在主义哲学所延伸的东西,与文学会比较接近.

参加此次会议的人实际上有着不同学科背景和研究方向.朱学勤、秦晖等人偏重于政治哲学,对中国现实的关注很迫切;张志扬、章国锋等人从事德国哲学研究,说起西哲那是如数家珍;叶廷芳、赵一凡诸位又在外国文学研究领域卓有建树.而与会中的南帆、蔡翔、北村,以及鲁枢元老师的弟子们,诸如我们几个,又都是弄文学的.这样的一些人聚拢一起,只能是各说各话.但也挺有意思,大家来自不同学科,正好可以在交流中听到不同的看法,这兴许会给彼此带来别种角度的启发.

会议进行到第二天.这天早上吃早餐时萌萌下来了.她一般不吃早饭,除了害怕发胖,再就是她夜里总是睡不好觉,早上刚好困时就多眯一会儿,于是就来不及吃早餐了.她今天上午要发言,害怕不吃饭体力跟不上,就下来了.此时我们都差不多快吃完了,陪她坐着.

这次在平顶山见到萌萌,她依旧姣好,仍是那样灵动、轻盈、飘逸.她仍然穿黑色,是呢料大衣,紫红色碎花真丝围巾在颈前挽了一个松松的结.她面孔依旧有着色那样的白皙,人显得仍是贵气.

但是这天她的眼睛有些浮肿,虽然化了妆,但仍然掩不住她的倦容.

她说到自己夜里失眠,说吃了两次安眠药都没用.因为次日要发言,逢到发言她就紧张,越紧张越睡不着.人睡不好,很是辛苦.早上起来,眼睛就肿.

早餐后就进入会场了.

这天上午萌萌发言.她拿出早已写好的讲稿.

萌萌对每次会议都很重视,她总会围绕会议主题,事先早就写好提交会议的论文.她凡事都很认真,让人敬佩.

她首先谈到索绪尔,谈到语言学的定义、功能,谈到现象和想象的区分.她谈的问题很专业,显然是读过很多语言学著作才总结出来的.但因为有太多术语,让人听起来很拗口很吃力.这是难以展开去讲的很骨架的东西.明白人,只要听上几句,就会受到启发.萌萌下过很大功夫去攻这些.讲述这些问题的内质,很难有叙事语感的流畅展开和表达.

萌萌讲几句,就会有停顿.她真正想要说出的,都在她的灵魂里,她无法面对众人去侃侃而谈.

萌萌不擅长在公共场合讲话.她有缜密多敏的内心,有层峦叠嶂的情绪,她是个柔肠百结的、内慧灵醒的女子,掉到地下一根针的响声,也会让她惊跳起来.她原本是诗歌的安琪儿,却要做哲学的缪斯.那些讲求逻辑与理性的人,可以在公共场合一套一套地讲自己的论点和论证.而萌萌,只有一团团雾岚般的感觉.她与世界的接触方式,原本在嗅与听之中,而不在推理判断中.但她却硬是要让自己去攻克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她真勇敢.我一般不习惯在大会发言.尤其是大腕儿男人云集的场合,我更是想找个角落躲起来,很怕露出自己的浅薄和怯羞.我没有准备发言,也没有很成形的东西拿出来.我明白我们女人的感受力只能暗自咀嚼,无法公开宣讲.

萌萌已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她也不是在谈感受.可她不宜宣讲,她在宣讲时显得紧张而吃力.

她讲不下去了.逢到这时,她就掉眼泪.萌萌易感,也追求完美,当她感觉不完美时,她就掉眼泪.哎,她真不复杂;但她想让自己变得复杂.即使她有父辈和自己受苦受难的记忆,她仍是书卷气质的;粗粝、斑驳、波野不属于她.

紧接萌萌后边发言的是小说家北村.

北村是来参加此次会议的极少数的小说家.他一把络腮胡子,身材矮胖墩实,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调皮、狡狤却又满是善意的光.他发言时声音不高,声线较细,但说出的话,都因诗与思的结合,句句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依稀记得北村的发言.他一上来就谈语言的二度命名问题.

他首先从上帝的一度命名谈起.上帝站在西奈山上,对前来的朝圣者发布神谕.他将明亮的说成光,将发咸的说成盐,将吃喝不愁的地方说成流奶流蜜的地方,将花木葱茏、百鸟竟鸣的地方说成伊甸园.人类接受了上帝的一度命名,万事万物从此有了称谓和秩序.后来,人类在迷失中挣扎.又过了若干年,到20世纪末,在21世纪的曙光即将出现时,人类将开始反思沉沦的历史,他们将代上帝进行二度命名.

北村不愧为出色的小说家,他文思潮涌,文采斐然,言词感性而又高清超邈.他已经完成了小说《者说》系列的写作,并经历着灵魂与肉体的剧烈冲突.他的忏悔、赎罪、谢恩都形象地写进了他的长篇小说《施洗的河》.这是中国文坛一次饶有意味的创作现象.创作者直面人性真实,去追问自身这畏葸、鄙近、残缺的有限性.它有着可贵的灵魂反思与精神生长性.一般来说,中国的写作者都只是写自己熟悉的就近的生活,只是满足于对现实场景的摹状,他们对精神追问不感兴趣.当然,格非先前曾写过《的旗帜》,他将自己熟悉的高校知识分子的灵魂做一袒露,他不回避人之下所做的种种行经,他追问,检省.他写出人拿自己这个大活人不知该怎么办的困惑.而此时,人在沉默地低头沉思时,在谦卑处,才可重获力量.

而北村的小说更是将施洗之水引来濯涤灵魂.

北村很文学性的发言,将一个术语、推论的理论会议,转入到宗教蓝光笼罩中的舒曼感性中,又仿佛教堂的风琴弹奏,在悲怆和柔婉中,命运的旋律弥漫……

随后又有耿占春的发言.

耿占春的发言和北村的很接近.他们都有哲思启发,却又充满诗性魅惑.人会感到皮肤痒痒的,触觉张开着.如果北村面前站立着的是施洗的约翰,而耿占春则让人看到那站在山冈上歌唱爱情的祭司.

我这里之所以用这么多篇幅写这些,主要是想说,我们搞文学的人,和搞语言哲学的人的理性思辨,和搞政治哲学人的现实关怀不大一样.我们更多地是处在隐喻空间,打开感官,让嗅、味、听、触复苏,在身体的细胞、骨骼、神经上衍蕃语言,在诗学的腐殖之地,催生语言的奇葩.

这可能就是文学所能做到的.

北村和耿占春牢守文学地盘,他们懂得知识的划界,不去弄自己不懂的生涩学问.不怕人说我不理论,我就是不理论.人懂得划界和限度.

朱学勤也有发言.他历来怀抱忧国忧民之情怀.但此刻他听北村、耿占春等人的发言,很是耐心入神.他从文学性极强的表达中,似乎聆听到鲜活生动富于感染力的东西.他会从中学习.虽然他推重平质朴素的文章风格,尽量把道理讲明白;但他同时也在暗中打磨着语言,使之富于引人入胜的华美之姿.朱学勤的发言与纯粹语言学,与诗化哲学都不一样.此时他已经确立了借西方眼光观照中国问题的思想目标与行文侧重.

原本属诗属文学的萌萌也不是在关注公共空间的现实问题,她只是对自己的文学天赋不以为意.她想在哲学领域有所作为.

其实,更喜欢萌萌暂时撇开问题直入感觉纠缠的文字.有一篇不长的文章,为华资的散文诗所写序言《我听一支手的低语》,其中的段落是这样:

“是触摸、把握、渴望、表达、祈祷?

“还是承传、引渡、掌灯、听雪、守夜、穿过门的无常,以致我能有幸地握住你的手?”

“因为什么我误入毒井,在迷茫的途中,我常回首牵挂那一棵孤单的树,似乎隐匿了没有露面者的眼光,使无语中止不住叹息,像把我的名字轻唤.”

这诗性感觉哪里是问题可覆盖的?这是她的家族承传,承传了诗人父亲曾卓的诗之因子.但萌萌却是迷恋问题.

迷恋问题的萌萌想要绕开以前困惑她的女性问题.可她又如何能绕开?

翻看她写于1993年8月17日“致友人”的书信,她抑制不住地写到自己:

“我能说我是一个谜吗?”

“我能够说的也许只是很少有一个女人这样集中地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或者换一个角度,我能够说,也许只是很少有一个女人能有机会这样多方面地体验过人生.”她对自己的概括是:“把虚荣和高贵,矫饰和诚恳,混杂和单纯,脆弱和坚强集于一身.幸亏我爱纯洁和真诚.”

她对自己其实有很清醒的认识,沿着这条脉径一点点挖,她可以写出初始的、毛茸茸的经验性文字,这种文字更贴己更引人入胜.但她终生迷恋那些较为本质的哲学话题.收在《情绪与语式》一书的,其题旨是:在问题的伸展中,更多地选择了语言的物性与身体性的相似作为置换的维度,是想找到身体性在纯粹声音、无语、语义生成中的不同位置,以及前者对后者交互共生的可能性.

我这是随手抄的书中提要.读的时候我感到累.佶屈聱牙的西式语句,让我怀疑自己的智力.提要继续说,这书只是以后的准备性分析.才是准备呢,后边不知有多少艰涩、沉重的石块要驮运.

萌萌怎么这么无畏!她不知道人生有涯道无涯,以自己有限之躯去搬本质巨石,那怎么受得了?如果恰巧天命般地迷上了文字,用内心真实去写,可能自己会好受些,至少不那么疲累和焦虑.但萌萌偏不,她非常执拗,希望在哲学界有自己的原创声音.她虽然是想要“关注公共语言的个人表达”,其实她回避的却又是个人表达.

倘若是个人表达,那本该是属诗的.萌萌的诗灵动飞翔,现在看来它更有价值.但萌萌却一直回避仅仅是个诗人的称谓.她怎么那么喜欢严肃的、湮灭个人表达的所谓本质、问题?她在与男人较真吗?大可不必啊.女人有自己擅长的表达领域.青翠欲滴的细节与感觉,常令男人望尘莫及呢!德里达早已不由自主表达了自己对女性书写者的钦佩,他希望自己能够像女人那样去写,去写繁复动人的场景,捕捉直觉里面裹挟的秘密,那才叫本质、问题,乃至真理.

她太看重男人的评价,而男人则是很容易以自我优势感来要求女人或这样或那样.萌萌原本想要抗拒男人的逻各斯语义中心,她在致友人的通信里,有意识地想用个人表达来树立自己的信心.她说:“以男人为尺度的世界,女人从来都是边缘性的.我要做的,是以边缘性的表达给这边缘性以一种直接的观照.”她明白女人的表达作为问题天然地就在“自我审视”中,“我”成为无法遮挡和掩饰的立足之地,它的直接性和身体性本身就是直观的.

但萌萌却又害怕是个女人,她说她“常常自嘲地想我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我在翻阅萌萌的文字时,发现写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书信更见出她坦诚、率性、真实的一面,文字也显得明晓流畅,湿润一派.

萌萌她那么生性骄傲的人,为什么要自嘲自己是个女人呢?她做女人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副神仙姐姐的模样.是因为所有的希翼都会在无望中化为绝望的石砾砸向自己?

我读过她写的一首早期的诗《坠落》.

她写道:

你用耀眼的光芒囚禁我,

你用窒息的灼热囚禁我,

你用不可抗拒的辉煌囚禁我,

你囚禁我于一个燃烧的想象,

但你不是太阳.

作为第二人称的“你”成为祈使句,被一再重复着,希望向你倾吐,可以想象这个你之于我多么重要.可是“我曾飞翔,环绕你”,但一切都失落在那片长满荆棘的土地,直到虚妄的羽翼纷纷坠落.连荆棘都开始燃烧了,雅歌梦幻般升起,又失落于再度消失的神秘.空气中只有风儿传递的沉重喘息,只有沾满血肉的十字架,只有焦灼的土地.从此,躯体不再渴望飞翔.

写下这样诗句的萌萌,心头之苦谁解?

萌萌是在深情以及期待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沉浮.她曾经在内心永远铭记了那种时刻,她直言了那份辉煌的囚禁,然而她不愿沿着生命不规则的律动走,连一点儿暖昧也不留给追问.她将更深地把纯粹的问题留给自己,把感觉和诗性暂时放弃.因为她想到进入问题才能找到对话的契机,才能去掉一团雾一般的缭绕,才能走进时间和历史之维.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问题的狂迷状态,她有许多的小本子,随时记下自己的所想所思.一谈及问题她马上就处于亢奋状态,晚上就要靠安眠药维持睡眠了.问题的萌萌,处于紧张的临界状态,走下去,再走下去,不知是断谷、裂罅,或是在可隐匿处,或是升到一个至高天空.易于感动和掉泪的萌萌却是执拗于问题.她有许多的问题要思考,比如:升腾与坠落,在逻辑与想象的背后,习惯用语和时间,创伤记忆以及何以守住一个等待……萌萌只有时间,没有日子;只有问题,没有事件.她的生活在问题的追逼中更加纯粹.她没有劳作,只有操心;没有吃苦,只有受难.因为问题萌萌已没有过去的欢快明媚,她开始眉头紧蹙,眼神因苦思而显得沉重.

在平顶山市区的会议开完以后,一行人马准备到山里去.

坐车一路颠簸,我们来到石人山.那时这座山就叫石人山,现在正式更名为尧山.

车到山跟前无法开进去,我们开始步行往住宿的地方走.

一路走着.这真是一座神奇伟岸的大山啊.她峻岭连绵,是太行山脉系列.因为尚未开发,1991年的尧山有着惊人的自然原始之美.这美如此大气,酣畅淋漓,实乃北方雄浑有力秉赋的形象写实.

我们刚刚拐过一个山湾,但见青黑色和灰褐色山石倏地矗立面前.再往前走,一片挤挤扛扛的大石块,我们跳上去走过这片仿佛鬼斧神工的地带.初冬的大山,苍凉而静谧,有鸟儿的啁啾,它划过树梢,然后飞向空旷高远的天际.

我们几个女同胞走在队伍的中间.

萌萌还穿着高跟鞋,走平地土路时还没什么,一走石块横垒的地方就觉吃力.她对我直说,鞋子穿错了.她应该把那双白色波鞋穿来.我穿一双咖色平跟软皮系带鞋,走起山路比较轻快.

要过一道浅水泊洼处,具有绅士风度的王国伟背了女同胞过去,把自己的鞋袜都弄湿了.我们大赞国伟.

下午四时左右,终于抵达宿地.

我们今晚要住的是木屋.

在山中较为平展开阔的地方一拉溜儿搭起了几间木屋.屋围四匝是用山上砍下来的树锯成板材拼成.木板排列处有许多缝隙.门也是木的.

看到这样的木屋,大家好生兴奋.一向不苟言笑的哲学家、思想家们,此时也变得神情明快起来.

房间不多,有两个大房间和一个稍小些的房间.很好分配,两个大房间分别住男同胞和女同胞.因为大房间里没有所谓的床,只有大通铺.大家晚上挤挨着并排躺下睡就是.那个小房间有两张单人床,决定分给叶廷芳先生和萌萌住.

大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先生德高望重;而萌萌因为夜里失眠,不合适在喧嚷的众人处休榻.

萌萌对叶先生说:“叶老师,如果我起夜,你一定要陪我到外边啊.”叶先生说:“好.”

的确,深夜,外边山风呼啸,一片漆黑,是够疹人的.

晚上吃得简单,馒头就猪肉白菜.大家每人拿个碗递过去盛菜,盛完菜抓着馒头就菜吃起来.那真是饭香菜香啊!

晚饭后,我们的篝火晚会就要开始了.

木屋门前的空地上堆起了一大蓬枝枝杈杈的柴火.用火柴点燃柴火.先是冒了一阵烟,有些呛人,然后起了小火星,火苗蓄到一定时候,那火焰就腾地起来了.

我们一边拿棍子拨撩着柴火,一边围着唱歌.

以叶廷芳为首,他们唱动听的俄罗斯歌曲,有《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红莓花儿开》,等等,王鸿生等人会唱许多中国民歌,像《敖包相会》《半个月亮爬上来》等名歌,唱得深情无比.我们几个,如南帆、王国伟则会唱语录歌.我们少年时期,就是在语录歌和样板戏的音乐氛围中成长.此时的歌唱,过去所具有的政治色彩的歌曲,都不是以往意识形态的味道.很奇怪,过去的语录歌样板戏还真是优美动听,可能是当年作曲者要构思出最抒情的旋律吧.当然,我们唱这些红色歌曲时有调皮的意味,故意亢奋地唱,唱出那个年代的非理性疯张.我们还会唱齐豫的《橄榄树》,会唱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会唱台湾校园歌曲.而南遮民他们则会唱崔健的摇滚歌曲,例如《一无所有》,等等.

总是这边厢刚有人领唱了一首歌,众人就跟着合唱;一曲结束,那边厢又有人领唱另一首歌,众人又接着唱.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似乎胸膛的淤结都疏散开了.

一阵山风吹来,柴火枝哔哔啪啪烧得更旺了.火焰窜动着,闪着暗蓝色和橘红色的光亮,把个漆黑的夜色点缀得绚丽而璀璨.

萌萌不大唱歌,她在一旁哼唱着,鼓着劲儿,满脸的兴奋.

我们唱啊唱,谁都不觉得困,谁都不想回屋睡觉.直到深夜,我们才尽兴散去.

柴火堆也已近灰烬.我们掩灭灰烬,返回木屋.

进到屋子才发现棉被不够.又去找棉被,也没找到几条.于是,我们女屋的几个人在大通铺上蜷缩着,把仅有的棉被合盖着.山上的冬夜很是寒冷,木屋的缝隙四处透风,我们挨靠着,迷迷糊糊,度过了难忘的一夜.

第二天,大家精神还是很好.我们开始爬山翻过一个小丘,向下望去,我们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里巨石横陈,全是圆润光洁的大石,它们挤挤挨挨堆涌着犹如古希腊剧场,从低到高向后边铺展着,浩浩荡荡,渺无际涯,仿佛可以涌向天边.

我们久久站在那里,谁也不再说话.我们只能惊叹 自然造化时的鬼斧神工.

大家分散开来,有蹲有卧有站.我们合影留念,此瞬间化为永恒.

五、大家都在说延宕

那时我们所接触到的朋友都在说延宕.王鸿生在说,陈家琪在说,萌萌也在说.

她意识到自己的延宕:“执着地关注问题同时又因为心理纠缠而紧张到松弛、散漫.”

谁想延宕呢?每天睁开眼睛,心头第一件牵挂的事就是写作.非常想写,却是写不出来,脑子僵了,满胀着.这与懒惰无关,与懈怠无关.很想奋发、吃苦、紧张如老牛那样地劳作着书写.可这些不是手脚勤快的农事,花些气力去多犁二亩地.多插几畦秧那种.急不得,急也没有用.只能是在等待中.等待又是一件很苦恼的事,动和静都不知道对不对.比如在屋子里待久了会觉得胸口憋闷.但是跑出去多了,那语境囤不住又被外部活动一点点稀释掉了.身体动得太多,内部精神不做功;身体没有活动,人又滞了.后来,我终于理解了大凡写作者都有些致幻性举动.像福柯,借助于错乱之爱;像萨特,借助于药物.萨特一只眼睛的过早失明与此有关.当你觉得想不下去,头很疼时,往往吃一片止痛药头就不那么疼了.在疼痛缓解以后,短暂时间里会有飘忽忽的快感.这应该是的作用.这会让心情变好,大脑会有奇异活跃,一些很好的语词会冒出来,这仿佛是听到了神谕和上帝的箴言.赶紧记下来.这就形成了札记、片断.但好景不长,等药力过去以后,新的疼痛又会如斯降临,又在焦虑中难挨着度日.如果反复用药,就会反复得到缓解,在短暂的药力作用下的快意中,又有札记、片断记下来.后来,药力不起作用了,那就是身体内部的毒素终于像春天的菌类一样肆意滋生出孽芽.

那时,我们都年轻,说延宕,说残破的肉身终于成了精神的传送地,这依旧是在美学意义上去说.

萌萌留下了很多的札记、片断,在她生前,并不想就这么随便打发了.她曾经有一本随想录样式的书出版,题为《升腾与坠落》.那些格言、警句式的文字,读来也挺好.但后来萌萌想写更有缜密思考的结构感更强的长文,她想把这些札记和片断框架在一些重要的选题中,她一直在为完整性做准备,在为某一天对问题的融会贯通做准备.可是,哪一天能把问题想清楚,并且呼之欲出地给以完美的合乎自己理想的文字呈现呢?于是萌萌总在记片断,笔记本一撂一撂搁在那里,总也放不下.

要让自己放下真是太不容易.尤其是进入到学术思想探索的人,实际是进入到无休止的追问中,没有终结的一天.萌萌延宕着,是希望出手时的文字最为饱满,最合自己理想.她是唯美主义者,对服装、对文学都有苛刻要求.萌萌为什么把自己逼得那么狠?设想一下,她如果凡事可以放下,是否可以活得健康、长寿些?或者,她就安心地去写那些经验性的叙事体文字,这文字对人的要求不那么残酷,可以写到哪里算哪里,写到什么成色算什么成色,每天都写一些,又每天都结构,每一篇短则短、长则长的都可以成稿,这大概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或者就是真正放下.这几天憋那儿了,写不出来了,就让自己跑出去,聊天或旅游.话是这么说,我可是能体会萌萌的心态.我们曾经一起旅游过,但她仍是沉迷在问题里.自然风光目前,她却像看不见似的,难以惬意、放松地去玩,去尽情欣赏那山涧的流溪和峭壁的雾岚.说到旅游,记起前不久与刘海燕聊到苏珊·桑塔格,这个美国顶尖的女性批评家,她写作了一本《中国旅游计划》的书,但这却是她计划到中国旅游之前写的.她真有能耐,这也是写作者的癖好,她在写想象中的中国,具体到北京、上海和广州的城市风貌.她的那句话很能概括迷恋书写者的放不下,她说即使旅游,也往往是为一本书的开始酝酿和准备.生活意志的全部中心,都是为了书写.

萌萌是把自己许多的兴趣、爱好给剥夺掉了,她都是为了书写.她原本是那么活跃爱乐的人,一点儿也不是严丝合缝的俨然的道学家面孔,她为了她的那些个问题,却压抑住了自己在世的所有欢悦.她活得很累、很苦;不是由于现实,全是因为抽象.抽象是敲骨吸髓的魔,它太过深渊,她在黑暗中与一个不知底细的敌人搏斗.

我也开始学着在和一个不知底细的敌人做斗争.

我这时对自己的写作并没多大信心.我一般说来不大具备原创性潜质.我身上稳定、秩序的底色,固守常态从不想呐喊出来的性格,并不太适应那超前的、敏锐的感受,也因此很难找到闪着琥珀色泽的诗意表达.我只是一个评论编辑.我当时在河南省文联《莽原》杂志社任评论编辑.

如果是诗性表达,那么会认为辘辘饥肠中听听风声看看花朵也是好的.而现实则是,饥饿时必须要吃东西.风声代替不了食物,花朵也代替不了食物.只有粮食,才能让肠胃得以满足,饥饿时不吃食物只听风声只看花朵人会被饿死.

怎么说呢,我一直都有向下的维度.我生活在古城,其根部形态和背景,都是抹不去的原初记忆.

但我和自己做斗争,其中也包括对向下维度的质疑和批判.直到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那向下维度也给了我多少地力的滋养.

我还要说说我那时的状态.

我尚不能完全清楚什么该是合适自己写作的.

写什么呢?好像对写女性题材的东西不以为然,我并不完全希望自己躲在房间里去做关于女人无病的文章.可是又有哪一个感受强烈的女人无论无病或有病不是在那里着慨叹着?尤其写作的女人,中毒既深,常常感到空,感到焦虑不安,怎么都不觉得好过,总是闲愁似水.

写闲愁?太没意思了.可我却又不具备像陈染、林白、海男等女性作家不怕犯忌率性而为的生命状态.我对她们心|1不钦佩,自己却从来做不到.我身上有平民气,说起来是朴素,却也不免妥协平庸.

后来与萌萌通电话时也聊到关于女性写作这件事.

萌萌说她想克服的是女性言说中太过感性的弊端,她希望处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当她意识到感觉的局限和虚妄之泛滥,她说她要向问题开掘,只有问题的开掘才能更好地带出感觉.否则,如果仅仅是一堆感觉,那些所谓的日常经验只能是一摊稀松的泥.

当然,我还没有像萌萌那么彻底,干脆拒绝女性话题;我还不是,我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许多个人感受,那大部分当然是女性感受.我记下了自己的虚空、恍惚、隐忍.这些感受,加以实录记叙,是发自内心的呈现,因此札记写得很多.但一直放着.直到2000年我才有能力整理这些札记,将个人经验转喻成女性写作者的普遍经验,为此我写成了一本女性主义理论专著《用身体思想》,并交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这看似部理论书籍,但我更多的是由私己感受起兴,把自己当成一本书读起来,然后写出阅读自己这本书的后感.这样的写作,是自己乐此不疲愿意做的.别的都不是.别的都要求自己加上意志力和目标感来硬性完成.实际上,只为女人写作也不错.

但在当时的写作中,我还未能达到后来自由自在的写作状态;我还是认为关注女性生活不免过于苍白、阴郁和幽黯.

我仍然在为写什么而犯愁.

写什么呢?写作自己民间生活的经验吗?

我很怕卷入民间事务的记忆,一旦想到那乱麻一般的事件,我的头就大了.在我从小生活的环境里,往往很难看到理性之光的照亮.我总是感到环境的不堪,令人憋闷和不快,总想逃离.我长大以后,尤其开始写作,是太想去当一个精神贵族了.我已经无法在尘土飞扬中去讨生活、讨题材.我加倍地生出对形上事物特殊的追慕与痴迷.我是那样难以遗忘说理.我曾经在非理性的环境中生活,太想了解事物背后的那个解了.

而在当时,写作硬朗的、凛然的公共空间的话题,之于我则是勉为其难.公众的、公共的生活值得写作者去观察、了解、叙说;但是,一旦让我走到人群中,与现实粘连一起时,我马上会感到六神无主,两眼发呆,内心马上会关闭掉以前考虑的所有思路.我每天思维转动的都是些个人感受.我也恨自己,比如每天看到那么多不公平苦难,却为何不拍案而起,去做一个代民请命的、有立场、有风骨的知识分子?这才是一个具有远大视野、宽广胸襟的人所持的态度.可我就是那么没出息.当我知道了许多民间苦难以后,因为痛楚和愤懑会有窒息般的难受.难受到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此时会觉得语言太轻飘、太虚幻.但也因为这种义愤,会被道德意绪裹挟住,因此无法深入到事物本身的堂奥.结合自己的经历我感受到,要想寻找最终的本源,先要试着稍稍躲开具体.哪怕你先在暗中,在昏暝降临之际的白桦林蹀躞,在语言的返乡之旅徘徊.当你愈加悉心探讨人性之微,你才能对制度有中肯和独到的意见.从西方历史考察看,伦理学最终会发展成为政治学.中国则不是.表面看中国比较注重道德,但它注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学,它没有发育成熟的对人性真实的承认和尊重.关系学只能走到集权学,而难以走到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学.

可是要走到这一步,还得有多少煎熬在前方等着你.

六、关于南迁

我还没做成什么就已经支撑不住了.犹豫了两年以后,我决定南迁,想换一种活法了.1992年8月,我从郑州迁徙广州,调广东旅游出版社工作.我知道今后我在市场经济成熟的地方,会有更多谋生、上手之事冲淡沉思、上心之事.但我想要改变一下每天将语言奉为日课的生存方式了,我宁愿在奔逐的路上大汗淋漓地走着.再加上我发现我的身体日益糟糕,我真的要听到它断裂的声音了.

1992年12月,我从广州到外地出差组稿时回了郑州一趟.得知章国锋、赵一凡他们北京社科院外文所在湖南长沙召开“论荒诞”的讨论会,于是,我在郑与王鸿生、耿占春、曲春景结伴前往长沙.这次会议,自然是又见到了萌萌.

萌萌的状态经过调整看起来已经很好了.

一天的会议结束,我们在一个斜坡站着聊天.萌萌在那儿跳新疆舞或其他的舞.她将裙摆转动着,翩翩跹跹抖下,像蝴蝶,像香莲.在卷翻或静止的造型中,她陶醉,我们也陶醉.

还是在这次会上,有一天大家坐车到一个地方,颠簸中很是兴奋.车上萌萌神情喜乐地说,等我们以后都老了,我们就住在一起,住的地方我们给官起名叫“天堂幼儿园”.她非常开心,仿佛在神往一个遥远的未来.因为遥远,就如同故乡那样亲切温暖.

欢快明亮的萌萌又回到朋友们中间了.

随后不久,萌萌、张志扬、陈家琪等调往海南.到海口大学任教.湖北那边余虹、皮道坚则调往广州.

萌萌到海南,她说那里温润的气候至少每一年可赢得三个月宝贵的写作时间.湖北冬天湿冷,让人干不成事.

1994年在广州暨大开诗学讨论会.当时在暨南大学读博的余虹张罗此会,萌萌等众好友自然也来了.她的状态依然很不错.

饶芃子教授多欣赏萌萌啊,想把她调到广州.但她说海口待着也挺好,没来.

此时的萌萌不仅自己不会调离海口,她还四处引贤,她希望那些致力于思想的朋友都能在海口聚拢.她说过这样的话,在海口,在边缘之地,正可以展开宽远的视界,以克服逻各斯中心主义,并自觉承担起思想的使命.后来,在她的大力引荐之下,果然,鲁枢元、耿占春、张三夕以及林氏兄弟都齐聚海口了.

她似乎活在朋友们中间.她关心朋友们的学术进展情况,关心谁又发表什么文章了,谁又提出比较新颖有震动性的观点了.

又想到与萌萌的区别了.我心力不济时,只想躲开人群,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静养.害怕讲很多话,害怕对很多人负责,只想藏匿,害怕耗散.可能会听命于某种神秘召唤属于个别,却不可能属于普遍.萌萌却是太在意朋友,喜欢聚拢成一个学术氛围,一旦有人调离,就自己难过.其实,担那么多责任干什么?应该学会养心而不是耗神;但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而且,一人一命,天命难违.

来广州的前两年因为谋生的压力,语境的消失,我几乎写不成任何东西,有时心情不免沮丧,情绪也苦闷.

依稀记得1995年1月27日下午我与萌萌通的那次电话.这次谈话我写进一篇完整的札记里了.这里抄录如下.

1995年1月27日,这天,阴雨绵绵并且湿冷.下午我为广东旅游出版社拟定的“散文自选集”的事与海南的韩少功通电话.未果.之后,拔通了海南萌萌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显得轻捷欢快与明亮.她告诉我正在为法国的薇依写些什么.这是刘小枫主编的“基督教神学”丛书中的一本《在期待中》的作者.这个女子,形式上并没有加入教会,但却终生在信仰与期待中接近上帝.她很短命,才活了三十几岁.我记得看那本书时,翻了一些,感觉只是一个智慧女性信仰历程的内心独白,理性意义不是很大,于是放下了,接着我读丛书的另一本,德国神学家奥特的《不可言说的言说》,很快就被抓住.作者用其追问的表述,隽永的辞句,深邃的理性精神裹在感觉中的那种方式,将人的精神旨趣拉向辽远.

显然,萌萌的内心更接近敏感柔婉彼岸意绪的薇依.她说她正在为薇依写些什么.接着她为我念了自己拟写的三个小标题,都很美,也同时很形上.我听完心头一颤.萌萌是出色的,她始终在我们前面带路.这不能仅仅归结于她身边有张志扬不断给予的智慧启迪,还有她自己杰出的才情与诗意.她比我强多了.她的文字无论怎样看都好,那种超拔脱尘.并且,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有一份优美与高贵在.我想,自己到了萌萌这个年龄,怕是越发糟糕,更学不来了.在内心感喟了一阵,又听她说,刘小枫知道了她要写这篇文章,马上向她要,要在他所办的一份刊物发出.萌萌总是与中国最出色的男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刘小枫的文章我是十分喜欢的,诗化哲学的意味较浓,但同时又很具思想性,表达得十分透澈清晰,十分引人.萌萌和这些优秀的男人交往时,自然而率真,几乎每个人都喜欢她独特的气质与哲学的才情连同对精神生活的无比迷恋.可自己呢,总显得是拙笨的、沉重的、木讷的,与男人交往,绝没有萌萌的那份洒脱与迷人.自己依旧是那种平民气较浓的,把什么事都看得十分认真的拙手笨脚的那种人.和男人一起时,不会表达,不能引导出他们最精粹的思想与之交流.虽然,有时候这其中会隐含一二分的身体语言,但却很难找到那种自然而然的交往.身体语言方面包括有灵魂的阅读,但这是要相互的走进,这其实是带有极大的冒险性,因为你不可能走进每个人的灵魂,那样岂不是太乏累人了些?并且,那些野猎扩张逼人的个性恰恰是平民化的情状,不是矜贵含蓄的高贵气度.

萌萌保持着自己的洒脱迷人,一旦出场,便有一种聚光,她在自己对问题的执着痴迷里表达,让人十分感动而同时可以激发起自己对问题投入追问的热情.萌萌坦诚而富于魅力,并以自己的才智与男人交往,这是怎样的修炼才能走到的境界.

接着萌萌在电话里又告诉我,上次在广州举行的“语言学转向与文学批评”讨论会上她当时发言中没有讲完的一些话全被张志扬写在一篇文章里了.我在回忆萌萌当时讲了些什么话:人的初始经验?我们如何记忆苦难……也许是这些,也许不是这些.当时萌萌的表达有些急躁,不免紊乱,但其中包含的有意味话题肯定再讲下去时会流露出来.听话听音.张志扬当然是个出色的聆听者.现在,他已听出了萌萌表达的深意,并把它写进文章了.萌萌与志扬,互为对话又互为聆听.

萌萌总是把人的心绪由鄙近拉向清远.光是听听这些,一些坏情绪也是可以得到改变的.我想起自己的昨天,处在极端烦躁无聊惰懒中,什么也干不进去.只是感到分外的孤单和压抑,书不能读进去,文章也写不出来.长久以来,缺少语境,没有高质量友人的交谈,没有对问题的关注所激发出的一个人在世的热情;而只是处在十分平庸的地方,只能被一些无谓之事所包围.这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于精神生活,并已展开这种生活的人来讲,是很难受的.感觉的触角在庸常中因惰懒消极而迟钝,常常因无聊而荒掷时光.萌萌却为什么总是精神饱满呢?是因为她有动力,许多方面的动力.

接着她告诉我她正在为《光明日报》开一个系列专栏,谈女性散文家.但她讲章国锋却说,这是堕落,不该为报纸写这类文章,这会把自己写流了,要珍惜自己.章国锋是个诚挚可托信赖的朋友,他的话有一定道理.给报纸写稿,总不能依个人的纯粹文风行事.譬如自己,现在也在为一些报纸写东西,但这里的初衷是希望把自己的思想稀释一些传导到普通读者那里.但的确写来写去,文笔很难饱满凝聚而给写流俗了.她说她怕写不了,要拼命读许多散文,她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问我对她们散文的看法.我答:赵玫的散文前期很多生命的投入.那些滚烫灼人的情感与句子,在撕裂中疼痛.斯好呢?我看得不多,但感觉前几年有思想与情感的剑拔弩张,而后来多写一些故乡怀人之类的文字.女性很容易地就皈依了亲情和家园,很难沿一条彼岸之路凄苦然而又是坚定地走下去.当然,这一方面需要个人必须要有的超验维度,另外就是周围要有恢弘丰富的语境,有这方面对话的友人.尤其女性,很难执着于一种精神的坚定性.一旦丧失大语境和小语境,时间久了,就很容易被具象的东西包裹.那么张洁?张洁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犀利尖锐,有时不免尖刻.后来看了她写宠物的故事.她拒绝人间的温情,以为在动物那里比在人那里可以找到更多的关爱与温暖.那么……我对萌萌说,电话里一时说不清,要么我给你写信吧.她说那样怕来不及了.

她后来告诉我,她已经准备了八十多张贺卡,但要一一写了发出也够累人的.她的朋友太多,也都惦记着.朋友成为她生命的依托.有时在一个会议上看到她与那么多人或交谈或对话,真替她累.她当然长于应酬,但她的朋友大多不是为了应酬,而是面对问题倾心相谈.但她的朋友也的确是太多了,她要兼顾许多方面.谁交给她这种责任?大概是她个人具有这方面独特的吸引力吧.

后来她又说,余虹他们以书代刊办起来一个刊物,叫《思想》.我说我已与他很久没有联系.她说,那怎么可能呢?

应该去看看余虹.天正下着雨,并且阴冷风寒,自己又有些感冒.但这个下午既然决定想出去,就一定要出去.也很可能找不到余虹,此时大家通讯很不方便.

果然,余虹研究生公寓的门紧锁着.雨打在脸上,在八楼碰壁,突然感觉到凄风苦雨的味道.

这些天来,本该早就到余虹家聊天.可上次语言学会,不知怎么让余妻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注:后来,我与余妻也就是成为余虹前妻的贺老师成为好友).当然我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我最怕掉进那拔不出来的乱麻杂冗的人际纠纷之中,尤喜洞明清澈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更何况,与余虹的交往,完全是在精神启迪的范畴,是对意义生活渴望而想要寻找的对话者.在广州,很多时候人是孤独的.我与余虹,尚不具备对话资格,相处时也多是在聆听之中.他的理性思辨和诗意在一个关穴点找到完整融合.对于出色的思想者,我总是怀着分外的欣赏.这是一种很纯正的感情.我欣赏余虹是个出色的人,在现实生活面前也是游刃有余;既脚踏实地,又诗性浪漫.但他显然有太浓的大男子主义.他把妻子仅仅看成了妻子而没有当成朋友,这必然会令她愠怒.好像中国的男人总习惯这样.她显然不是在怪罪另一个女人,她只是有些迁怒.实际上,余虹对我们的热情是朋友间的应有礼数而已.

这样,就在不自觉中回避与余虹的交往了,不再像以往那样不请自来随时叩响人家的门,全然没有什么察言观色的防范心理.

余虹不在公寓.到他家吗?此一刻,我脸色发青,浑身瑟索,头发顺着雨水一绺绺耷拉下来.这一副模样,我不愿见任何人.我一旦不再自信,所有的对视与交谈都将一塌糊涂.

一个人,坐车返回了.又冷又饿,很想回到家喝一碗粥,然后拥着被子睡一场.

札记到此结束.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添上沉重的一笔:2007年12月5日,萌萌去世不到半年,在一个冬阳灿烂的中午,余虹在北京以凌空飞越的形式辞世.这年他50岁.50岁,正当知天命,他所知的天命正如加谬所言:自杀是哲学的最高事件.余虹生前与萌萌交谊甚深,并以姐弟相称.他是匆匆赶到那另一个世界去陪伴姐姐,怕姐姐孤单.

我们的心痛到迟钝,不知为何造化如此戏弄于人.

我们兔死狐悲.

萌萌与余虹的相继离世.仿佛意味着既往岁月已经老去.

七、人有病,天知否?

1995年7月的一天,我和余虹、文能约着一起到海南与萌萌等友人会合.

萌萌依旧很兴奋地陪我们聊天,并把海口的文友聚拢她家,她还领我们看她新买的房子,有好几套呢.甚至半夜两点,她会拨通已调到上海的王鸿生、曲春景家的电话,我们轮流与他们通话.萌萌说,咱们就是要半夜骚扰一下他们的好梦.她说海口的气候让她感觉舒服,不像武汉冬天酷冷夏天奇热.她说张志扬和陈家琪他们在海口比在武汉至少一年赢得了三个月的写作时间.我躺在她家书房临时搭的铺上,窗外有婆婆娑娑的树叶,初夏时节的海口,夜晚清沁爽适,有圆圆的月亮,屋子不甚黝黯,可以看见顶到天花板的书柜.想见萌萌在这里读书记笔记的那样子.

那时她依旧开心,照见我的沉滞烦乱,她显得更有引力.只是见她开始大把吃药,她说她现在多次在记叙疼痛.我们不约而同说了一句:人有病,天知否?她说没人知道她的痛.她把头晕目眩都归结为颈椎病.这病算什么呢?我们都以为这是伏案工作人的职业病,全没把它当回事.萌萌让我看她的衣橱,她也把她的笔记本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说要慢慢整理.萌萌在吃药,饭吃得很少,药吃过以后会好一些,但她不知道日后的副作用有多么大.她特别害怕自己发胖,她家桌上的盆子里放着水果,她也随时在吃水果,吃香蕉、苹果和新奇士,海南有的是水果嘛.

谁也不知道一些年月她是怎么熬的.是硬撑,依赖药物硬撑.作为著作和作为风景都得依赖药物.

出场时分,萌萌要求自己在朋友面前永远有惊羡的效果,她原本出场时就光彩夺目,她不允许自己褪色和黯淡.自己无论多么难过,一旦出场,她会为这时刻做着准备.她越心急,越难以入眠,第二天状态会更不好,只有依赖药物.一次次,扛过一阵,依旧白皙明丽;再扛过一阵,一次次在透支和损耗.药物致幻,开始将它美学化.本来气血两亏,却吃一肚子水果,都是寒凉之物,让血气更紧、更难受,然后再吃药.不吃药怎么办?撑不住的.身体的秩序紊乱,更加淤结憋塞.她躺在床上,仍是心性高远目标壮阔.她不甘,更是恨病吃药.她始终幻想药片可以将疾病治愈,她又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精致的钻戒,美美地走到朋友面前.她也想体育锻炼.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有几个健身房卡,但她总没去.有些人误以为身体有病,锻炼一下就会让身体好起来,这都是误区.有力气锻炼,得有剩余精力;否则,硬强求自己靠毅力去锻炼,只会越加难受.萌萌早已经身体不舒服了,她干不动什么事了.她不是懒,谁不想起床后就精神抖擞做事?关键是身体让人无法勤快.意志、造化都不解决问题.

萌萌心劲儿多强啊.她要风景,也要著作,可有时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吃药,吃进口药.药物暂时缓解着疼痛.吃上药,头脑又变得清新爽亮,颈椎也不疼了,又可以兴致勃勃穿上漂亮的衣服去见朋友,在席宴上又可以谈笑风生了.药物甚至支撑着自己内心的不甘、骄傲和信念.那是一张白皙的、有些消瘦的脸,在灯晕中,那消瘦被看作骨骼清奇,轮廓玲珑.药力会让人亢奋,发挥出色.别人都不知道这是透支,都以为这是一张生机澎湃的面容,春风拂煦,笑靥如花.

萌萌身体的不适感应该说已有很多年,她的颈椎病、头晕、气血两亏,让她周身上下都是难受.没有病的人不知道这种难过,她被误解为懒怠.她哪里是懒?她其实是个极有意志力的人,即使在外人无法理解的难挨的疼痛中,她依旧出版了那么多著作,还留下许多札记.但头脑总是淤塞如麻时,你无法有整合结构的能力,脑子不做功,瘫在那里,你干着急,毫无办法.一个人是否可以写作,这不是意志力问题,这是身体在拿捏控制一个人,在那里兴妖作怪.

非常能理解萌萌,因为我也是常常心力不济.难道她不想把初始经验写出来?却是人常晕沉,哪儿都疼,按住太阳穴,好一些;手一松,又是疼.人不舒服,只想躺在那儿,什么都干不成.却是焦虑,想整出笔记,却没有力气.那不是抄抄写写的功夫,而是健康饱满下的仙气吹拂.血是第一等的智慧,气血两亏,没办法.等待神清气爽的那一天,却常常在苦役般的黑暗中.

她希望与人聊天,在我们看来她是耗,但在她可能是为了制造一种语境.而且她气血两亏时,可能得通过讲述,调动自己的血气冲上来,亢奋时则有灵感迸射.每每会在一场场这样的对话之后,她会记下那闪光的句子.她留下一摞摞笔记本,是些片羽流光的絮语,她希望有一天能将它们整理成文.那是要等待身体格外健康,大脑如有神助的时刻,这一天在哪里?始终不满意自己的状态,也就始终无力将笔记整理出来.延宕,再次的延宕.

大半夜了,萌萌还不准备睡觉.

萌萌总在熬夜,我则不行,该睡不睡,第二天头疼得很,东倒西歪什么也干不成.次日萌萌说她失眠,说眼皮发涩,脸发胀,可我们都不怎么相信.因为她总是面孔光鲜、衣着时令的样子.正如同后来当她说自己有病、难受时,周围的朋友都不大当回事,以为她娇气,顾影自怜.其实她是真够坚强.多年前应该说她身体内部已潜伏下病灶.她失眠、颈椎痛、胸闷,她太多难挨时刻,就只能借助药物.但她仍然是与人聊天,说话多,耗心费力.

转眼到了1999年春天.有一天,接到萌萌打来的电话,依稀听到电话那端传来萌萌欢快明丽的声音:“艾云,我组织策划了一套《告别二十世纪》丛书,想约你写篇稿子啊!”萌萌为迎接21世纪的到来,与上海三联书店联系,组织全国各地哲学界、文学界、外国文学界等各路学人、作家每人写一篇自己认为满意的文章,作为新纪元到来时献上的礼物.萌萌那些日子非常忙,她一个一个地打电话约稿.她各界的写作朋友都有,萌萌牵头的事,没有人不响应,没有人怠慢.萌萌其实天生有组织才能和凝聚力,还有那无形中的辐射感染力,让人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她的朋友真多啊,为了促成一桩事业,萌萌要说很多的话.萌萌是个带有侠气的女子,别看她模样高雅脱俗,她其实有着民间侠女子的古道热肠.她那些个月,每月电话费要用去几千元.

也知道新的干禧年到了.可我却愈发提不起精神.此时我的身体已经非常不舒服,胸闷、气短、失眠已成常态.我真是佩服萌萌,她除了比我更无私,对友情看得更重,感情表达的方式更纯粹,更有责任感外,我还认为她的身体比我好.否则,组织会议、张罗丛书,等等,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我是做不到的.我除了每天要应付的工作和家务,其他的全然无力顾及.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躲开任何人.无私的萌萌.这也难怪在她去世以后,会有那么多朋友对她表示深深的哀伤痛惜和悼念的原因.

21世纪如斯来临了.

2000年1月初,由海南大学社会科学中心发起的“现代性问题研讨会”在海南的南丽湖召开.这又是一次代表较高学术思想水平的会议,同时又是亲密文友的相聚.海大社科中心已云集了张志扬、陈家琪、萌萌、余虹、张三夕等人,他们悉数到会.另外还有上海、福建、湖北、北京、广东等地朋友与会.大家都准备了论文.1月5日报到,1月6日、7日、8日三天满满的发言.有发言人,也有评论人.第一天赵一凡的发言是《现代性的多种阐释》,陶东风的发言是《审美主义:被压抑的现代性》,陈家琪的发言是《现代性的经验与观念》,蒋原伦的发言是《现代与现代性》,张志扬的发言是《现代性理论的检测与防御》.第二天第三天发言的分别有周宪、程正民、吴兴明、章国锋、张三夕、彭富春、方宁、俞兆平、耿占春、陆扬、金元浦、杨春时等人.这些认真不苟的学人,每个人的发言都做了充分的学术准备.女友曲春景也发了言,题目是《如何看待叙事理论的现代性内涵》.她有学术造诣,敢于在男性话语霸权中争得一席之地.

萌萌作为东道主一直忙于会议诸多事务.她时有发言,但是作为评议人发言.

我没准备论文,又是带着耳朵听会.他们喊我来,主要是好友借此相聚.

我的身体开始出毛病了.不知因为感冒还是因为什么,我头疼得厉害.那时,我的头疼频繁,睡不好了会头疼,事情紧张了会头疼.只记得我的包包里常备“去痛片”.头疼得忍不住了,又要外出见人开会,就会吃去痛片.

我头疼,上午的发言我没去听,吃了药,药里边有镇静的成分,我在房间里嗜睡.能睡一大觉儿,醒来后觉轻松,还有愉快感.有的人对去痛性药物有依赖,这和里边含有的成分有关.人吃了这些药,会在短暂时间马上不再疼痛,并且愉悦.那药让人一扫颓靡,甚至带给人飘飘欲仙的感觉.但是过了药劲儿以后又会萎靡不振,于是又想吃止痛药片.药瘾就这样上来了.久而久之,药物可怕的副作用也就出现了.

不单是止痛药,其他药物也这样.西药的确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它让急功近利的人们如获至宝.人类的大多数好像都有只看眼前、不虑长远的习惯.中国人迷信西药,比发明了西药的西人尤甚.有病了,一吃药立马就好了,就认为是手到病除的神药了.

吃多了药,必然会产生耐药性.耐药性就是按原来的药量吃下去好像不管用,于是,增大剂量;不行,再增大剂量.这么一味吃药下去,人身体的平衡会被打破,免疫力会变得很差,人虚弱不堪.越不行越吃药,吃药到一定时候,再大的药量也不管用了,某一天,奇怪的绝症就来了.长期的药物在身体某一部位凝成一片阴影了.先是形成肿瘤,再下去肿瘤会恶变成癌.一旦溃疡,体内肿块化脓,就是扩散,此时任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而癌变的原因皆是身体无血滋养.西药是大寒,吃下去身体始终处在冰冷寒冬中,脏腑得不到温暖.总是严冬而无阳光,就无汨汨血流滋养.无血养的器官会硬成石块,石块到后来就是我们所说的癌变.

细想西药的危害,那是太大了.

当然,西药在对付病毒、细菌感染方面功不可没.但对于体质虚弱等慢性病而言,它真的是无能为力.人病了,怎么扶固正气,真是大学问.

那时,我们谁懂这些啊.我吃了药,就在房子里嗜睡,到中午吃饭时我才到餐厅.

此时,看到萌萌脸色愠怒,她讲话的嗓门也提高了很多,伞然不像她平时微笑着像是话剧道白那样和气礼节的讲话方式.

原来,萌萌在为海大主要领导不来出席此次会议而生气.

这一次在南丽湖见到萌萌,发现她状态不如以前.她有些发胖,眼神也有些焦虑,眉头有些拧蹙了.她正在日益变得深刻,正在开始担当大责任和小责任.

我结合切身体会,却是明白萌萌生气、发怒,还是和她身体不适有关.身体不舒服的人呢,会拧劲儿,平时想得开的事,病时会想不开.如果身体和泰,想事情就不会钻牛角尖.比如,干吗为那些官员是否出席会议生气呢?官场和学界有两种规则,我们开我们的会就好了.但如果身体不好,情绪会受影响,会执拗地认为校领导不来就是轻视我们的会议.如果生气,却是也有生气的理由.但我们可以选择不生气.

可有时是由不得人的.我自己是太有感触了.身体不好情绪就不好,此时,要么闷着谁都不理,不想讲话;要么就会为一件不快小事生气发火.

我想起自己前不久在单位的失礼;

来了新同事,应该有起码的礼貌,去寒暄问候几句,不至于让初来乍到的人感到冰冷吧.可没办法,我就是没兴趣.人不舒服不想讲话,更没有笑脸相迎.我明明知道,人到一个新单位会比较敏感,对新单位同事有无友好的表示都有敏感,我理应热情些,可就是不想动.新来的女同事她年轻、漂亮,写作上也是成绩斐然.我对她只有好感并无成见,但自己病了,只想躲匿,不想和任何人照面.或者说是因为在一个早已熟稔的环境,大家都习惯了不再敏感地去注意对方的情绪,大家麻木了,也就觉得没必要非要做出其乐融融的样子.没有谁去计较谁不讲话就是对谁有意见了.大家习惯性麻木,反倒觉得彼此不多言语很自在.

对新来的同事,可能因为她年轻,我们不在一个年龄段上,觉得没什么好讲的.自己不舒服,不想像一个前辈那样非要做出嘘寒问暖的样子.无法家常,无法有热情,不想勉强自己.就这样吧,慢慢去熟悉吧,反正谁也没有心存恶意.

真的对人无恶意.因为身体不好,看起来很冷漠,好像对人有成见似的.

现在,一向明快通透好脾气的萌萌变得生气发火了.还是那句话,一切都皆因病.从2000年南丽湖会议到2006年她去世,她的生命还有六年可活.这六年,她是在硬撑着.

她常常眉峰紧蹙,脸上明亮欢快的表情少了.我们都以为是为问题逼迫的,让她焦头烂额.我们说,做深刻状的萌萌不可爱.其实,不是这样的,应该说她这时已经是每天在硬撑了.

八、焦虑没有减轻

萌萌曾经为湖北早逝的一个文友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大概是说命运闪过刀的刃口.却没想到,她后来也用刀刃般的东西割舍自己,划过皮肤,划过身体的细胞,直接刺向肺部和大脑.

萌萌每每出现在朋友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快乐,其实她距人背后一点儿都不开心.朋友在悼念她的挽联中写道:一个害怕孤独的人终于解脱了.这话也对也有可商榷处.她如果身体舒泰,一个写作的人白天与黑夜都会有张有弛、劳逸有度地过活,谁还会怕孤独.写作其实是一件最能让人打发时间和抵制孤独的绝好办法.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愿可以思考可以书写,时间会是过得很快.一旦写作,多少时间填进去都是不够的,它是个无底洞.能写作,不会有煎熬和难挨的感觉,反倒害怕不速之客的登门造访,害怕自己正在写作的思路会中断.写作时也不想多讲话,那样元气就会漏掉.能写作,只想躲在幽隅,自己遗忘别人,别人也遗忘自己.不想酬酢斡旋,那会徒添一份负担和责任.日常有大责任和小责任之分,写作恰恰是要抓住大责任,放弃小责任.大责任就是语言的原创能力,无中生有,呼之欲出.小责任,那是日常操心牵挂.比如克尔凯郭尔三次订婚却又三次解除婚约,是他觉得自己无法驮起对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的责任.这责任让他必须关心物价,思谋金钱的来源,他觉得他不行,无法分心.这也许不该称之为小责任,但他认为与正在进行的写作比起来,他只能选择写作而放下别的,说他无情无义他也没办法.卡夫卡就是这样.

能写作,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有文字陪伴,如麦秸地和棉花垛那样熨帖充实,谁还会怕孤独.写了一个白天,晚上累了,去散步,锻炼,到夜里因为疲乏倒头便睡.次日又是一个精神抖擞的人.天哪,如果写作者的日子都像以上描述的那样,谁不想写作,谁不想加入到这创造的队伍里来?

可这是不可能的.写作耗人,原创具有致命性.

争强好胜的萌萌内心有许多轰鸣,她很想书写,并且是有大的远景.前期,她相信她能;但后来,有些事情则很无情.

一切,无可奈何地成为悖论.

她仿佛早已意识到人生苦短,时间紧迫.她常常会在文字中喟叹:“已经多少年了?”或者说,“已经来不及了.”等等.但她却总在延宕,认为要写最理想的文字.

萌萌曾经有一段对“初始经验”的提法很感兴趣,自己也专门撰写予以讨论.其实讨论做甚,按照初始感受去写就是.她总是自己跟自己拗着劲.

她原本可以沿“初始经验”这条路走,但她告诉了我们,自己却没有去实践.她总想追逮那形上之物,类似天边的文字,高邈、清空、绝对、极端,语不惊人死不休.每天都沐浴天启,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往往不能成型,只是灵光片羽.然后焦虑.萌萌处在长久的焦虑中.不知是焦虑导致的疾病,还是疾病带出了焦虑?也许二者互为因果.如果贴着自己生命根部的初始经验之表达,可能会化解人内在的一些淤结,这是抽取也是疏通,带有排毒功能.也苦,但至少可以有文本的欢悦.萌萌身上原本有一片迷人的风景,那该有多少生命的悸动与故事?她易感,在人前有时候也控制不住自己掉眼泪,恸容,她爱动感情,情绪不大稳定.这样一个感性的女子,却偏偏把问题、逻辑、学术看得那么重.我见到林贤治,他告诉我,曾卓老前辈曾经想让林贤治劝劝萌萌,让她仍然恢复写诗,不要放弃诗意表达,不要入迷那些劳心耗神的纯粹理论.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别人怎么劝得动呢!但她写过这样的句子:“我又流泪了.”

流泪归流泪,事后,她又去搬弄那些艰涩的语式.

仍是悖论.

她想表达的,是勉为其难的;她擅长的,又是搁下不表的.为什么?她在学术思想界有自己众多的朋友,她在朋友面前有一种被承认的在意,并且是男人的评价.萌萌其实是太纯.我们可以与男人较真,但应该有一些女权主义我行我素的洒脱和霸道.她干吗不对男人的评价诡谲一笑,然后拂袖而去,把他们晾到一边去?她太容易站在男人的立场去想事情.说不定男人更服膺女性坚定的直觉性表达呢!请注意萌萌喜欢使用的词:隐匿、断裂,多形象,多直觉.本来是隐匿和断裂处鲜花盛开般的女人啊.

是的,萌萌身上有芬芳的洁净,她已经理解到自己初始经验中的理想主义追求,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她可能有些事情完不成,是未竟和遗憾.如果这样,她好像也比较坦然,说,固然希望自己的每一种经历都能成为财富,也即她视之为生命的文字、声音.但如果不能,如果自己没有能力完成怎么办,那么她说她希望能用自己的经历变成作品.这不一定发表和出版,只需要在她朋友的目光中得到印证.哪怕这目光转身就会过去.本来意义上,人的目光总会过去的,谁也不能成为上帝,但这对于她已足够了.

萌萌能够理解这些,知道有些事情自己这一生并不能完成.但她哪肯就此罢休?她太热爱语言,必然经受太多煎熬.

后来想想真是悲叹.把事情想清楚,表达了呈现了,那时自己如果已是遍体鳞伤病痛缠身,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拼尽全力所要做的是把想明白的事理告诉别人,告诉读者吗?这个浮躁的时代,有谁能听懂那寂寞与伤痛中呕出来的肺腑之言?人还有那足够的耐心与智力吗?这浮乱的人,他配吗?自己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并且是以殉道之姿去做的,人们却不一定能听到,就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我发觉,真实的情形是,在寻找意义者倒下的那刻,世界上太阳照样升起,花朵依旧开放,晚霞仍然绚丽.没有什么改变,想到这里,凉气一下子蹿到脊背.有不热爱阅读的人,也有热爱阅读的人,我们想用明白的事理对人们提及警惕,希望他们日后在日常生活遇到麻烦时,会因为有放达慧悟的态度对待,不至于将事情弄拧.可是,这里又有一问,这人将事情弄得好与不好,我有必要关心吗?他可能会碰壁,但他会自己吸取教训,寻找新的解决办法.如果他一个劲儿拧下去,碰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他可能阅读过我们所写的书,最大的可能是从来没有读过,能说他活得好与不好与我们有必然关系吗?想到这里,再一次毛发直竖.我累死累活地写作,原想去拯救那冥顽愚钝之人,可世人未必买账,我自己却连命都搭了上去,这值得吗?这种执着劲头,在加谬笔下,那是如西绪弗斯般的推石上山,石头推上去,又不断滚下,又推,又……这是没有尽头的劳役.为什么这样?只能归为天命了.我写作,不关涉他人,是命定的我要写.我写了,这一天,我才会快乐些,如果这一天我找不到安静的时间可以坐下来写些文字,我会心烦.

这仍然是放不下.什么是放下?放下的意思是你已经提起了某物,现在想搁到地下.但前提是,你怎么能找到充分的理由让自己把手松下来?这里面又有个焦虑和坦然的区分.想到萌萌,也想到我自己.我现在每天都在整理自己以往写的札记.多少年来我都觉得自己对很多问题想不清,又怕所谓一闪而过的灵感会转瞬即逝,于是就随时用笔记下来.我一直不用电脑,与随时随地记札记有关.就这样年年月月,写了很多,又不知如何归拢,很多都没有抄出来.这让我常常心里像放个石头一样,干什么都惦着,常在焦虑中.可我知道不能永远就这么记下去,问题的追问是没有终点的,终点就是生命的结束.而我的有限生命则在逐年的耗损中.如果写作的人能走到那地步,即可能将自己多年的笔记成形为有用的文字,不再是一堆未经整理的残篇断简,那就可以坦然放下了.这得等到我们有特别饱满成熟的综合力量的一天,那些雾霰的思绪找到合适的结构并符码化,理想的文字呼之欲出.可是,这得有精元之气依旧充盈的身体,思考已是纵深劲拔,人将有火旺的血气把文字饲养、浇灌出来,把手头的东西廓清.再奢望一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将记忆中的东西钩沉出来,让丝丝缕缕的紊乱灵魂找到安顿存放的地方,人这时,完全可以破译生死,可以微笑着面对即将到来的无边暗夜.可是又有谁能迎接到那一天?或者,干脆就提早地意识到文字的虚无,采取可进可退的相对主义伎俩.有人可以这样做,但这可不是萌萌的风格.萌萌性格中有湖北人的刚烈.她一直放不下,比如已经完成了一篇文章了,刚刚长吁了一口气,只是轻松片刻,旋即,又得为下一篇绞尽脑汁了.这棋永远下不完,是无底的棋盘,是没有输赢的下赌.赌什么?赌生命.什么叫赢?名望、光荣.还是欢乐、健康?不知道.萌萌在文章中曾经讨论到本雅明的“性急”,他让自己变成灰烬.那是因为二战中法西斯的淫威,让他等不到最后成为赢家.萌萌的放不下究竟是为什么?她是为葆有伟大的经典不至于遭遇太多践踏,让词语有超常的、光耀的冲击力,让高贵的智能永在.她肯定赢.

九、复活的灰烬

2003年春天萌萌又到广州了.那晚,我们去皮道坚家相聚.皮夫人谭医生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

这次见到萌萌,发现一向皮肤白皙的她脸色有些发暗,人也瘦得厉害.但她仍是说话朗朗.她告诉我,前些日子有过一场虚惊,她被医院诊断为癌症.后来说是误诊,警报解除了.她说这话时很轻松.我们也全然没当回事儿,误诊就是误诊嘛.

她依旧吃得很少.饭毕,她要到刘小枫家聊问题去.

2003年岁尾,萌萌又来中山大学讲学.她讲完课的那天下午,在中山大学的一家西餐厅,我与萌萌、张志林坐在一起聊天,我念了下面写的这些文字的段落.

是在《女人是什么,能是什么?》这篇才情丰沛、感觉新颖、洋溢诗化哲学气息的文章中认识萌萌.后来在初春的珞珈山见到她,她典雅俊泽,有一种迥异于当下纷乱环境和生存艰辛背景的飘然,有一种沉入思想生活的出尘拔俗.那时萌萌的家还在武汉不在海口.原本就是智力强力集团的重镇,那时节形成蔚为壮观的湖北精英群体.

萌萌的家自然成了沙龙.那时节我们都那么年轻,没有现在的倦怠、疲沓、坏心情和一身的疾病.那时节我们走来走去,赶到武汉为的是听张志扬的讲座,是他后来收到文集《门》《墙》《塔》中的文字.萌萌是沙龙中最适宜的女主人.那时她动作轻捷神情欢快,她没有年龄,让人忘掉年龄,状如少女.众者如月亮如太阳,各有其光彩,而萌萌则是灵魂,她以美丽、才智及对朋友的那份热肠,把这些朋友聚拢在自己身边.萌萌当时还没有孩子,她把自己的善意、至情及爱心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她的朋友.

她在朋友中间,她在充满问题的朋友中间.也于是,在她妙曼宜人的外表之下,则同样被问题追逼,几达焦头烂额之状.她需要有质量的问题,这样才可能与朋友平等对话.这不仅仅是是否有资格,而是能相互抵达心灵.

把自己困在屋子里终日苦守的萌萌,在长长的等待中是要等到上帝的箴言和神谕.由于这场等待和苦守,生命的俗世欢娱在一点点退隐.她开始闹病,失眠、胃病,更要命的是颈椎疼痛带来的眩晕不止.她的很多日子都在病中,因此她写谁能理解一个人的病与痛?1995年7月中旬,我与文能、余虹在萌萌迁徙的海大家中逗留三天,这三天她谈了自己许多内心真实想法.萌萌说她逼近自身进行拷问,乃至于到了自虐的地步.她说她对问题的着迷付出了极大代价.这就是牺牲掉了清新的感觉、恣意欢悦的表达、身体的健康以及生活中的事件.奥特说思是追问.但是追问必须以事件为素材,有素朴的经验作为垫托.否则问何以发生?没有杂质的生活无法追问.追问的只能是个人的欠缺、不该、匮乏及有限.追问必须问自身,但萌萌将问题纯粹化之后,面临的其实是:问题在何处发生与冲撞?其实也可以沿着这一线索追问下去.但萌萌则开始生病.

我念到这里,顷刻,大家都沉默起来.理解与感动的情愫蓄满我们的内心.咖啡凉了.

我现在想起来却很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写下“但萌萌则开始生病”的话呢?我真没想到后来的事.那时写萌萌生病就好像在说一句装饰用语.

那一晚,我们一千友人在张志林祈福新村的家里.萌萌、吴重庆、陈少明、李兰芬、文能、王红等等一屋子人,大家晚上都没回家,依偎在沙发上一直聊天.萌萌仍然能熬夜,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文能就送萌萌去白云机场了,她要飞到北京参加一个活动.那一段时间,萌萌似乎社会活动多起来,她四处的走动也频繁起来.

一切都没什么征兆.没有想到两年以后,即2005年12月,萌萌会拖着病体来广州,而且得的是肺癌.

我与庞彩霞赶去医院看她.此时,她并不知晓具体病情,只是见她消瘦单薄,可依旧精神不错.她直遗憾怎么没有把她自己漂亮的戒指带来,衣服也带少了.她对肖帆大哥说应该把汽车从海南托运过来,她的病好了,可以开车与广州的朋友到野外兜风.她是太迷恋在世了,在世的美服、首饰、问题及朋友.但病魔已伸出利爪,不以人的意志,要将她从在世攫走.

萌萌在广州中山大学肿瘤医院治疗八个月.她生病期间,不大想让很多人知道她得病的消息.我们也都以为这一次她肯定可以战胜病魔.

2006年,我已经找到一个中医为我治病两年.经过欧医生的治疗,我的经脉疏通了,我总是觉得饿,要吃很多东西,还是觉得心亏血亏.我在补充久已匮乏的血气.治疗中我明白,一个人发胖不是因为吃,而是因为肾气不够,身体无力气取精粹排糟粕,也就是排毒功能不行.像萌萌,一直拒绝主食,拒绝碳水化合物,她身体已无元气了.她是因为水肿才发胖.她怕胖又以水果为主食,凉性水果再一次伤了她的肾气,凝了她的血气.这就是为什么她烟酒不沾却患肺癌的缘故.

我一直在想,萌萌为什么不怕饿呢?我经过治疗,夜晚临睡时饿了如果不吃东西就睡不着.即便勉强睡下,又会噩梦不断,梦里见到的都是惊恐、肮脏等等场面.一次做梦,我梦到有一群女孩子在一片污水里横躺,她们浑身泥泞翻着白眼儿,在不时卷腾,有的已奄奄待毙.又做了一个梦,梦到随了一个陌生男人穿过一个黑暗的隧道,又经过一个污秽横流的便池,直是无处下脚.然后又是少年时代学校郊游时误了车,在迷途中绝望的样子.再然后……这都是令人惊悚的梦境.我的这种梦还没太多暴力,只是呕吐龌龊等等.

这是夜里饥饿的胃在造反.饿了,空腹、脑供血不足,脑子在反抗中,将图像变狰狞了.如果我晚上吃得很舒服,食物有营养却又不过分,脑子供氧充分,人会睡得很沉,不失眠,也不做噩梦,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深度睡眠,第二天清晨,人会感到神清气爽.站在镜子前,一缕阳光照在光洁平静的脸上,连皱纹都不见了.此刻,心情很好.

而萌萌生病,很大程度上和她不怎么吃主食贪吃水果有关.她太爱美了,她不曾想到,这爱美和耽美,竟成为戕害她的凶手.

2006年3月,我出差南京,女友丹娃在陪我逛南京有名的先锋书店.刚上二楼阶梯,手机响了,接到肖帆大哥打来的电话,他说想让我看看书店能否多购几本由萌萌主编的《启示与理性》丛书第六辑这本书.我马上找到三联专柜,书是2006年1月出版的,可惜我只买到两本,毕竟是有人想去阅读这些智力挑战书籍的.我就着书店昏暗的灯光看萌萌写的“编者前言”,萌萌写那则寓言,那是关于“尾随和溃逃”的军队.她主编的这辑文章,要讨论的是,我们中国思想界的现状是尾随的还是溃逃的?这两种情形看起来都不太妙.如果像马克思时期的德国那样是“意志已备,能力尚缺”,至少占一头的优势,如果意志和能力都不具备呢?萌萌的前言写得机警、入题,并且表达得非常平实、易懂,不大像她以往欧式的语句那种拗口.这让人非常受益.她提的质疑很中肯又很尖锐.走出书店,走在端肃宁正的具有民国风情的南京街头,已是午夜.两旁的梧桐,在三月的春天,虽不像北方塬上树木的虬枝倔强,却见满树的剪影有团状的光晕,风吹着,婆婆娑娑.楼宇窗口的灯光不那么炫目,却于隐隐绰绰中,散发l着东方微妙浪漫的情调.我又一次想到刚才读到的萌萌书中写的几段话,她一般给人的印象是执着于西学研究的,可现在她分明已在结合中国的现实在想问题了.西学的普遍性及规律学说诚然可贵,寻找中国的特殊性经验,打通中西文化及思想横亘的壁垒,是亟待要做的事.萌萌仅仅几句话,都因带有原创性让人得到启发.

我回到广州以后,安静下来,认真阅读了她收在这第六辑书中的文章,题目是《复活历史灰烬的活火》.这里面.她借助二战中自杀的德国思想家本雅明,讨论看似微弱的弥赛亚力量,也即救赎的力量如何在灰烬中复活.她讨论的是本雅明《论历史的概念》一书,这书写后不久的1940年,本雅明就自杀了,此书可看作他的绝笔.书中涉及进步、劳动、财富,等等.萌萌很会找问题的入径口.一经她提及,本雅明这个“格外焦急的人”,他的语言及存在的方式,一下子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汉娜·阿伦特对这个焦急的人有独到评价,说他有“奇特的敏锐,能见出历尽沧桑化为珍珠与珊瑚的鲜活眼眉与骨肉”.本雅明会不会知道我们今天在读他?他是知道的,因为他定义了“神秘的索引卡”,那正是:今天吹拂着我们的风难道不也曾经吹拂过从前的人?今天传入我们耳朵的声音不也是已经沉寂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文章最后的写作时期,是2002年的2月初稿,修订稿为2005年5月31日.萌萌有在文后附注写作时间的习惯,这对于我们了解她的思想发展有帮助.显然,这篇文章仍是属于学术的,无论引言还是注释,以及推论的方式都很是严谨.认真读下来,会发现,那么长的文章,仍然有诗性及感觉闪烁其间,有非常生机葱茏的东西.算下来,2005年5月写的文章,是年秋冬萌萌就已得了重病,这篇文章也是萌萌的绝笔啊.这哪像一个其实已病入膏盲的人写的文字.这仿佛浓烈的血,浇灌出文字的饱满、富于张力.萌萌那时饭已经吃得很少了,她是真正用煎熬的血在写那一字一句.张志林讲这一年分析哲学年会在海南召开,作为东道主,萌萌将会议前期的准备工作安排得细致妥当.她很早就盼着朋友们到来.但报到那天,她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与前来的朋友们握手.她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欢快、轻盈.那时她像百灵鸟一样地飞来,她笑着,眼睛亮亮的;她吐字清晰,就仿佛话剧道白一样直扑你的心.她多想能在开会时与朋友讨论问题,有时会彻夜长谈.想到这里,我潸然泪下,为萌萌而痛,为萌萌而哭.萌萌太坚强、太勤奋了,也太执着、太纯粹了.相比较她,我们的文字都是经过兑水和稀释的.相比较萌萌的无私、念友,我想我是做不来的.我害怕组织丛书、会议之类,有人出面组织了我可以参加.但我怕耗散自己,怕麻烦,怕疲累.我一累就心烦,心力觉得不够时就想发火.可萌萌呢?她强撑着,却又是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事啊.

萌萌在广州治病的这一年,我也在全力治病.疾病的积累旷日持久,真正有效的治疗也只能是很缓慢,急不得.所有手到病除的治病宣传都是骗人的假话.

我治疗着,却是越治越难受,比不治疗前还难受.这是因为病灶都发出来了.就像一个深潭被搅动了,那些沉渣此时都浮上来.毒素出来了,又在排;可是又没有彻底治愈,这过程甚至无有止息.我问欧医生:这什么是个了啊?欧医生说,让你自己的身体说话.欧医生帮我疏通脉络,我身上多处出现紫癜黑癜.欧医生多次对我讲“让你自己的身体说话”.仔细品咂,这话很朴素又很辩证.身体是不会骗人的,它疼痛就是疼痛,你靠西药暂时把疼痛压下去,到一定时候它会加倍反扑.而身体器官的各部位又是紧密相连的.你颈椎不好,可能是心肺功能差;你双腿迈不动,也许是肝的问题.我从欧医生的治疗理念中学到了许多朴素的辩证法.

我几乎什么都不能干,心气不够.这已经不是心脏问题了,是多处病灶引发导致的气短气促.以前心脏不适时,如果是缺氧,走到外边,在广场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者走动一下,促进周身血液循环似乎会好些.如果是因为休息不好,找个闲暇猛睡上一场也能缓解.现在,走动会更累,而躺下再醒来更觉难过.我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但我明白,这是病灶引出,是过程,是好事.病灶如果一直潜伏体内不把它排走,日后必酿大祸.你引它出洞,慢慢围歼.一定要熬过这些日子.可这些日子要多长?不知道.让你的身体自己说话.但我一天天治着,往前推进着,终有一天,我的身体将会全面地好起来.

欧医生夸我有悟性,因此我的身体会有救.他说有人在治疗中出现反复,会怀疑这种治疗方式因此半途而废,如果是这样,这个人的福就少了.针对我的难受,欧医生说,比如你有乳腺炎,现在治疗,疼痛会逼迫气门;比如你有肩周炎,治疗时也会使横膈膜吃紧;而腿部的关节炎,也会让心气憋闷.为什么医理上说风湿性关节炎会导致风湿心脏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最新的心脏搭桥手术,先不要说它能否根治心脏疾病,但它的原理也是这样的,不用像以往那样在胸部开刀做手术,而是在大腿内侧切一小口子,将大腿到心脏的淤塞通过一个细细的管子疏通,心脏的血流就通畅.从这里无不看出腿上经络与心脏的密切关系.而我现在心力差,气促气短正因为身体各部位的病活跃.只有它逼出来了,才能打败它.

这一天,我想着到医院去看萌萌.

可是一起床就蒙蒙瞪瞪,头闷,不爽.我在治疗中,在补体虚.我在喝汤水,用乌鸡、红参、当归、珍珠粉、元肉、北芪、红枣,这些补气血的食材炖了一锅,一天又一天在喝.这些都是大补热补的东西,但我脉络通了,喝下去根本不会上火,只觉口舌生津,很舒服.人上火,并不是阳气足,反倒是阴虚,阴虚也会上火,上的是虚火浮火.喝热补的汤水可以降虚火.中医的辨证理论对身体有针对的准确性.但前提是脉络要通.现在的人既脉络不通,又是一味吃寒凉东西降火而不补虚,自然邪病某一天就找上门来.

我已经补虚那么久了还是头懵气促,这身体以前是虚到何种程度了啊.我不知道自己到哪一天才能享受到神清气爽的滋味.

还是决定动身去医院看望萌萌.她来广州治疗已经四个来月了,病情总是起伏,让人揪着心.

到病房,萌萌已经剃了光头,她包着花头巾,较之以往,看出她神情很疲倦很差,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与我说话.肖帆大哥说,不要同她过多讲话.她几乎不能吃东西,身体的免疫力低下.

萌萌躺在病床打吊针.我心里一阵抽搐.这些寒凉的抗生素液体一瓶又一瓶注流进萌萌的身体里,即使是营养液,也都是寒凉的液体啊.单薄柔弱的萌萌好像被一片冰川包裹着.她又不吃东西,她哪来的热能哪来的元气去抵抗疾病,让自己痊愈.只祈盼奇迹发生.

走出医院,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阳光晃着我的眼睛.楚楚天光之下,我有了恐慌虚无感,还有许多缠绊不清的思路堆涌着、冲撞着,让我心头发紧.看到病房里的萌萌,我发现写作是如此陌生和遥远,并且觉得那昼伏夜行的写作生活,那写作生活带来的怪戾、荒诞、大胆妄为的念头,都太奢侈,也太阴暗了.一个好端端的人病成那样,是写作导致的吗?

现在,是滚滚的人流,在人流中成为群众.成为群众就一定会按照公共伦理标准行事,而美学的想象会被自动抛掷.那么,成为群众就会安全、就会不生病吗?仅仅成为群众,仅仅在天光的暴露之中,不会去逾越、去跨界,没有伦理学和美学的矛盾,那么这样的人就会安全、不生病了吗?

我就这么一路反复问着,没有答案.

从医院出来,我径直往欧医生家去治病.我已经治疗了两年,我要坚持下去.许多人不懂,坚持不了,但我可以坚持.我知道自己痼疾日久,沉疴愈深.我盼着体内的毒素一点点被清除掉,阳气逐渐回升.我的心力一旦顺畅,不堵不淤,那该多么好.朋友病了,对自己是个绝大提醒.只是面对萌萌的病,我们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无可奈何.

我这些日子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事,但我已有了每天好转一点的迹象.我可以动于清理家中杂冗了,也开始将写出的札记逐渐结构成文.家里明显洁净了许多,有些稿件也誊写出了.自己的心头也开始有了条理和秩序感.

治病的路上我暗下决心,等身体好了,等我将一些必要的约稿任务完成以后,我一定要进入到非功利的阅读和写作中.我将写出真实,听凭直觉的调遣,把文字当成生命的感悟去写.这和治病时的清理淤结一个道理.我在清理自己的思路时,也为的是让自己精神的路径更清晰、更宽敞、更欢悦.

谁都不愿接受的现实终于到来.

2006年8月12日,志林给我打来电话,萌萌辞世了.她的朋友赶来,我们为她守灵三天.萌萌静静躺在百合、白玫瑰、紫丁香的鲜花丛中.送别的仪式,奏的不是哀乐,而是一遍又一遍播放她在病榻上背诵的自己的诗句.她的照片两旁是她自己的诗:“饿了,有石缝中生长出的绿色和红色的果实;渴了,有大地夜哭的晶莹的泪珠.”朋友们为她送别,赵越胜从海外发来唁电,他说他原本是太疼惜萌萌了,他说打倒黑格尔,解放萌萌,是想让萌萌过本该属于她的明亮欢快的生活.我送了花篮,挽联写的是“被问题追逼的萌萌,你累了,你睡吧”.

我不知该怎么去叙说萌萌离去的缺失,这将是一个传奇和造化女人时代的终结.今后,很难有像她这样纯粹的人了.她执拗于问题,而问题又在纯粹和执拗成了她的病理学特征,同时变成她矛盾和孤独,希望和依峙的背景. 十、那精神团契的灵魂飘远了

2006年12月,我们到海南参加“文艺生态学”研讨会.会议结束有半天空闲,我们几个萌萌的朋友,去她海口的家.她的灵堂设在客厅旁的一个房间,她还没有安葬,骨灰盒还在桌上正放着.我们献上百合、白玫瑰等鲜花,点上三烛香,低头默哀.之后她丈夫肖帆领我们到她生前的卧室与客厅.那里放着好几个不锈钢衣架,上面一排排挂满了萌萌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都分了类.有几排挂的是冬天穿的毛料大衣,以黑色为主调,兼有别色.夏季穿的衬衣非常多,沉色调之外,有赭色和铁红色.萌萌因为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她买的衣服都显贵气,很耐时间考验的那种经典风格.鲁枢元、王鸿生、耿占春他们几个男的匆匆看了一下离开,到别的房间了,我则细细看着.显然,她的许多衣服都没有穿过,上边的商标与挂牌都没有扯掉;还有一个箱子放满了丝巾,玻璃纸一层层包着,还没有启封.这是萌萌在国内或出国时买的.她很有审美眼光和鉴赏力,深谙着衣之道,是女人中的女人,她的服装、围巾、首饰以及小摆设都非常有品位,非常漂亮.现在,却物是人非.衣服比人的寿命长啊.美人已去衣衫犹在.

她哪里会去想这些衣服某一天将从此不再属于自己?

她在那些城市、那些商店奔跑着、购买着,每一件都是自己的心爱.她在买的时候将想着搭配的完美效果,她设想着怎样的出场,每一次出场都那么令人艳羡与华美,还有气盖群芳的隆重.她一切还没有正式开始呢.仍然是在做着准备,让自己的服装更丰富,让自己的文章写得更漂亮,让自己的身体某一天奇迹般地变好,恢复健康.她像一个演员一样等着出场,最好时刻的出场.哪里会想到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呢?

肖帆整理萌萌的遗物,面对这么多美丽的衣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件件把它挂起来,我们看到了.

萌萌这个人喜欢在世的一切明亮、美好;反对残破与畸态.她要成为风景,而且是风景的最深处,这样,她等于是把一个创造奇迹的使命担在自己肩上了.她不满足于仅仅成为一个漂亮女人;她要深刻,在问题的追逼中,表达、阐释,并且听到的都是神谕,呈现的都是二度命名.这多么难!

总在回忆中.

2008年春,花城出版社的林贤治兄嘱我为萌萌的著作编一个选本,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信任,也是知晓我与萌萌多年的友情.他也是萌萌的文友.受此嘱托,我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我在想,萌萌正在厚积薄发的生命阶段,她应该躬身亲历,去写很多的书,去做很多的事啊.可是……真是让人扼腕长叹.

萌萌已经离去有一段时间了.为她编这本集子时,百感交集.读着她生动、新奇、原创性表达的文字,那可是写在很多年前啊.她以前驱之姿,仿佛筚路蓝缕,为我们开道,让我们学习到那感觉是如何裹挟着思想的表达;学习那毛茸茸的、诗意的、唤醒细节、推开干涸的创造性语言.那可是写在很多年前啊.我们许多人都曾经从这表达、这语言中受到启迪,我们必然的对萌萌心存感激与深深的敬意.

这一年的清明节,我惦记着给萌萌烧三炷香.

太阳照在我们广东省作协家属楼的后边.这是一座草木葱茏的花园,我在假山前朝南的方向,给萌萌点上香.烟气袅袅,我蹲下来,双手合在胸前,闭上眼睛.

依稀看到萌萌微微倾斜着头,扬着那张白皙的、透着大理石般光泽的脸,调皮地笑着对我说:“艾云,我们要很慢很慢地变老,好吗?”非常好,非常赞成.只是萌萌这一次食言了.她还没来得及变老就飘走了.又或者是她害怕有一天真的变老了,她将无法接受吧.她愿意是始终的漂亮.也于是,她在最具有女人味儿的盛年,在她还不曾变得衰老难看的时候,扬长而去.

又依稀看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萌萌.在珞珈山,在武大,她走进会场,虽然处在中心,有吸引点,可她进来时有些羞涩,她低眉,眼睛并没有活泼着巡逡、四处与人打招呼的意思.春雨淅沥,滴着她的头发、鬓角,滴在白皙的面孔上,给人以梨花带雨的写意.我看着萌萌,觉得她称得上人们传说的模样.她好像与俗尘凡世沾腻不上.她清风扑面,给人出离其境的旷远感.她身上有一种洁美和威仪,这是良好的家庭和出身带出的,也是个人慎独修为的结果.她的出场就带着仪式感.

仪式感是什么?

仪式感不能低门矮户,它由身份和地位构成.有些隆响,而不是寂声;有些华饰,而不是素淡.仪式感不朴简不荒凉,而是华彩威仪,平添引人入胜处.仪式感区别于日常;它稀有,属于节日,以及非现实性.如果一个女人身上有了仪式感的东西,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多么稀缺的资源,多么难得.我认为萌萌身上就有这种东西,这使她与普通女子划出了界限.她身上有舞台化、戏剧感、仪式性,这一切与我们在司空见惯的麻木生活所见到的迥异.她身上有动人心扉的东西.

萌萌不同寻常的出场,照见了我的普通、凡俗和鄙近.她身上携带着的东西,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远远打量她的人,尤其是同性,只要悉心体味,会领悟到很多东西.我结识萌萌以后,为此写了许多的札记,这里边有敬佩、夸赞;也有诘问、质疑,但总而言之是牵引出我许多的话语,引发出我的写作兴奋点.

又依稀看见萌萌出现在朋友的聚会上.

那犹如法国的沙龙,走动着的是天性睿智、热哀思想,却又家庭优渥、才貌出众的女主人.她将同样热爱思想的人聚拢一起.间或,这里会发生激辩,思想启迪的火花比比迸溅;意义的爝火在子夜闪着穿透物质的金色光芒.但是,这里又不像法国沙龙,这里没有暖昧的眼风和眉目传情.在法国,这一切被认为无伤大雅,是用来激活感官和感觉的必然调剂,并且被认为可以撬动板结的大脑和僵硬的思考.而这里,是精神团契者的温暖屋檐.

萌萌又像是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对,她不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她就是十二月党人.这些有政治抱负情怀高贵的人,他们发誓要推翻专制体制,为俄罗斯的未来殚精竭虑.他们被流放到寒冷砭骨的西伯利亚.当然,有坚贞不渝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陪护,她们陪护自己的丈夫来到这苦寒偏远之地.这是些富贵人家的女子.眼下,裘皮大衣的毛絮正慢慢蜕落,她们白皙的皮肤被野风吹得粗糙,双手也在劳作中皴裂.她们却不悔地追随一个男人,连同追随一种理想.

萌萌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她本人又是十二月党人.

萌萌尤喜西学,无论是专业还是后来的治学背景,都与西学有不解之缘,这让她的形象也有比较洋化的倾向.她身上有着法国思想沙龙女主人的优雅、灵性和团契精神;又有着俄国十二月党人的那种追求理想、纯粹至诚的品质.她是思想的,又是革命的.

三炷香烧完了,我踱步回去.

很奇怪,这天夜里,我做梦梦到了萌萌.

我穿过许多迷宫一样的回廊、门庭,走到一个花草芬芳、绿藤攀绕的地方,萌萌从一条小径上笑盈盈走来.她脸庞圆润,面色嫣红,很年轻、很朝气的样子.她说:一场大火,让我起死回生了.

我醒了.

我一般不做梦,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这一夜我却做了梦,这是为什么?我一向不迷信,是个无神论者,但我逐渐发现,可能得承认有灵验的东西、有灵魂的存在.

我想起2004年10月的一天夜里,黎明时分,我梦到程文超,他说他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上午上班,与杨克在编辑部讲到这梦,说程文超住医院那么久了,该去看看他了.杨克却说他这夜也梦到程文超了.我们正讲着,上午11时,程文超的博士生申霞艳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说程老师上午去世的消息.我当时惊呆了.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程文超是以托梦的形式向他的朋友们一一道别.

那么,我梦到萌萌,可能是萌萌知道我在为她编书,她牵挂着这件事.我还没有把书编好.封四要让张志扬、王鸿生、耿占春几个人为她写几句话,这些还没有收齐,我还得再打电话催促.或者,梦到萌萌容颜焕新和重生,也许是我当天刚看过一篇文章在脑海里的潜隐映像?这文章写一个叫四哥的人,他一身褥疮,腐臭难闻.他遭遇到一场大火,他被人从火中救了出来.住院痊愈以后,奇怪的是那全身褥疮全部好了,瘢痂脱落,他成为一个皮肤光洁的健康人.是因为看了这些文字的缘故吗?也许萌萌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就是变得更加年轻和漂亮,她在大火中涅槃,她成为灰烬中飞出的凤凰.她会吃很多食物,大多吃的是粮食而不只是靠水果维生.多吃粮食,她的面孔才能红润.在世时她总是吃水果,那些寒凉的东西,让她的面色过于苍白了.

在这个清明节,在这个人神共在的独特时间,应该承认有灵魂的存在.随后,我打电话给上海的曲春景告诉了我的梦.我们自是唏嘘感叹了一番.

2009年7月底,萌萌三周年忌日,我们一千子朋友又聚到海口,王国伟、王鸿生、尚阳、文能、邵敏等等都从不同地方赶到那里.这是一次纪念会,同时也举行书籍发布会和研讨会.有两本书出来,一本是我为萌萌编选的《我的窗外没有风景》,另一本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邵敏为萌萌编的另一本书.邵敏是萌萌生前好友,曾为她编辑出版过不少的著作.

我有发言,我说:我为萌萌编的这个集子,是从她的一些著作和文章里做了撷选与摘编.有些题目也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我尽量从原文中找合宜的字眼儿做题目.她有些比较长的文章,我有意做了些段落上的切割和调整,为的是读起来更集中、更醒目.我想,学问属于萌萌,那诗性的表达更是萌萌的擅长.也因此,我选编的这本集子,想尽量体现她灵动、如在目前的表达方式.我想,倘若萌萌地下有知,应该会同意和理解我的这种想法吧.

萌萌的丈夫肖帆大哥为这本集子提供了书籍及重要文稿,并且提供了萌萌生前许多珍贵的照片.我知道,他与萌萌是相识相知于艰难的青春岁月,成为了挚友,又成为了夫妻.在萌萌离去以后,他基本上已无心绪再做他任何别的营生,而是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关于萌萌的纪念文集、纪念网页以及对她未完成的文稿与札记的整理工作中.那天下午他打来电话,告诉我海南大学已成立了关于萌萌的纪念馆,他还和张志扬一道去看了.萌萌生前供职于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对他提供的帮助我无法说感谢,因为他说他该感谢我们,他感谢所有为萌萌身后做着各种纪念工作的人.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萌萌的这本集子,不会因我的编选水平之有限而受牵连,因为她的文字本身,无论怎样的放置和排列,都会散发出穿透物质的无比美妙、攫人心魄的光芒.

我们在海口悼念萌萌.后来我们又到萌萌纪念馆,看着那尊汉白玉萌萌雕塑,令人愈加怀想既往岁月.

那时,我们相信语言的二度命名,对诗化哲学与思辨心往神追,并作为写作前行的方向和努力的目标.我们相信语言的黄金魔杖指向哪里,轻轻一敲,哪里就有美丽新世界被召唤出来.我们相信语言是改变世界和改变人的存在方式的不二法宝.

那是语言至上的时代,虽然现实中有的是风波和屈辱,那些从政治狂迷走向精神狂迷的写作者,却能一扫灰心颓废,闯入语言丛林,乐而忘返.甚至,有像海子那样的人,欲以抵达无穷语言的尽头.他凡体有限肉身欲以代人类整体而思,并转喻为诗之超验.他的肉身跟不上如万花筒般语言旋转的速度,他停不下来;于是,他只能伸开双臂,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在北方的原野,在无边无际的麦田奔跑.他像后羿一样,在逐日途中渴死,弃杖而亡.他追慕的太阳是黑色的.

那时,我们一旦发言,煽动而唯美,妙语繁花;我们谈论叙事伦理与诗化哲学,姿态虔诚而谦卑.我们高蹈凌空,即使人世间,也是宇宙风.

那时,我们放弃小责任,认为这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要寻找大问题,那是关于灰烬与凤凰,毁灭与复活的大问题.我们相信诗意与虚幻会高于现实.我们相信结构,讨厌解构.这是萌萌、余虹我们共同朋友的信奉.

而现在,似乎解构盛行、意义放逐,人成为了瞬间的碎片.是的,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已经知道自己不再处于中心,毫无光荣与梦想可言.人不在历史性中,那些烦、畏、死的思考也是人对自己历史性地位的一种虚假确定.世界原有的唯美主义花园已变为废墟焦土.人必须放弃一切玄想的骄傲和作为万灵之长的优越之感.这一切,人类都懂得了.

懂得了又怎么样?没有意义、前途、信心,懂得了又怎么样?

几乎是拒绝接受这些,哪怕它是事实.因为接受之后感觉空中冷风直砭肌骨,生命处于僵冷状态,什么也不愿说也不愿想,意识已成空白.聪明的现代人无论怎样对意义和价值睥睨,认为它具有欺骗性与自蔽,我们却愿意在心灵深处保留一块纯粹的净土,那是不容侵犯的审美栖息之地.返乡,归途;在路上,有风;人诗意地栖居.

这是一个圣洁的梦,与世界的轰毁解构无关.

解构主义不能成为普泛的真理,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这正是萌萌生前捍卫的.

十一、在尖峰岭

2013年7月初,大家重聚海南,在尖峰岭举办“萌萌逝世七周年纪念会暨萌萌学术思想研讨会”.

7月7日晚,我们在放着石椅的木屋举行了题旨为“我是穿过那片林子来的”萌萌诗歌念诵会.大家念诵萌萌的诗,也念诵自己所写的诗.

几天里,雨一直下着,看电视,四川已有大的暴雨,造成桥塌人亡的灾难.

尖峰岭的雨林谷,因下了雨,山风很凉.纪念会开得静朗端肃.讨论萌萌,也讨论着中国的思想生活.在这雨意霖铃中,穿过那片林子,萌萌是否听到?

7月8日上午,是这次会议的最后半天.一个上午,大家差不多都发言完毕,临到张志扬做最后的总结发言.

他没有例行的对整个会议作概括总结,没有去讲会议的过程,谁发言的特点等等.他没有一点儿会议通常的套话.一上来他就说,让我最后对会议总结,我依旧仍然回到对萌萌的讨论上来.接着,他谈到萌萌的一生,如果用先天和后天来概括的话,她的先天有两个词对她造成缠绕,一是时间,二是纯洁.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她的后天也有两个词,即经验和痛苦.

有人形容萌萌是个“来得太迟,又来得太早的人”,说她是一个有着落寞的古典情怀的人.她如果生在18世纪,是什么样?这就是说她来得太迟.之于后来的时代呢?这又是她“来得太早”.

张志扬没有对萌萌先天的关于“时间”一词进行过多阐释,他用更多的话语,讲了萌萌与“纯洁”的关联.他说:她的纯洁不仅仅指意念上的,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纯洁,那纯洁是指,哪怕是一个,她行为上是不纯洁,但意念上则是纯洁的.萌萌不是这种意义上的纯洁.她也不是狄德罗意义上的纯洁,她是在纯粹的纯洁意义上的纯洁.她有洁癖.

关于萌萌的后天,张志扬说她面对经验,怎么克服痛苦,则缭绕了她一生.

他谈到萌萌对经验的面对和追问.萌萌的经验面对,是先从西方哲学关于对经验的阐释说起,她总是不停地向张志扬发问,她总是从西方哲学的回顾问起,问康德、问休谟的经验,问他们对经验的悬置,问他们何以生成温和的怀疑论;她问海德格尔与舍勒,也问胡塞尔的内在经验,又对罗素,对维特根斯坦如何对经验进行阐释问个没完.她竟对这八个人都敢碰都敢问都去学.张志扬直惊讶萌萌她何以对纯理论的东西有那么大追问、探索的热情.

张志扬又一次说到我们那年,即1991年秋同游神农架.萌萌那天晚上与徐友渔争辩.徐友渔真的是不知道戴维斯的“隐喻经验”,他简直无法招架萌萌的提问.萌萌形成的“情绪和语式”的理论,有她自身的必然逻辑.她一直在追究语言的公共性如何向个人转换,情绪又如何向语式转换.她谈的问题,与她个人的情绪有关.张志扬说,外人眼里的萌萌看起来总是那么优雅,那是她情绪好的时候.她的情绪如果不好,就像来了暴风雨.她的情绪跌宕起伏.但在过后,在冷静、凄清中,她会反思这种不好的情绪,然后形成文字,这也就是她称之为的语式.萌萌做学问,非常可取的方面就是:她不把自己知识化,而是把知识把问题和情绪相关联,然后变成语式.她的文字里面,敞开的东西比确定的东西多得多.

张志扬做着形象的比喻,他说读萌萌的文字就像捉鸟一样,经常这里飞那里飞让你捉不到.她激活情绪,形成独特的语言.你捉不到,但你的领地在扩大.

张志扬讲到萌萌有痛苦.她认为温暖虽然没有写够,但人仅有欢乐是不行的.

张志扬的话讲到这里就停止了.纪念会结束.

我从张志扬口中听到他讲萌萌的纯洁.我听不止一个朋友讲到萌萌的洁癖.这是她生理上的和生活习惯上的.她家一尘不染,地上的砖缝都要用酒精来拭擦.她的床是不能让外人坐的.有一次她母亲到她家坐在了她的床上,待明白过来,赶紧起身,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不小心坐了你的床.

萌萌的洁癖,就是这样.

从这里可以知道,萌萌爱朋友,不是爱男人;萌萌爱问题,不会玩隐秘,也不会言隐喻.她与任何人,都是在问题中交往.张志扬作为萌萌的挚友,对这一点早就看清了.当年,肖帆看到萌萌执意要做学问,于是将张志扬引荐给萌萌.志扬是个真君子,他刚直不阿,是个受传统影响很深的人.志扬曾经面对人们对他与萌萌关系的猜测,他不躲闪、不规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这一天,当张志扬讲萌萌的纯洁时,已经将很多话说清楚了.当然,敏感多思的萌萌,谁又知道她带走了多少故事与记忆?精神至上论的她,则指引着她黑夜隐藏的悲怨的叹息.

她说:我是一个谜吗?

张志扬后来在编辑《萌萌文集》时,他对萌萌的定义是:“萌萌在令人惊奇的一生中形成了本人堪称高贵而又幽雅的悲剧品格与悲剧人生.”请注意,他用的是“幽雅”而不是“优雅”.萌萌是幽婉曲折的,她的文字没有表现出她的全部.而张志扬又认为萌萌无论品格还是人生都是悲剧的.悲剧何物?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张志扬说到萌萌的情绪无常,他认为的是为语式而做的前设;我却明白,一切情绪的反常皆因身体的不适.萌萌如此一个谦和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的情绪失控,皆因她已病得太久.长时间亚健康中的她总是有说不清的难受.一个人突然被宣布得了不治之症,这病都是长期隐伏在身体里的,不是猛丁到来的.她无法控制疼痛,自然情绪失控.她吃了药,想让自己尽快从坏情绪里解脱出来.吃完药,果然,她在玄幻中平静,收拾停当,又可以神采奕奕地走到朋友们中间了.

这里有一个插曲.会议结束以后吃午饭时我们同张志扬、肖帆都坐在一张桌子上.突然听到肖帆大声说:“志扬,我宁愿萌萌是不纯洁的.”他说这话,是回应刚才张志扬对萌萌评价中讲到的“纯洁”.肖帆话中有话,我听出了话外音.或者可以做几重解释,但我明白肖帆的心情,他宁愿萌萌是不那么洁癖的,她应该像一个健康女人那样去过健康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有暖昧的僭越的,只要她活着.肖帆对萌萌充满了疼惜.萌萌在公开场合与男性朋友保持着既亲密又轻松的关系,对于这样一个从灵魂到肉体都纯洁之至的女人,谁都没可能对她说什么.谁又忍对她说什么.

肖帆与萌萌,共同相伴着走过了四十年的生命历史.他宁愿萌萌是茁壮的,有着温热泥土与粗重呼吸的、生机勃勃的女人.他不要她纯洁,只要她不死.

肖帆对张志扬吼着,他内心苦啊,无从言说.志扬只在一旁嗫嗫嚅嚅,他又能说什么呢?大概,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吼,直想掉眼泪.哎,围绕萌萌,还有多少的谜,谁能猜透?

张志扬在萌萌逝世以后,在每一届招收的研究生入校第一个月,他都会开设萌萌学术思想研究专题.他上课的地方,就在海南大学人文社科楼A座的615室,门口挂有“萌萌纪念馆”的竖匾.屋子正门靠墙一侧,摆放着汉白玉半身萌萌塑像.塑像比较萌萌本人有些单薄和清瘦.谁能完美雕出萌萌那说不清的典雅缥缈的梦幻般气韵?

听过这些讲座的研究生,对萌萌已经不陌生了.虽然他们没有见过萌萌.

对,这里补记一笔.

在这次会议上,有许多没见过萌萌的海大学生发言.他们哽咽着,其痛之状,比萌萌生前亲近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大都是听过张志扬讲授萌萌专题的学生.

我想,张志扬是在用这种方式纪念萌萌.这种讲述,是让萌萌的思想不死,意义常在;萌萌也因此成为不朽.

我记起张志扬教过的一个学生邓一萌在8日上午有个很特别的发言.她已研究生毕业,家住天津,目前正在家中复习考博,这次特地从天津赴海南参加萌萌纪念会.她没见过萌萌,但听过张志扬的萌萌专题讲座.为这次会议,她准备了论文.她在发言中,有时会脱开自己的稿子随意发挥即兴地讲.她讲到萌萌,几次都眼含泪花,声腔噎咽,可以看出她对萌萌的佩服和敬重.发言最后,她有两句话让在座的人大吃一惊.她说她不解的是,萌萌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意即萌萌为了接近问题本身,硬要把自己逼向犄角、绝处.后一句更是让听者骇然.她说:“萌萌对自己是有罪的.”她的话,出自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话,仿佛一道肃索的风,让人惊怵,却又不得不陷入沉思.萌萌57岁的盛年离世,是否和她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有关?

可是,又有谁能知晓何对何错才可以待自己是无罪的呢?有道是“前定如大海,自由如小舟”.我相信性格可以改变命运,我又不得不承认,那命定的无边无际笼廓在你周围.自己所能掌握的是驾一叶小舟行驰在浩瀚无垠的水面.个人要听从自己意愿的召唤,不能总是对抗自己.而命定又违拗不得.多少人惋惜萌萌原本属于诗性,她却硬要去搬动哲学的石块.她的选择,也是命定.

邓一萌皮肤白皙,白裙飘飘,齐耳短发,有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第一天我们入住海口的荟景酒店时,我和她分到一个房间.见到她,我说你就像是从英国约克郡塬上走来的18世纪的英国名媛.她气质超尘拔俗,与粗糙的现实拉出了距离.聊天时我对她说:“你那么美,不要让灰色的学问把自己害苦了.”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们年轻时代那义无反顾求索知识的劲头,不无疼惜.在会上听了她讲的这番话,感觉新一代会比我们有更多维思考,会有更多生命存在的丰富意义.她们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总觉得要为萌萌写些什么.她离去日远.日子过得真快.人如果无病无灾,就会觉得时光如梭;如果病恙缠身苦熬,就会觉得度日如年.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萌萌作为一个女性,无论是美丽、仁慈还是智慧,都代表着难以企及的高度.

应该说,这里面有一种奇异的、综合力量的凝聚,将她塑造成风景和著作的存在,塑造成诗者与思者的存在.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合力呢?其中,包含了父辈的苦难加在她身上的轭辎,同时又有诗书传家的背景,然后是上山下乡的磨砺.她曾经给我看她的双肩因为挑担子劳动烙下的厚厚硬茧.这种底层生活的经历和肯吃苦的精神,都成为诱发思考的契机.再有就是在她周围,无论武汉还是海口,在她生活的环境,总有互相靠拢而形成的智力高强的对话者.这同时是保持思考连贯与深入的浓郁语境.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她心高气盛的个性,她仿佛永远为问题所追逼,停歇不下来,并且那样迷醉于语言的二度命名.她是女界杰出的代表.因为萌萌,20和21世纪的中国,以及以后的日子,在发现和探索女性书写的深度和意义时,她的创作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她身上许多层面的可解读性,将给研究者提供重要的思路与课题.这体现在她对哲学、诗学及文学批评领域的贡献.当然,还有她美好的人生姿仪,永远朝向美的微笑.我们走到她跟前,深为她典雅俊泽的气质所迷.

还有另外的缺失,那就是随着她的离场,一种精神氛围和团契的灵魂似乎也飘远了.今后,谁还会兴致勃勃地组织我们开会和讨论?谁还会牵头民间性质的落互相走动?还有谁会热心肠地策划那些饶有创意的丛书一辑又一辑地出版?现在可能流行的是相对主义,怎么都好,怎么都无所谓.但是有一些问题不是回避就能绕过去的.中国要重建民族尊严和理性,必须要有对问题勇于深入探究的人,要有在缓慢和艰辛精神运动中经历淬炼的人,要有在荒原上守护意义爝火的人.那些秉持相对主义腔调的人,看起来很得意,可是有帕斯卡的一句话可以回答:人如果不思考,他就是一根脆弱的芦苇,一滴水也能将他击穿.事实也正是这样.

是的,萌萌过于认真.她讨厌嬉皮,讨厌将问题戏谑化,她凡事都讲求严肃、不拘.她希望每一次会议每一套丛书都能对当下,对中国学界和思想界产生影响.她是想要有个思想界,有的人可能会斥之为这是文化精英的想法.其实这并没什么不好.所谓思想界,这只是意味着热爱思想的人有一个交流的平台,这是一个不固定的移动的平台,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却是因了这个存在,让人的内心有了一种尺度和标高.在俄罗斯,无论是“白银时代”还是别的时期,总有一些人,因热爱思想、语言与诗而凝聚一起,白银时代有著名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与她一起的有古米廖夫、布尔加科夫等人.某个时代,会出现时间之流间歇性和阵发性的停顿,时间将会被历史的杂乱、繁忙乃至恶行的容量所超载,但总有人坚守人类灵魂深处自由而不妥协的声音,圣火必然会在历史与时间的长河中灿烂,复活而不熄灭.在萌萌离场的日子,我再一次想到遗憾、无奈与深深的缺失,她不仅写作十分优秀,她更是做了许多实际的、具体的事情,这些事具有深远的时代意义.

写了如上的文字,我总会写到她的装束和仪表,她有风景深处的风景;还有著作,那令人可做多重解读的著作.

我为萌萌写这些文字时,情绪变得不稳定,我变得易感、伤心、虚无,对生命、对语言.我总想着“浪迹天涯”这个词,这与我一向隐忍、平定的性情不大相符.我想,可能是我经历着萌萌的挣扎与疼痛吧.我自从认识萌萌,她就成为对我影响很深的一个人,这里面有钦佩,有楷模,有质疑.心情相当复杂.但她让我找到一个认知的角度.可爱的无私的萌萌累了、飘走了.她成为作品,留在热爱她文字的人们的注视中.我再一次想到,环绕萌萌的大致说来有服装、问题、朋友,以及药物.前三项都是她所喜欢和热爱的,只有后一项是她厌恶、反对的,到后来却是依赖.作为风景和作为著作,她留下了骄傲与荣誉,在生命的有效期已是光彩夺目.后来她倏忽离场,“有浪漫的宫廷色彩送葬”,在无边的天际,“饿了,有石缝中生长出绿色和红色的果实;渴了,有大地夜哭的晶莹的泪珠”.

记得阿维罗伊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在此世的生活不能没有政治的技艺,而在彼世的生活方才少不了沉思的德性.”萌萌的飘然远去,正是为了到彼世去过更从容的沉思的德性生活.

萌萌离去日远,总有往事浮现,我对她怀着痛心和惋惜.我可能是个心肠硬的人,在接受这一悲剧事件的同时我又在想,女性写作者该怎么多一些疼护自己?当某种沉痛、疾患欲以咬噬我们的神经、细胞、肺腑时,我们该怎样去防范和杜绝,而不至于被它打败呢?

责任编校谭广超

听雪论文范文结:

关于对不知道怎么写听雪论文范文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相关本科毕业论文听雪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的作为参考文献资料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