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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深海,不必回头(上)

001

洛河镇无河,只有一条涓涓淌过的溪流.

在那个萤火虫还没有消失的年代,洛河镇的夏夜总有发光的小虫成群结队地飞过,但鲜少有人在意它们,至少陈皎皎不会.

十七岁的少女坐在自家杂货店的门前,手托着下巴,看路人擦过路人.月亮升起来了,溪流声欢快如行歌,隔壁阿婆家的紫薇花树精神地探出半个头——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准备打盹,门板却被人叩得响亮.

十七岁的沈御京和风流倜傥一词没什么关系,瘦是真的,白也是真的,黄糖般的白炽灯下,他神态拘谨,眼神却清冽如一汪清泉.

“买什么?”陈皎皎慢吞吞地起身,笑呵呵地道.

“烟……”他蓦地一愣,小声说.

“你抽烟?”少女挑眉,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旋即似笑非笑地低头,拧开了玻璃柜的锁,“哪一种?你自个儿挑吧.”

“那个.”沈御京态度虽犹豫,但实际很有目标,指了指其中一盒.只见那淡的软包装上赫然印着一小簇怒放的梅花.

“噢,红梅呀.”陈皎皎说罢,忍不住拧了拧细细的眉毛.这烟便宜,是老烟们的挚爱,他这根细竹竿……倒是人不可貌相.

“给你.”她从柜中摸出一盒,准备递给他.然而手伸到一半,她又倏地收回来.陈皎皎明目张胆地拆了封住的塑料纸,手指利落地在封口处开了个洞,摸了一支烟揣进兜里,这才从容地把烟递过去.

“封口费.”

她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那模样既嚣张,又可爱.

沈御京目瞪口呆.

1 998年,当时不算发达的洛河镇只有一所中学.而作为校友的他们,初次攀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多年后,当沈御京已习惯科技带给生活日新月异的改变时,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想起她狡黠的笑脸,想起那包少了一支的红梅烟——

自201 1年,淡软包装的红梅逐渐从市场销声匿迹,仿佛他们再无迹可寻的青春岁月.

但十七岁那年的沈御京到底是个薄面皮的温吞少年,他不好意思和她争执,因此尴尬地看了她很久,好几回欲言又止.僵持了一阵,见她的确没有把烟还给自己的意思,他只好悻悻地扭头走了.

望着沈御京离去的背影,陈皎皎喜滋滋地关上店门,急不可耐地奔向好友方菀的家.

没有手机的贫瘠年代,通信.

“菀菀,我帮你报仇啦!”少女扯着嗓门在楼下开喊.

“什么?”正在做作业的少女推开窗,一头雾水.

“那个总把你压在第二名的瘦竹竿,我刚刚帮你修理了他—下!”

“你打人了?”方菀大惊失色.

“胡说什么呢?哪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就小小地欺负了他一下.”陈皎皎回味起沈御京刚才的神情,简直乐不可支,一只脚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圈.

月亮被乌云短暂地遮住,有的风拂过少女的脸颊,陈皎皎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样,不敢再耽误时间,一股脑儿返身跑回家.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里屋果然响起中年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陈皎皎,你又跑哪儿去了?到底还想不想念书!”

陈皎皎吓得赶紧认错:“爸,我错了!我这就去写作业,你……你别揍我!”

002

沈御京回去将被抽掉一支的红梅烟递给阮昭云时,阮昭云的脸色比每年去拜祭沈父时还要难看三分.

“怎么回事?”

“被人……抢了.”

“谁会抢你一支烟?你当我傻啊?”

悉心栽培的儿子竟学会了撒谎,她气得肺痛,掂了掂手中的晾衣棍,正准备动手,从城里过来探望母子俩的大伯刚好踏进家门.

“御京、嫂子.”

来者是亡夫的兄弟,阮昭云自然不好怠慢,不得已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再吩咐沈御京倒茶.那张常年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大哥请坐.”

沈御京躲过一劫,后背渗出一身冷汗,赶紧去厨房倒茶.

冷茶入口,大伯道明来意:“御京明年要高考了,有没有打算去城里?”

“自然要回去的.”不等沈御京开口,阮昭云急忙道.她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少年.

“御京现在的成绩可好?”

“年年第一.”阮昭云虽笑得矜持,但眼中却凛然有一股子傲气.

“那就好,比我那个不孝子好.”大伯幽幽地感叹,神情中除了欣慰,还有些难辨之色.

世人皆爱攀比,哪怕是亲戚,也忍不住要比一比.好在阮昭云虽一生不顺,但这个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却从没在旁人面前令她丢份儿.

大伯走后,阮昭云的气似乎消了些,摸出一支红梅烟给自己点上,把沈御京赶回卧室做作业.

“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她踱过他的门外,不忘耳提面命.

淡淡的烟雾缭绕,她望了望纱窗外的月光,像想起了什么好时光,微微一笑,眼角的鱼尾纹似乎也跟着舒展开了.

第二天,方菀揪着陈皎皎的衣摆非要去找沈御京负荆请罪.

她斩钉截铁地把几张零钞塞进陈皎皎的手中:“你先去给他买一杯酸梅汁,我们再一起跟他说对不起.”

陈皎皎像看神经病似的看她:“不是你总跟我念叨着年年他第一,你第二,不服气吗?”

“是不服气,但就算是较量,也要堂堂正正地较量.”方菀义正词严,“你抢他的烟,可知那是给他妈买的?阮姨对沈御京管得严,你昨天那么一闹,他指不定挨了一顿揍.”

陈皎皎越发莫名:“你是他们家墙角了?怎么连他挨揍都知道……”

方菀脸一红:“瞎说!我们两家住得近,他家的事我听过一些.他爸从前在镇上救人,在溪里淹死了……”

“就那条没名字的破溪也能淹死人,你忽悠我呢?”陈皎皎嗤之以鼻.

方菀觉得自己跟这个混世女魔王讲不通道理,索性直接动手,连拖带拽地将她扭送到了沈御京所在的班级.

“大鲸鱼你出来!”陈皎皎扯着嗓子喊得肆无忌惮.

众人纷纷回头,不知这个不学无术的吊车尾突然发什么疯.沈御京当然也没反应过来,是在陈皎皎趾高气扬地朝他勾勾手指后,他才意识到那条大鲸鱼就是自己.

两人隔着几米开外的距离,陈皎皎今天穿着一身校服,四肢纤长,有一种生机勃勃的俏丽.

沈御京不想招人注意,闷声走了出来.

“给你!”陈皎皎没好气地将一杯酸梅汁塞到他的手中,就是不肯说对不起.

方菀只好顶住压力打圆场:“皎皎是我的好朋友,昨天她恶作剧,我代她向你道歉,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沈御京微微蹙眉,觉得这个说话的短发少女有点眼熟,好像是那个万年被他打压的第二名.他隐隐觉得这对好朋友的组合有点意思,克制地抿了抿唇.哪晓得陈皎皎是容易奓毛的性格,见他憋笑,当即发飙:“笑什么笑,我看是被你妈揍得不够疼吧?“

说罢,她扭头就走.方菀见场面不可收拾,忙不迭地跟沈御京道歉.说完,她又不得不赶紧去追陈皎皎……陈皎皎手长脚长的,早一溜烟跑出老远.沈御京望着拐角处两个隐约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阮昭云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的老话,从小将他揍得满屋跑,这事街坊邻居人尽皆知.只是他不晓得,就连这个恶劣的混世女魔王,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自己常常被揍的丢人事.

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似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摇摇晃晃的.

003

这天夜里,陈皎皎帮陈父卸了刚到的货,擦了把脸上的汗,百无聊赖地靠在路边的水泥墙上发呆.

作为一个从小没妈的孩子,陈皎皎一路被糙养着长大.在别的孩子都被搂在怀里,举到天上,享受众星捧月的宠爱时,她过的是满地乱爬的日子.就连走路,都是自己扶着墙慢慢学会的.

十几年前镇上不太平,陈父便开了个武馆养家糊口,教人武艺防身,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后来大家开始专心搞经济,武馆骤然成了附庸风雅的消遣,门可罗雀.陈父不得不另作打算,把武馆关了,在自家门口开起这家杂货店,没想到一开就是十余年.

洛河镇的夜晚无甚消遣,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只有零星的灯火,衬着无尽的夜,辽远静美.

陈皎皎想了想,摸出口袋里那支被揉皱的红梅烟.有些人天生长得~副讨欺负的嘴脸,倒不是面目可憎,而是何其无辜,好像不逗逗他就心痒难耐似的.但她又想起方菀那痛心疾首的脸,心中渐渐有了些柔软的愧意.放学时两人不欢而散,她痛下决心,准备趁老陈今晚去别人家吃酒的空当去方菀家走一趟,跟好朋友道个歉.

谁让她向来嘴硬心软呢.

陈皎皎不爱念书,自然没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迫感,因此一路走走看看,悠闲无比.

经过一条黝黑的巷口,她耳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定神再听了听,不禁热血沸腾.好家伙,竟然在小镇上向人家勒索!她四处张望一圈,想看看有什么称手的临时武器,然而转念想起老陈那张唬人的嘴脸,顿时意兴阑珊,决定作罢.

但这么让她离开却绝对不行,少女虽偶尔是非不辨,但偏偏嫉恶如仇.想起方菀平日常教导自己多用脑子,她想了又想,终于勉强想到一招.她先捏起嗓子,尖声哭诉道:“救命啊!叔叔!我的包被人抢了!”

“什么!人在哪里?”她又压低嗓音,竭力扮作男声,试图分饰两角.

果然,巷子深处又是一阵骚动.

“咱们镇上的派出所在附近巡逻?”

“不清楚.”

“算了,不管了,撞上解释不清就麻烦了!今天算你走运,下次遇到就没这么好的事了!”领头的男人咬牙一挥袖子,示意兄弟们一起撤退.

小巷渐渐恢复了宁静.陈皎皎的心情很好,握着一双手,准备进去瞅瞅今天有幸被自己救下的倒霉蛋是谁,没想到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大鲸鱼?”

“陈皎皎?”

两人面面相觑.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皎皎不快地道.她是幻想过做个惩奸除恶的侠女,但救的人是这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

“帮我妈买烟.”黑暗中,沈御京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陈皎皎哈哈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家的店好歹比这边近多了一一也安全多了.”

“不是怕,”少年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依然明亮无边,“我只是不太想见到你.”

“那你一定很生气吧,被不想见的人给救了.”陈皎皎笑嘻嘻地朝他挤眉弄眼.不等沈御京还口,她已经自作主张地交代他,“明天到学校记得请我喝酸梅汁.不用客气,就当你给我的谢礼了.咱们新仇旧怨一笔勾销,怎样,划算吧?”

好大的口气!沈御京刚想反驳,她已经蹦跳着走了.沈御京站在那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点怅然的怒意.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就算做了天大的好事,你还是会觉得她好烦.

004

但第二天一早,陈皎皎还是如期收到了沈御京的谢礼.

她端详着塑料杯,发现冰块已完全融掉了,想必很早就放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陈皎皎摸摸鼻子,她倒是挺想见到他的.

在陈皎皎昨夜诚恳地道歉后,方菀已然消了气,今日见她桌上放着一杯饮料,竟然比她还紧张,东张西望半天才谨慎地凑过来:“谁送的?”

在那个防早恋甚于防川的年代,方菀生怕无心向学的陈皎皎一时想不通,会走上“歪路”.

哪晓得陈皎皎无动于衷:“一个白眼狼.”

“才不信,老实交待!”

“爱信不信.”陈皎皎撇撇嘴,打了个呵欠.即便马上就要念高三了,她也还是没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的生活.

老陈曾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没出息,跟溪里的泥鳅似的,滑不溜丢,顺流而下,成不了大器.

她笑眯眯地点头,深以为意.

她陈皎皎的志向,就是做这洛河镇一家破杂货店的老板娘,没事看个月亮赏会儿花,趁空还可以打个盹儿.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鸿鹄焉知燕雀之乐?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但沈御京不同.

这天夜里回到家,阮昭云一本正经地将儿子拉到面前:“你大伯说,市里的水果生意最近扩大了规模,差个帮手,我很想去帮忙.但你高考在即,我们就合计了一下,决定等你毕业了一起回去.”

她说得委婉,沈御京却心如明镜.阮昭云的意思是,明年毕业,他必须考去市里的大学.她向来心高气傲,普通大学是看不上的,好不容易等到高校开始扩招,沈御京总算离她心目中的重点大学梦又近了一步.丈夫意外去世十余年,是她一手将这个儿子拉扯大的.别说合理的要求,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沈御京都不曾有半分忤逆.

他郑重地点点头.

阮昭云眉头渐舒:“那去念书吧.”

沈御京转身没入卧室的门后.

今夜微雨.洛河镇没有重工业污染,下起雨来,空气格外清新.沈御京推开一扇窗子,便看见自窗外经过的两个少女.短头发的那个和他住得很近,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事.另一个,边走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落在水洼里,溅起半大的水花,打湿了少女的裤腿.明明是自作自受的幼稚之举,她却好像遇到了天大的趣事,乐开了花,一双眼里盈满笑意,远远望去,像两弯小月亮.

沈御京有些晃神——不知那杯酸梅汁她收到了没有?他默默拧开了台灯,开始做作业.

转眼就到九月.高三伊始,因扩招政策振奋人心,老师第一次做了升学意愿调查.大家无论有心无心,都一本正经地写了几所学校的大名.唯独陈皎皎,龙飞凤舞地落下两个大字——随便.

果不其然,她被老陈好一顿教育.

大人们在一些特定的事情上终究见不得孩子过于实诚.陈皎皎有些憋屈,趁着老陈睡下了,拿了他平日拿来听曲的宝贝随身听,窸窸窣窣地摸到溪边.

溪水叮咚,泛着粼粼波光.这光景不至于多美,却和失意人很是般配.她小心翼翼地把跟同学死乞白赖借来的磁带塞进随身听里,耳机里传来谢霆锋的歌声——

“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说爱我/别说承诺/爱我不需要承诺……”

那一年,帅得人神共愤的小谢只有十九岁,距离轰轰烈烈的锋菲恋公开还有一年,距离他们分开也还有三年,而距离他们复合的旷世传说——还有十五年.

年轻多好,不晓得什么算永远,不好奇什么是承诺,只要那一刻无知无畏地唱着.她跟着音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着,不知站了多久,恍然抬头,竟看到一个人.

“大鲸鱼!”

“小月亮.”

沈御京自桥上望向她,目光清冽如桥下的流水.

“小月亮是什么鬼?”她自言自语,却又不是真的在意,“我好无聊,你下来陪我聊聊天.”

“我没空.”沈御京淡淡地扬了扬手中的作业本,“我出来买本子的.”

“噢一一”

她有些失落,却知道不该挡着人家的好前程,于是拱拱手:“那你走吧.”

说罢,她不再看他.那之后她就盯着溪水发呆,没过多久,桥上突然一阵骚动.她莫名地回过头,就看见沈御京被一群摩托车少年围在中间你推我搡,他瘦弱的样子我见犹怜.

本事了!居然敢在她陈女侠的面前造次.陈皎皎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噌噌”地越过草丛,跻身众人面前:“干什么?讹人?”

见来人是个女的,其中一个忍不住嘟囔:“滚滚滚,女人瞎凑哪门子热闹?”

“女人?”陈皎皎帅气地一笑,“少看不起女人,信不信我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她出言挑衅,眼看对方就要动手.剑拔弩张之际,其中一个男人按住自己人的手:“你是陈皎皎?那个老陈的女儿?”

“算你识相.”陈皎皎冷哼一声.

他也不恼,反倒是暖昧地笑笑:“这小白脸和你什么关系?”

关系?陈皎皎心下一愣,他们还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都强出头了,就没道理现在认辰.因而她脖子一梗,咬牙道:“他是我罩着的.”

四目相交,电光石火.摩托车男沉默了片刻,耸耸肩:“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放他一马.但仅此一次,下回可不行了.”

“老大,真放了他?上回咱们就放过他一次了,传出去多没面子啊.”

“你懂个屁,这个小姑娘,我有兴趣.”说这话的男人冲自己的弟兄摆摆手.

不一会儿,几辆摩托车就一并没入了小镇暗淡的夜色中.

005

走了一路也没人说话.眼看快到分岔路口,两个人又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开了口,说的话还一模一样——

“他看上你什么了?”

沈御京怔了怔,陈皎皎也呆住了.

“他三番五次追着你,总得图点什么吧?钱?可我看你买红梅烟,应该也没几个钱.”陈皎皎大大咧咧惯了.

“不是钱.”沈御京轻声道.

“那是什么?”

“一个名额.”

“什么?”

她更不懂了,一个破名额值得他们像追杀仇家似的满镇子围着沈御京打转?

“一个参加比赛的名额.那人……”沈御京顿了顿,“有个妹妹,是我们学校的,成绩不错.但镇上出去参加比赛的名额只有一个,拿了奖,高考可以加分.”

“你们好学生的世界,我不懂.”陈皎皎遗憾地摇摇头.

沈御京淡淡一笑.眼前的这个少女,虽然有点无知,又口无遮拦,还有一腔不明所以的热血,但并不是真的让人讨厌,甚至相处久了,还感觉她有些不明就里的可爱.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你呢?他看上你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陈皎皎的脸—下子垮下来,“可能是看上了我爸那身功夫,想跟我做个入室弟子吧.”

陈皎皎心中自有一番江湖.在她的心目中,中年发福的老陈依然是个英雄.十多年前镇上恶势力成风,警力有限,是老陈和他当时的徒弟们守护了一方水土的安平.但十年过去,鲜少有人记得当初老陈的威风.江湖易老,风光不复.想到这里,陈皎皎突然改变了主意:“我送你回去吧.”

“为什么?”

“不是说他惦记着你的……名额吗?万一他是个小人,趁我走了,又去骚扰你怎么办?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手无缚鸡之力,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陈皎皎摆摆手,不想再听他唧唧歪歪,长篇大论.

阮昭云自半个小时前便焦心地候在了家门外.儿子出门时间太长了,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一方面担心他像亡夫一样没事非要热心救人出什么意外:另一方面又担心他起了玩心,不知跑去哪里偷懒了.

但远远看见沈御京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阮昭云的脸色不禁僵住一一偏偏漏算了这一茬.

青春期的孩子,万一动了什么心思,耽误了学业……她越想越紧张,忍不住远远地瞪了陈皎皎一眼.

但陈皎皎没留意,也没看到数步之遥隐匿在黑暗中的阮昭云.她笑嘻嘻地跟沈御京打了一声招呼,转身就走了.见她走远,阮昭云长长地吁了口气,疾步上来挽住儿子的手臂:“哪家的女孩这么不知羞,追男生都追到家里来了.”

她急于为沈御京开脱,其实自己更惊慌,就怕他会矢口否认.

没想到沈御京竟真的否认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还学会顶嘴了?”阮昭云心中一凛,疾言厉色道.

沈御京默然地看了自己的妈妈一眼,没再说话.阮昭云喜上眉梢,觉得儿子既然肯跟自己服软,一定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应该趁热打铁,再旁敲侧击一番:“这就对了,妈都是为你好.镇上一心向学的人没几个,三教九流的倒不少.你也不要丧气,等考回城里,咱就不怕了.”

阮昭云任何时候用的都是“回”字,而不是“去”.在她的心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嫁到洛河镇的城里姑娘.

沈御京懂事得早,从不跟她计较这些琐碎——人总是靠着一点信念和寄托活着,他不会残忍地夺去母亲最后的那点骄傲.

006

高三对大部分学子来说,是尤其忙碌的一年.

但于陈皎皎而言却无甚差别,每日仍是插科打诨,趁机打盹,得过且过,欢欣且悠闲.

“你就是只鹌鹑.”方菀立志考去海边的大学,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朋友,她无话可说.

陈皎皎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是,我爸还说我是条泥鳅.不过菀菀,我是打从心底里为有你这样凤凰般的朋友感到高兴.”

“骂谁呢!”方菀一本书敲过去.

陈皎皎疼得龇牙咧嘴,刚要还击,门口闪过一张陌生的面孔:“陈皎皎,校门外有人找.”

“谁啊?”

“骁哥.”

“哪个骁哥?不认识,别打扰我睡午觉.”

陈皎皎大手一挥,不理人了.但放学后,一辆黑色的改装摩托车却生生断下了陈皎皎的去路.她脑筋一般不太转,因为懒,但见到这个人,却还是忍不住运作了一回:“原来你就是骁哥?”

骁哥但笑不语.

“找我有事?”陈皎皎挑挑眉,见不得他装.

“没事就不能找你?”

“有事没事都别找我,我爸早就不收徒弟了.”陈皎皎不耐烦地摆摆手,绕开要走.

骁哥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上车.”

“干吗?”

“看电影.”

“谁要跟你看电影,神经病!”陈皎皎一使劲,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甩开,顿时怔住.

骁哥却耐心地道:“不是说沈御京那小子是你罩着的吗?就不怕我在你这里吃了瘪,去找他的麻烦?”

陈皎皎本想说“那你去啊”,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一本正经道:“那,你想去哪里?”

“看电影.”骁哥吹了声口哨.

陈皎皎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翻白眼,还当要跟她单挑呢,原来就这样.

“去就去!”她长腿一迈,跨上摩托车,“我还得赶回家写作业,你记得选部短点的片子.”

骁哥大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镇上唯一一家录像店今天被骁哥包了场.陈皎皎粗枝大叶,自然看不懂这是骁哥故意为之,只当是人少,倒落得个清静.她挑了个位置,骁哥挨着她坐下,她也不怯场,扭头问他:“什么片子?”

“<喜剧之王》.”

陈皎皎撇撇嘴,少见地没发表意见,谁让那一年的张柏芝是真的美呢,担得起明眸闪耀,担得起绝代倾城.

明明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和异性看电影,却有点三心二意.

银幕上,柳飘飘和尹天仇并肩在海边看海,夜深了,海面漆黑一片,飘飘傻不拉叽地应景一句:好黑呀,什么都看不到.尹天仇却停了—下,认真地说:也不是啊,天亮了就会很美了.

美在哪里?懵懂的陈皎皎心里直犯嘀咕,一转眼,心思又落到骁哥身上,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然而身旁的男人却一如既往沉稳,直至落幕,陈皎皎越发心烦意乱,起身要走.骁哥忽地一把抓住她,往自己怀里拽.走道狭窄,她没站稳,—下就滑入骁哥的怀中.眼见他的唇越贴越近,陈皎皎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骁哥脸上.

这—下用了全力,骁哥被打得耳鸣眼花,许久才回过神.

他的眼神阴沉,似淬了毒:“你敢揍我?”

“我还没打够呢!”说罢,又是一巴掌.

这一回,骁哥有了防范,稳稳地挡住她的手:“你会后悔的.”

“我陈皎皎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她粲然一笑,狠狠地将他抓住的手抽回来,“跟你说了,大鲸鱼是我罩着的,你有本事别玩阴的,咱们堂堂正正打一架,江湖儿女,言出必行!”

说罢,陈皎皎负手而去.

录像店的灯光次第亮起,骁哥揉了揉肿得老高的脸颊,喃喃自语道:“小娘儿们真嘚瑟!看来得教教她怎么做人了.”

007

杂货店烧起来的那天,老陈刚好带病去城里拉货了.

陈皎皎苦着脸被逼去参加模拟考试,下午的数学还没考完,学校办公室的老师就惊慌失措地冲进了她所在的考场.

“陈皎皎,你家烧起来了,消防队正忙着扑火呢,你赶紧回去看看!”

陈皎皎一个哆嗦,差点没从凳子上滚下来,一路屁滚尿流地赶回家,就看见自己家变成了焦黑的灰烬.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消防员如释重负地感叹.

陈皎皎自小被老陈折腾得皮实,从不爱哭,饶是如此,面对着这断壁残垣,还是把嘴唇咬出了血,红了眼眶.她走到隔壁阿婆家,拎起一把笤帚,血红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做什么?”阿婆急忙追上她,上气不接下气道.

“报仇!”陈皎皎咬牙切齿.

“傻丫头,你找谁报仇去?都说没有眉目,你现在满世界乱跑,只会惹你爸心急.”阿婆布满褶皱的老手紧紧地抱住她,陈皎皎浑身一颤,放声大哭起来.

老陈得知自家被烧的消息,一辆破三轮刚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回到镇上,见自家房子方向冒着熏天的黑烟,他的心跳蓦地加速,赶紧熄了火,颤悠悠地下了车.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吼道,慌忙拨开人群,试图找到陈皎皎的身影.找了好久,他眼中终于闪过一抹放心的神色,这才放慢脚步走过去.

“爸,我们的家没了……”陈皎皎抽噎着,哪里还有平日的意气风发,瑟缩地不敢抬头.

老陈一愣,把她搂得紧紧的,嘴唇微微颤抖,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没了就没了,你在就好了.”

沈御京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所有考试结束,他提前半个小时交卷,成功地避开了特地来接他回家的阮昭云.

镇医院就两层小楼的规模,他是在二楼找到陈皎皎的.镇子不大,一点事不用三天就可以传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是这等大事?昨天他考完出来,就听说了陈皎皎家被烧的消息.然而阮昭云将他在校门口堵得死死的,他不敢开口.沈御京是在那一天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的.

就像陈皎皎说过的那样,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他人?

但他想去见她.虽然保护不了她,但见见她也好.

陈皎皎正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干笑一声,那笑容却是苦的,不复两弯小月亮.他口干舌燥,手都要搓破了,才敢走过去:“陈皎皎.”

“啊?”她慢慢抬起头,看到是他,好像有点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扯出个浅浅的笑容,“考得好吗?”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陈皎皎不再像初见时那么逗弄他,反倒说:“高三了,要以学业为重.你快走吧,你妈那么凶,揍起人来估计比我爸还疼.我爸没事的,就是受了点打击,又患着感冒,突然就倒下了.医生说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她没提骁哥那档子事,他自然也不敢提.见她不再看自己,沈御京攥紧凉透的拳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却突然听见少女伤心的啜泣,忍了又忍,不敢回头,

抱住她,然后呢?他能为她做什么?

人最怕活得既理智,又懦弱.什么都想做,却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十八岁这年,少年和少女陡然间明白,人世艰辛险恶,绝非义气江湖.

老陈一周后暂时出了院,父女俩临时租了间临溪的屋子,潮气虽重,但胜在租金便宜,横竖能住人.而纵火案在调查了好几个月后,骁哥终于落网了.面对来得不算太迟的正义,陈家父女淌下了沉默的眼泪.陈皎皎后来有幸见过沈御京口中骁哥的那个妹妹一次.

少女孤身一人走在街头,撞见她,目光闪避不及,飞快地逃走,留下身后的人指指点点.想必她也不比自己好过.陈皎皎苦笑,不知该不该释然.自家中被烧后,陈皎皎就不去学校了,每天都在集市里摆地摊,卖点杂货.

方菀来看她,既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心疼,搂着她的脖子轻声问:“真的就这么过了?”

“就这么过啦.”她的眉目间渐渐有了从前的笑容,但似乎又不同了.那个仗剑天涯的女侠,已经被无常的世事打磨成拄杖前行的游子.

008

又是一年夏.高考结束那天,阮昭云难得盘起了头发,化了个淡妆,早早地做了一桌好菜,等着儿子回家.然而沈御京竟然不知所终.

因为高考刚结束,洛河镇平日冷清的夜晚稍显热闹起来.陈皎皎最近批发了一堆女孩的饰品和衣物,打算趁着大家考完,有心打扮,好好赚上一笔.她这算盘打得不错,闲下来的学子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这天她赚得盆满钵满,点好钱,刚塞进腰包里,一转身,发现有个熟人站在摊前.

“卖完啦,我要回家了.”她笑吟吟地道.

沈御京不说话,她也不着急,负手看着他,像是从前见着他,气定神闲地等他翻出个什么花来.

然而他说的话却令她为之气结:“有没有……烟卖?”

“没有.”她翻个白眼,摆摆手,“你不会自己看啊?傻不傻?”

沈御京咬了咬唇,却还是不肯走.这样就没意思了,陈皎皎暗叹.她还惦记着家中的老陈,见他杵在那里发呆,索性蹲下身开始收摊.等全部东西打包好后,她潇洒地往肩上一挎,抬腿就要走.

沈御京却猛地从身后拉住她:“我欠你……”

“欠我什么?”陈皎皎抬起下巴,回过头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大半年时间,她虽然没去学校念书,但老陈却教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一样就是少想多做.骁哥的事已经过去了,她若还惦记,作茧自缚,苦的终归会是自己.

“我欠你很多.”沈御京突然沉声道.

这个蠢货.那一瞬间,陈皎皎心中微微一动,平缓的心湖像突然被投了一枚石子,泛起浪花.

“真麻烦.”她皱了皱眉,慢悠悠地转过身去,顺手拽过他的衣领,在他嘴上面无表情地啄了一口,“得,还清了,快滚吧.以后也别来找我了,很烦.”

沈御京那天回去后,果不其然领了阮昭云一顿棍棒.他咬着牙不出声,阮昭云气得浑身发抖:“说,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陈皎皎了.”这一次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在受罚时抬起头,跟母亲对视.

“陈皎皎是谁……”她喃喃着,脑中忽地闪过一张脸.半晌,她的怒气更盛,“都说了不要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来往,你非不听,有什么出息!”

“小月亮才不是三教九流!”沈御京牙关紧咬,厉声反驳,“她是我喜欢的人——”

“啪!”阮昭云一个耳光落下,拂袖而去.

009

沈御京被关了整整一个暑假,阮昭云偏执且雷厉风行,任凭他如何拍门,都不为所动.有一次,沈御京心一横,从二楼爬了出去.哪知才刚落地,就见阮昭云抱着一双手,血红着一双眼瞪着自己.

她哭了.在沈御京的记忆中,阮昭云是个钢铁般的女人,她骂人、打人,但绝不会哭.但这一次,她哭了.

“我求你了,不要去.”

九月,沈御京和阮昭云离开了洛河镇,离开了这座他们生活了十余年的小镇.阮昭云离开时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好似多一眼都是负累.

阮昭云便宜卖掉了房子,清点好所有的财物,坐上大伯帮忙联系的货车,兴冲冲地朝他招手.

“别看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十八岁的少年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咬紧牙关,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车穿过旷野,穿过小桥,穿过街道——

从此天高路远.

沈御京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偷偷回了一趟洛河镇.

在阮昭云的极力主张下,他填报了医学院,高出录取线几十分的空间令他有了专业的自主选择权——当然,是在阮昭云授意的范围内.

他打着打暑期工的幌子回去的那个夏天,高温四十摄氏度.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三两家商店开着,有些老人凑在门口摇着蒲扇乘凉.洛河镇还是那个洛河镇.他晒得有些口渴,走过去想买瓶可乐,没想到却撞见个熟人.

“沈御京!”方菀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搬去城里了吗?”

他笑笑,没说话.方菀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你运气不好,没机会见见皎皎.”

可乐的气泡因为他手的剧烈震动洒了满手,方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皎皎刚走几天,她原本已经很少回来了,因为镇上的医疗水平有限,她只有在老陈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才会回来住一阵子.老陈说,这里是他的根.”

陈皎皎家的旧址已冒起半人高的蒿草,两个不怕晒的年轻人默默地拔了一会儿,方菀拍拍手起身:“怪没意思的,我请你喝东西吧.”

镇上不知何时竟开了一家似模似样的冷饮店.2000年,20世纪的最后一年.他们竟然成了跨过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即将见证新世纪的一代.命运何其厚待.

方菀点了两杯咖啡粉兑的咖啡,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御京:“你真的没有再见过皎皎?”

沈御京神情一怔,没点头,也没摇头.方菀却自顾自地感叹:“没见过也好.皎皎说,你们不是一路人.你是大鲸鱼,而她只是小泥鳅.这个臭丫头,居然这么说自己.”

“皎皎的爸爸又是怎么回事?”

“感冒引起的心肌炎,还有一堆老年人常有的毛病,反正时好时坏.想当年,他可是我们镇上威风赫赫的英雄呢.”方菀多少有些怅然.

沈御京不敢问是不是火灾时的那场感冒引起的.

有些事情,哪里还需要求证.

“那她平时回来住在哪里?”沈御京沉默良久,哑声道.

“我家.”方菀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刚好我最近发现了她的一个小秘密,有关你的.我拿给你吧,她应该本来也是想给你的.”

站在方菀家的院内,酷暑当头,沈御京竟等得手脚发凉.

“这个.”方菀急匆匆地推开门,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应该是在你毕业的那个夏天写的,我看落款的时间是六月八日.”

六月八日,沈御京寂然地闭上眼,那个自称泥鳅的少女,在喧嚣的街头,面无表情地亲了他一口,自那时起,他的心便落在了这个镇上,不曾带在身边.

“写了什么?”方菀也挺好奇.她在陈皎皎走后收拾房间时偶然发现了这个信封,本想等她下次回来交给她的,但既然遇到了沈御京,她觉得,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少年时最喜欢的两个人,她盼望着他们能跨过命运的山川大河再次遇见.

沈御京强忍住泪意,拆开用胶水封口的信封,就看见一张明信片.

画中海水幽蓝浩瀚,话却没头没脑的,只有一句——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落款是一轮随手画的月亮.

盛夏蝉鸣不止,时光缓缓退后.

沈御京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化身陈皎皎口中的那只鲸,正努力拨开湍急的海水逆流而上,只为了回过头,再看她一眼—— 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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