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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短篇小说)

院子里有两栋五层住宅楼、一栋厂房.

住宅楼里住的是机械厂员工和家属,厂房内有该厂一个机加工班.

机加工班成员共九个:七个汉子,一个也是汉子的临时工,一只狗.

狗是土狗,一身白毛,白得纯粹,有个叫人流口水的好名儿,叫“红烧”.名儿是七个汉子合计着取的.汉子们说,还得喂一只狗,取名叫“火锅”.过年时,将两只狗都杀了,一只做红烧狗肉,一只做狗肉火锅.

汉子们只是说说,没喂“火锅”.

院子里有不少老鼠,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多.老鼠们极是猖獗,常常雌雄老少齐出动,在院内水沟里、大路上、草丛中游行,场面蔚为壮观.各家各户也是老鼠肆虐,咬坏的家具、衣服、书籍不计其数.老鼠如此之多,引来了野猫.那些野猫都是懒鬼投胎,抓一只大的,或者两只小的,能饱几天肚子,这几天里,都懒得再出工.即使老鼠成群结队在它们面前,也会半闭着猫眼养神.于是,鼠害依然.更可恼的是,到了深夜,总有一两只猫嚎春,叫得满院子的人恨野猫更胜恨老鼠.

红烧长大成狗了,已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生命中潜藏着一道祖宗指令:见着老鼠就要捉,能抓到的飞鸟也要抓.于是,鸟飞得稍低,红烧准会跳得老高去抓,见着老鼠在地上跑,则迅速冲上去,稳准狠地咬死.

红烧抓过无数次飞鸟,一只也没有抓着,咬老鼠却是一咬一个准.

红烧咬死了老鼠,总会在死鼠前坐上一会儿,望着那坨毛茸茸的东西发呆.它脑子里那道祖宗指令说,该吃掉死鼠.这是它的战利品,或者说劳动成果,不可以浪费.可是,不知道哪辈狗起,已告别了茹毛饮血的生活,一如人类,只吃熟食了.这东西没有煮熟,如何能吃?红烧摇摇头,不舍中离开了死鼠.这便宜了那几只野猫,它们更用不着捉老鼠了.

院子里有人注意到了,有一天,红烧咬死了二十一只老鼠.大的,比猫小不了多少;小的,如拇指粗细.

两年下来,院子里没了鼠害,也没了猫害.院子里的人说,红烧给院子带来了安宁.

红烧一岁上下时,已知狗事了.

知狗事了的红烧,爱上了一只母狗.

母狗也是一只土狗.它的主人见说院子里有只狗,名儿唤“红烧”,受了启发,给母狗取了名儿叫“清蒸”,准备过年杀了,清蒸了吃.谁知道,每次快过年时,清蒸都怀了身孕.因此,每次都躲过了大年劫.

红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狗类祖宗弄了个传母不传公的绝招,以此保护着狗类后代,不受同类雄性摧残:母狗一旦,准想方设法与附近的公狗交配.母狗生下狗仔后,这块儿的公狗,均以为狗仔是它的种,也就都不会去残害狗仔.

这绝招清蒸天生就会.因此,每次后,清蒸都要将附近公狗勾引一个遍,自然也勾引了一次红烧.红烧不知道它钻进了笼套,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清蒸爱上了它,从此做了痴情公狗,有事没事都去找清蒸.

清蒸和红烧交配了那次后,不但不再让红烧上身,老远看见红烧,都像看到了鬼,立马掉转头就跑,半丝机会也不给红烧了.清蒸得将这种机会留给尚未和它交配的公狗.

往后的日子,深夜十一二点时,痴情的红烧都会去一趟清蒸家屋前.红烧确信,只要它持之以恒,总有一次,能逮住深夜回来的清蒸.红烧相信,它和清蒸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次见了后,定能冰释前嫌,定能在月下花前、或者雨中檐下再续前缘.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清蒸硬是没一次深夜才归窝.

清蒸住在离院子一里多路远的那个十字路口.

几乎每个深夜,红烧都会在那个十字路口遇到晚归的院内人.红烧想,于这个晚上,爱情那事儿铁定没指望了,不如和那人一起回院子去.红烧便摇着尾巴,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或绕着那晚归人转圈,和那人一起回来.

一段时日后,院子里的人都说,天底下的狗,就数红烧道义,知道他或者她会晚归,跑老远去接他或者她.

日子一天天过,红烧不但没有被做成红烧狗肉,反而得到了满院子人的喜欢和尊重.红烧的日子,因为满院子人对它的爱,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

星期一至星期五的早餐,七个汉子中,总有一个汉子带来两个肉包子给它吃.

这几天的中餐,汉子们、临时工、红烧一起吃.汉子们和临时工围坐着那张圆桌吃,红烧在桌子底下吃.汉子们个个挂念红烧,不时有肉或者带肉骨头从汉子们的筷子上掉下来.若是汉子们边吃饭边说着正经事儿,不记得红烧了,红烧准用前爪敲着某一个汉子的脚背.那个汉子立马会歉意地一笑,夹一块肉扔到地上.红烧从不敲临时工的脚背.红烧和汉子们一样,看不起临时工.它觉得它去敲他脚背,自己掉了价.

中餐由厂部免费提供,要荤有荤,要素有素,要汤有汤.厂长说,机加工班孤悬厂外,待遇上得有所倾斜.因此,机加工班中餐比厂本部中餐多一道荤菜,总是有三道荤.

晚餐或者星期六、星期天的三餐,机加工班七个汉子和临时工都不在工场吃饭,红烧便跑到两栋宿舍楼内谁家的门口,人立起来抓门,抓得那门滋滋地响.那家主人见红烧来了,都会拌些带肉的狗食给它.红烧极懂事,绝不老在一家叨扰.它吃轮供,吃了东家吃西家.

上午九点时分,工场内,车床、铣床、刨床都开始工作了.

红烧也得工作了.它站了起来,前脚蹬,后脚伸,伸了懒腰,离开了窝,离开了工场,开始了它这天对领地的第一次巡视.红烧首先巡视的地方,照例是院子大门外那块地盘.

那棵白玉兰树,是那块地盘的象征.树下已有了三只公狗的尿骚气.红烧心里骂那几只公狗, “也不想想我是谁,想占我的地盘”,一只后腿抬起,朝着白玉兰树撒尿.它的尿骚气盖过了那几只公狗留下来的气味.红烧觉得它恢复了对这块地盘的主权.

红烧昂起头, “汪汪汪”,使劲亮了几嗓子.它得告诉院子外那几只公狗,它红烧的领地,除了整个院子,也包括院子大门外这一小块儿,别的公狗想来霸占,没门.

院子内是红烧领地,公狗们已有共识,都尊重红烧的领土主权.红烧认为,大门外这块儿和院子连成一体,当然也是它红烧的.另三只公狗认为,天下土地都连在一体,难道都是你红烧的?它们各自都弄出许多理由,说这块地盘是它们的.极自然,红烧和那几只公狗彼此不认账,便对这小块地盘争来夺去.

哪怕寸土,都是生存空间,都得不遗余力守护.这道理人懂,狗也懂.何况院子大门外这块儿是院子唯一的出口,一如人类的出海口,万万不能属于别的狗,红烧当然不会退让.于是,红烧和附近几只公狗有了文斗,也有了武斗.所谓文斗,即是尿斗.别的狗将尿撒在玉兰树下,盖过红烧留下的气味,红烧又将尿撒在玉兰树下,盖过别的狗留下的气味.武斗时,真咬、真抓、真打架,常常闹得红烧和它的对手都是一嘴毛.

一股风从院子内吹来,垃圾的腐臭气比往常浓烈了些.红烧判断,有人在院子内的垃圾堆上翻!它聚精会神闻了闻,已知道是谁了.是金奶奶,对,肯定是她,肯定是金奶奶在垃圾堆上闹腾.红烧得将金奶奶赶走.

一阵小跑后,红烧到了垃圾堆前.

垃圾堆在宿舍楼和机加工班所在的厂房之间,背靠着院墙.如果说大门那块儿相当于红烧领地的出海口,垃圾堆则是红烧的金银山,有无限宝藏,哪容得他人染指?

的确是金奶奶.

金奶奶一手拿火钳,一手提编织袋,在垃圾堆里这边拨、那边翻.她的样子,人见人嫌,狗见狗愁.乱糟糟的头发半白半黑,白的自得肮脏,黑的黑得枯燥.鱼白色夹克衣白一块,灰一块,黑一块,满像世界地图.只有黑色裤子好似没脏到哪里去.

红烧断定,金奶奶准是在翻谁家扔的骨头,抑或还是翻谁家倒掉的没有变质的肉.红烧生气了.这些肉和骨头是红烧的零食,或者说是红烧的腰餐.以前,金奶奶也在这堆垃圾里翻过,每次都是在红烧巡视了,吃掉了垃圾中的剩肉或带肉骨头后.红烧也就能在大度中想: “翻吧,翻吧,余下的,我不要了.”这时,红烧心里说: “这类东西,天经地义是我们狗的.这个垃圾堆内的,则是我红烧的.你再贱,好歹也是一个人,跑来翻什么翻?你看看院子里那些正经男女,谁会在垃圾堆里翻?” “你要翻,也得守规矩是不是?也得等我巡视了再来翻.我还没巡视,谁给你的权利?”

院子里的人,没谁看得起金奶奶,红烧当然也看不起她.

红烧跑了过去,朝着金奶奶小腿就是一口.红烧没有使很大的力.红烧若是使全力,保准能撕烂金奶奶的两层裤子,连带撕扯下她小腿上一块肉.红烧与她无冤无仇,不会使很大的力.它只是对她略惩薄诫,让她感觉到痛,让她知道,这堆垃圾是它的领地,容不得狗呀、人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更重要的是,红烧想到了,真咬得金奶奶血淋淋的,它的主人们只怕真会红烧了它.

金奶奶“哎哟”一声,叫得动地惊天.惊得墙边苦楝树上的雀儿“扑簌”一声,飞走了.惊吓中,金奶奶比往常敏捷了许多,一扫往常的龙钟老态,从垃圾堆的半腰蹦到了垃圾堆顶.她定了定神,稳住了骤然加快的心跳,看清了是红烧,有了脾气,也有了胆怯,乌黑的皱褶巴巴的手,将火钳举过头顶,做出要打红烧的样子,人却在紧张中站在垃圾堆上没动.红烧吓得猛地回头跑了十来步,见金奶奶没追来,又担心她将垃圾里的肉和骨头捡了去,踅回来跑了几步,在离金奶奶不远的地方汪汪叫.

金奶奶捡起一个易拉罐,举过头顶,要砸向红烧.可是,一个易拉罐能卖一角钱,一百个能卖十块,哪能砸出去?金奶奶将易拉罐放进编织袋,再拿着火钳在垃圾里七翻八翻,翻出一块石头,捡起了,朝红烧使劲砸去.

金奶奶准头不好,力道又小了些,一是打不中,二是够不着.红烧躲都不用躲.

金奶奶望着红烧,愤愤中,计上心来:“它咬了我,机加工班得赔我钱.我好蠢,差点没想到.得有证人.”她近乎发疯,朝红烧嚷: “你咬我,我打死你.”她趿着塑料拖鞋,大踏步朝红烧走过来,样子像狰狞女鬼.金奶奶想,她这么嚷,该会有人来看热闹.只要有人来,她就有了证人.金奶奶每嚷一句,必定有“你咬我”的话.

红烧是狗,不是猪,不会等着金奶奶来打.于是,她进它退.金奶奶追了几步,已气喘吁吁,只得停了下来.红烧也停了下来.金奶奶站在垃圾边缘,边喘气边骂,红烧站在绿篱边,威风凛凛地叫.金奶奶骂得歹毒,红烧叫得疯狂.

金奶奶见她嚷了老久, 口都嚷干了,也没叫来半个人.被红烧咬的小腿不痛不痒,该是没事.她卷起裤脚看了,被咬处一没红,二没肿,三不痛,只有浅得近乎于无的牙齿印,更可恼的是没人看到她被咬,只得不打算找红烧和机加工班麻烦了.

金奶奶一声叹气,转过身,准备去翻垃圾.红烧不依不饶,她退它进,朝她猛跑几步,不让她回到垃圾堆里去.红烧确信,她刚才肯定是找到了肉和骨头,想先它红烧将肉和骨头吃了.金奶奶怕红烧再次偷袭她,只得转过身,咬牙切齿地骂,举起火钳又朝红烧走来.

金奶奶的步子比刚才慢了些.

红烧看清了,金奶奶怕它再咬她一口,目光怯生生的,双腿有点儿抖.金奶奶也看清了,红烧怕她手上的火钳真扑它几下,正心惕惕.她和它在彼此警惕对方中,她进它退,或者她退它进,她不动,它也不动,始终保持那么远的距离.

一大早,临时工握着竹扫把,打扫着院内马路.

临时工脸黑如锅底,大家都管他叫黑子.黑子四十四五岁,家在近郊.

黑子年轻时节,也曾拿着爹娘的棺材板子钱,干过只有上线没有下线的:也曾背着行囊去过沿海打过工.几年前,黑子走进了这个院子,干了绿化兼扫地的工作.

黑子正经名字叫什么?院子里没人叫过.院子里的人,只要院子干净,只要那些树木花草不被虫蛀死,那些绿篱齐整,用不着知道是谁在做这些工作.

院内马路两旁,两溜儿老高樟树,树叶挤挤密密.这时,正是樟树换叶季节.风儿一吹,樟叶纷纷扬扬地落,情形如下鹅毛大雪.眨眼工夫,马路上樟叶便是层层叠叠.

这几天,不管黑子扫多少遍马路,也没法儿扫干净.

红烧咬金奶奶时,黑子恰恰扫到能看到垃圾堆的那段马路.他看得清清楚楚.

黑子觉得有趣,心说: “狗吠烂衣,红烧当然会咬疯婆子.红烧,再咬疯婆子一口.”拄着竹扫把,半张着嘴,看红烧和金奶奶吵架.他前面有一棵人高茶花,他能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金奶奶和红烧.金奶奶和红烧不经意看,看不到黑子.

黑子愈看愈觉得金奶奶可厌: “鬼样子,还活在世上干什么?” “这么蠢,拿把火钳如何能打到红烧?”

好似黑子提醒了金奶奶,金奶奶扔了火钳,操起一根粗长木棒.

黑子心说: “不好,红烧要吃亏.”

黑子举目四望.若是有人,黑子不会出手管这事.黑子只要走进院子,定会记取他的身份,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临时工,便在些许悲哀中,绝不乱说乱动.他觉得,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其他人在,他出手便是僭越,肯定会叫人厌.黑子不希望任何人厌他.

四周没有别人,黑子也就不低人一等了.黑子昂首挺胸拖着竹扫把,走了过去,说: “疯婆子,你好歹是人,要不得,欺负红烧.红烧,别理她,跑.”

院子内的人都管金奶奶叫“金奶奶”,只有黑子管金奶奶叫“疯婆子”.

红烧瞥一眼黑子,心说: “你叫我跑,我就跑?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聒舌?听你的,我掉价了.”若是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中的谁,或者院子里其他正经男女叫红烧跑,红烧会跑.偏偏是个没人看得起的临时工叫它红烧跑,红烧当然不会跑.红烧太清楚了,黑子在那七个汉子或者院子里别的男女面前,地位还不如它红烧高.那七个汉子以及满院子男女,对黑子说话,都是硬邦邦的:对红烧说话,却都温温柔柔,爱护有加.

红烧朝金奶奶叫得更凶了.红烧做好了准备,黑子再蠢里蠢气叫它跑,它索性冒着被木棒打的危险冲上去,再咬金奶奶一口.这次,一定要比刚才那口咬得重些.

金奶奶肺都要炸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人,帮狗不?即使是人没理狗有理,也该是不是?何况是人有理狗无理.金奶奶望一眼黑子,再望一眼红烧.陡地明白了,黑子只是临时工,哪会懂什么理?他若懂理,哪会在这儿丢人现眼、扫地搞绿化?早去了.金奶奶觉得黑子比红烧都不如.红烧咬她,还懂不能咬得太狠,只是轻轻一口,黑子的话硬生生地伤了她的心.金奶奶潜意识里,红烧要高出黑子一等了,她金奶奶则要高出黑子两等.她与红烧更接近些.金奶奶便手横木棒,眼望红烧,嘴骂黑子: “看过蠢的,没看过这么蠢的.狗咬了我,还说我欺负了狗.”“混账东西,天下第一混账东西.”

黑子挨了骂,蛮横劲上来了,已满脸都是蛮相,太阳穴上青筋一突一突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朝着金奶奶指指点点,说:“疯婆子,你在别人面前倚老卖老我不管.你在我面前卖老,我不吃这套.换我以前,暴打你一餐.”黑子愈说脾气愈大,只是觉得自己动手打一个老人,总是不像话,便对红烧说: “红烧,咬她.再咬疯婆子一口.”

红烧本已做好了咬金奶奶的准备:黑子再说半个“跑”字,它便扑上去.黑子叫它咬金奶奶,红烧心说: “你叫我咬我就咬?你算哪根葱?我偏不咬她.”红烧不打算再咬金奶奶了,样子已稍许随和了些,叫声也远没刚才凶了.

黑子满脸蛮横,金奶奶早已怕了,心说: “挨千刀的,凶什么凶?你撒泡尿照照,你黑子算个什么东西?凶一个老太婆,有本事了?”又对自己说: “还真是.黑子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犯得着骂黑子?骂黑子,我自己掉了价.”她不再骂黑子,专心致志骂红烧: “没点事,你咬我.打死你这疯狗.” “不打死你,你还会咬人.”

金奶奶骂着骂着,目光所及,是那边亭子里陆续有了五六个男女.金奶奶骂声更大了,她得将那些人引来,给她做个证,她被红烧咬了,得叫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赔钱.她心里算盘已打得噼哩啪啦响,如今,什么都涨价,被狗咬了,赔钱自然也该涨价.没红没肿,当然不用打防疫针,对,就叫他们赔三五百块钱.她心里发了誓,不叫他们赔三五百块钱,她不姓金.又想,那七个汉子若赔了三五百块,她保准买二两五花肉红烧了,给红烧吃,感谢它咬了她,又咬得不重.

金奶奶心说: “我姓金的,是知道好歹的人.”

金奶奶愈骂声音愈高了.

两栋宿舍之间有琉璃瓦亭,颇大,能坐十来个人.只要不下雨,准有男女聚在亭子里,说着家长里短.刚才,亭子里没个人影,弹指工夫,亭子里已热热闹闹.那些人,红烧都认识.他们或是机械厂的员工,或是机械厂员工的家眷.他们都对红烧好,红烧也对他们好.红烧常半躺在亭子里,安静地听他们说着院子内外男女的故事.

红烧知道的院子里许多男女的隐私,都是在这个亭子里听到的.譬如说,红烧知道,亭子里那个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女人手上抱的小孩,长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像厂长,鼻子眼睛耳朵都像: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凭着俊气和无赖,吃了十多年软饭了: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打得好,没谁见她输过.

亭子里的人全跑了过来,看红烧、黑子和金奶奶吵架.

这么多人来了,个个都是院子内的,黑子觉得他迅速矮了,矮得失去了说话资格.黑子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刚才满脸的霸道,说没就没了.但黑子舍不得走开.黑子确信一定还会有热闹看.黑子喜欢看热闹.

金奶奶声音如打雷,说: “该死的红烧咬了我一口.”

金奶奶胆气壮了,一点儿也不怕红烧了.她太清楚,她是人,那些人也是人.她若是打红烧,即使一木棒将红烧扑死,那些人也会认为天经地义,因为红烧咬了她.红烧若再咬她,那些人绝不会允许.因为他们只会帮她,绝不会帮异类的红烧.金奶奶大踏步朝红烧走去.金奶奶想,她得将事儿闹大点儿,叫那七个汉子多赔些钱.金奶奶心底已做了决定:开口一千,底线七百.

红烧早已断定院子里的男女不会帮金奶奶,只会帮它.它是院子里的狗,她是院子外的人.关系有疏密.人讲究这道理,狗也讲究这道理.狗仗人势,红烧胆气壮了些.红烧便改变了战术,采取她进它也进的策略,一步步移向金奶奶,凶神恶煞地叫.

那些男女均叫住红烧.这个说,不许咬人;那个也说,不许咬人.

所有的人都叫红烧不要攻击金奶奶.红烧有了淡淡悲哀.这些人往常待它好,到关键时候,却不帮它,不许它咬金奶奶.它得听他们的话.不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会厌它.红烧不怕黑子厌.黑子也不敢厌它.红烧怕这些人厌.这些人和机加工班那七个汉子平起平坐,它不能得罪他们.得罪了他们,红烧将失去许多庇护.红烧做出被金奶奶欺负了的可怜样子,夹着尾巴,躲到黑子身后.金奶奶见大家都不许红烧咬她,红烧的样子已是可怜兮兮,以为红烧在失道寡助中丧了胆,已怕了她.她的胆气更壮了,举起木棒要打红烧.

红烧有些恼怒,心说: “给鼻子上脸的,你以为我真怕你?” “看你这样子,就是扑我一木棒,又能重到哪里去?”正问自己,是继续老实,还是索性发起攻击,再咬她一口?

黑子见金奶奶得寸进尺,心说: “疯婆子也敢这样对红烧,都是这些人惯的.”已不顾他是临时工身份,用身子护着红烧,手上横着竹扫把,挡住了金奶奶,说:“疯婆子,人家对你客气,我不会对你客气.”

那些人也说金奶奶不对,说红烧都认输了,金奶奶还欺负它.

大家只是不许红烧再咬金奶奶,却也绝不会允许金奶奶打它.红烧心安了.

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说: “金奶奶,这么长的木棒,要打死红烧?红烧手无寸铁.”

金奶奶边挽起裤脚边说: “它咬了我,我能不打它?你们看,你们看,这畜生.” 金奶奶食指和拇指飞快,在小腿上使劲一掐,掐出了细碎血痕.

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眼尖, “呵呵”一声笑,说: “金奶奶,红烧真咬了你?”

金奶奶指着细碎血痕,说: “你看咬了没,这儿,这儿,出血呢.”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并没看到金奶奶自己掐自己,抱着怀里婴儿左边摇,右边摇,坏笑着,说: “你自己掐的吧?赖着红烧,太不应该了.一看就是自己掐的.红烧真咬你,只怕肉都要撕了你一块.红烧最好了,从不咬人.”

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说: “看着她掐的.几十岁了,又不是几十斤,搞这种名堂.”

金奶奶见指夹掐的事穿了泡,指着黑子,说: “你们问黑子,红烧是不是咬了我?”

金奶奶自己也弄不清,黑子是否看到了红烧咬她.她更弄不清楚,黑子便是看到了,会不会说实话.但金奶奶知道,要想机加工班七个汉子赔钱,非得黑子作证不可.

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背对着金奶奶,望着黑子,使劲眨眼睛,说: “黑子,你实事求是,你说,你说,红烧咬了金奶奶没?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不能没咬也说咬了.”

大家都望着黑子,要黑子实事求是,不能没咬也说咬了.

黑子说: “哪咬了?你自己掐自己,还在这撒泼,好意思.”

“撒泼”二字提醒了金奶奶.金奶奶有了新主意.她将木棒一扔,人往地上一躺,这边翻,那边滚,嘴里唱歌一样哼,说红烧咬了她,满院子的人都没良心,欺负她孤寡婆婆.

这时,从院外跑进来一只母狗.母狗名儿唤作清蒸.清蒸身后十来步远,跟着跑来了五只公狗:三只土狗,两只叭儿狗.三只土狗都没有红烧壮硕,叭儿狗则比红烧矮了一截.清蒸朝着红烧汪汪叫了两声,掉转头,往院外跑了.那五只公狗也跟着跑了.清蒸叫声和身子释放的气味告诉了红烧,它发情了,红烧不是想和它再续前缘吗?如今,它的追求者又有一串儿,红烧若是想凑个热闹,得赶紧:这次它清蒸可是又给了你红烧机会.

清蒸当然不会告诉红烧,它又有身孕了,并且已和那五只公狗交配过.

红烧心里问自己,是看金奶奶躺在地上撒泼,还是去追求清蒸?红烧一身在痒痒中哪还能把持住,心说: “花开堪折赶紧折,别人折了我折枝.” “若为爱情故,什么都可抛.”它哪还管金奶奶撒没撒泼,一阵儿猛跑,追清蒸去了.

早有人将机加工班班长叫了来.班长三十四五岁,壮实得像头牛.

黑子瞥见了班长,眼里已满是畏,忙扛起竹扫把,扫马路去了.

班长问着情况.

这个说,红烧委实没有咬金奶奶,金奶奶小腿上的血痕,是她自己掐的:那个说,金奶奶穷怕了,想诈你的钱,这类人,睬也不要睬.

班长掏出一百块钱,扔给在地上打滚的金奶奶,说: “金奶奶,我不是怕你,我是看你孤寡婆婆一个,可怜.”

金奶奶嫌少,不捡那钱,依旧在地上打滚,依旧哼着数着,说院子里狗咬她,满院子人欺负她.

班长说: “叫你一声金奶奶,是看得你起.疯婆子,我数三下,不要,我拿走了.”

班长果真开始数数.班长数到了“二”,金奶奶捡起地上的钱,爬了起来,一手提火钳,一手拿编织袋,趿着烂塑料拖鞋,头也不回中,骂骂咧咧地走了.

出院子大门,是条勉强能走两辆汽车的马路.马路两边是式样各异的两三层小楼.

清蒸跑出了院子大门,在马路上跑了百十米,陡地停了下来,掉转头,玉立在马路.它在等着红烧.那五只公狗跟着跑出了院子大门,见清蒸不跑了,都不跑了.马路上便有了一道新风景:五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转.公狗们的样子,骨头都在发软.清蒸左躲右闪,间或耍着态度,露出凶相,做出不惜一战的样子,不让任何一只公狗上身.清蒸心底在说: “你们五个,莫贪得无厌好不?哪能天天和你们做夫妻?”

红烧远远地出现了,正朝着狗们疾奔.兴高采烈中,清蒸感激着祖宗,传下的那绝招就是管用,一使一个准,压根儿用不着七勾八引,只要稍一暗示,或者明示,天下公狗没有不上当的.清蒸身子扭了几扭,往右一踅,跑进了一条巷子,再往右一拐,走进了废弃工棚.那五只公狗也和红烧一个秉性,即使被骗千万次,依旧会上当,依旧会以为清蒸心里只有它,都跟着往右一踅,跑进那条巷子,再往右一拐,走进了那个废弃工棚.

工棚是那年修湘黔线复线时留下的,当年是建设者住所,早已四面透风,预制瓦也没一块是完整的了.工棚内,半边堆着烟盒、废铁、易拉罐、废旧塑料,散发着难闻臭气.半边做了狗们你咬、我叫、他推掇的舞台.那堆废弃物是金奶奶的宝贝,再堆高点,臭气再浓烈些,金奶奶便会叫来废品回收店的人收了去.

工棚那边,是湘黔线铁路,隔三五分钟,便有火车呼啸而过.这边,那栋矮塌塌的火砖平房便是金奶奶的家.金奶奶家只有她一个人.她曾经有丈夫.那时候,她丈夫天天埋怨,抱个鸡婆回来,还有蛋生,娶了她,一男半女也没有.到了那年那天,她丈夫屁股一拍,去了南岳山,给佛爷添灯油去了,再没回来.金奶奶没正经工作过,也就没有退休工资.她的生活来源,一是政府给的低保金,二是捡拾些废品.因日子一日比一日拮据,便在她家和铁路之间挖出了几块狭长菜土,种上些菜蔬,小部分吃,大部分担到街上卖钱.这以后,金奶奶的生活来源有了三个, 日子不说过得滋润,却也衣食无忧,甚至偶尔还能喝上小酒了.只是也因此引来了麻烦:年年都有穿制服的人跑来,要扯了金奶奶的菜.金奶奶懒得和穿制服的人说道理,直截了当地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些穿制服的人,个个有良心,都怕闹出人命来,都是灰头土脸地走了.

三只土公狗同时在想,清蒸是它的母狗,几天前,在云雨中爱得死去活来,便是明证,绝不能让其他的狗沾了荤腥,必须将它们统统赶走.三只土公狗都知道,那两只叭儿狗是小儿科,对手主要是另两只土公狗.三只土公狗为了自己的爱情不被其他公狗玷污,毫不迟疑地玩起了三国混战,你咬我,我咬他,他咬你.

两只叭儿狗见三只土狗在混战,同时在想,清蒸分明和自己相爱,可是,只讲究丛林法则的狗类世界,哪能确保弱小的它和清蒸的爱情海枯石烂?只怕清蒸不变心也会要变心了,不如趁乱捡便宜,再和清蒸做次爱.两个都这么想,自然也互不相让,也互咬了起来.于是,土狗和土狗咬,叭儿狗和叭儿狗战.清蒸则在一边弄出淑女风范,边气定神闲看热闹,边等着红烧.清蒸知道,只要红烧一到,凭他的威猛,这五个昔日情人都得滚蛋.

红烧到了废弃工棚内,心底一句,“我的母狗你们也敢打主意,咬死你们”,朝着那五只公狗左咬右撕.那两只叭儿狗,知道红烧力量和勇气在这些狗中一等一,那样子,又已是红了眼,均是心里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叭儿狗也不吃眼前亏”,哧溜一声,跑出了废弃工棚,远远地站在那边菜土望着工棚的墙,猜着工棚内发生的事.三只土狗怔了怔,先掂量着自己,再掂量着红烧,知道没法儿打赢,只得做了狗中的阿Q,想,反正它已和清蒸在先,已在清蒸肚子里留下了种,早不稀罕了,就留给你红烧吧:你红烧就是霸占了清蒸,也没法儿将种留在清蒸肚子里了.于是,三只公狗均在“生命诚可贵,万万不可抛”中,象征性地和红烧打斗了几下,先后退出竞争,去那边的菜土,想象着红烧和清蒸做游戏的情景.

红烧霸占了工棚,跑到工棚门口,朝着在菜土里蠢望着工棚的狗们一阵儿狂吠,收了霸气和横蛮,文质彬彬地弄出百般温柔,闻闻清蒸这,闻闻清蒸那,将清蒸身体闻了个遍,情形如那歌里唱的,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清蒸已在娇滴滴中迫不及待, “嗯”声接着“嗯”声.红烧不再斯文,往清蒸身上一爬,开始了游戏.

第二天,上午九点时分,红烧巡视完领地,心情舒畅地昂起头,轻灵地小跑,到了院前那条马路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到了清蒸家门前.一路上,它想象着,清蒸定站在它家门前,朝着它来的方向眺望.红烧想,清蒸一定在骂它:只记得它的领地,哪记得它的爱狗?

清蒸家这栋两层小楼,如这几天的这个时候,大门紧闭.清蒸的影儿也没有.清蒸的主人,上的上班去了,读的读书去了,打的打去了.红烧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蒙,心说: “怎么会?它怎么没在这等我?她该等我的.”继而在这栋房子前,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儿边.走了好几个来回,依旧不死心,便这儿嗅,那儿闻,搜索着清蒸的气味.

清蒸留下的气味几近于无,红烧只得相信,清蒸出门了.清蒸若是没出门,它的气味要浓烈得多.红烧问自己,清蒸去了哪儿?红烧自己回答,昨天,清蒸和它如此缠绵,该是去了那个工棚,缅怀它们的爱情,期待着它红烧再次携着它去巫山旅游.红烧骂了自己,怎么这么蠢,这也没想到,便一阵儿猛跑,到了那个废弃工棚.

工棚内,除了金奶奶那堆废品的臭气,便是湘黔线上火车的叫声,哪有清蒸的影子?

清蒸怎么可以不来工棚?它到底去了哪儿?红烧想,它真蠢,清蒸要回忆它们的爱情,得去第一次和它的地方,哪会来这个破工棚?院子里那些女人对闺密说起的事儿,不也是常提起第一次吗?对,清蒸肯定是去了菜市场,肯定在那儿等着它红烧,肯定在想,你红烧果真聪明,就会到这儿来,若是蠢,就会去那个破工棚.

红烧记得清楚,那是在两年前,那是个热得人死、也热得狗晕的日子,清蒸也是将身子七扭八扭,扭得它红烧六神无主,它便跟着清蒸到了菜市场内的厕所后面.

红烧几近风驰电掣,跑到了院前马路的中段,往左边一拐,跑进了菜市场.菜市场里满是买菜和卖菜的人,满是各种肉食和蔬菜,满是讨价还价声.红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红烧心里只有清蒸,对人类的忙碌没半丝兴趣.它径直到了那个又脏又臭又破烂的厕所后面.

红烧呆了.

昨天还和它缠绵悱恻、好似恨不得和它死在一处的清蒸,这时正和一只大狼狗在你闻我,我闻你.那样子,比昨天和它红烧的恩爱更胜一筹,好似相爱了几辈子.不用说,大狼狗和清蒸很快就要爱得死去活来了.红烧脑子里“嗡”的一声,已是天地都昏暗.它想质问清蒸,为什么背叛它红烧?它想冲过去,将那只大狼狗赶走.

红烧掂量了自己,也掂量了大狼狗,它绝不是大狼狗敌手.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蠢事,只有孔子干,红烧不会干.红烧干的事,都是有把握的事.譬如说,对方若是叭儿狗,红烧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赶走它;它若是拗着不走,则将它咬得半死.

大狼狗看见了红烧,敌意地叫了两声.红烧仍在想着清蒸为什么要背叛它,没注意到它的情敌表情已是大变,仍站在那儿发蠢.大狼狗猛扑了过来.红烧这才醒了.它亲眼看到过大狼狗将一只土狗的耳朵咬了半边.红烧可不愿意耳朵被咬去半边,只得也做了狗中阿Q,心说“清蒸肚子里有我的种,你干也是白干”,掉转头就逃.大狼狗追了几步,没追了.它心里满是清蒸,哪有心思追击红烧?

红烧脑子里满是大狼狗咬去那只土狗半边耳朵的事,以为大狼狗在后面追,哪敢放慢脚步?只得慌不择路,遇菜踩菜,逢摊踢摊,在一片骂声中,逃出了菜市场.红烧感觉到,大狼狗仍在追,并且非要置它于死地.

红烧逃出了巷子口,刚上马路,一辆后三轮摩托从院子方向驶了过来.摩托货箱里装着十来只液化气钢瓶.开摩托的男人三十岁上下,正在喊: “液化气要涨价了,要换钢瓶的赶紧.”他的声音不好听,韵味却足,唱歌一样.

三轮摩托的前轮撞着了红烧,红烧往马路滚去.

司机没喊“液化气要涨价了”,先是停了摩托,四望了后,加了速,一溜烟跑了.

红烧脑子里满是死亡,已是它这条狗命就这样玩完了.在地上打滚的时刻,它看清了三轮摩托,也看清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工作服,皮肤和黑子的皮肤一样黑.红烧听机加工班七个汉子说过,送液化气钢瓶的人,都是夯货,蛮力气有,却没脑子.说有脑子的人,哪会去赚这种蛮力气钱?汉子们也说过,买这类三轮摩托,便宜得像买白菜.

红烧断定它肯定会死,恨恨中想,它是机加工班七个汉子喂的狗,怎么说,也比送液化气的人要高贵些.死在开的贱车上,它掉价了.红烧心有不甘.

红烧没死,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站了起来.红烧想,幸亏没死,不然死得如此之贱,多少有几分高贵的它,没来由地成了狗中的.红烧可不愿意做狗中的.

红烧七想八想时,一辆大奔从院子方向开了来,直轧在红烧身上.红烧这次没滚,而是躺在大奔的汽车轮下.大奔司机下了车.红烧弥留之际,看清了司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红蜻蜒西服、一双芬迪皮鞋.红烧心说,还好,是个贵人;大奔、贵人,死得还算贵气,不然,死也不能瞑目.红烧闭上了狗眼.

司机捞起红烧的尸体,扔到路边,自己上了车.

车还没发动,前面不远,一个老太婆担担白菜晃晃悠悠地来了.老太婆说:“没良心的,撞死了我家的狗,想跑?”将担子往路边一撂,近乎敏捷地到了大奔前,那双乌黑的手,已扒在挡风玻璃上.玻璃上有了两个清晰的手掌印.

老太婆是金奶奶.

金奶奶说: “赔钱,赔钱.”

司机下了车,皱着眉头,说: “老人家,这狗是你家的?哪个作证?”

黑子骑着电摩托来了.班长叫黑子去采买竹扫把.

黑子声音老粗,说: “哪个轧死了红烧?哪个?”

金奶奶转过身,望着黑子,眼睛使劲眨,说: “儿子呀,他轧死了我们家红烧.你看,你看,他还说不是我们家的狗.天下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人.”

黑子先是一怔,正要说, “疯婆子,老子是你爹”,脑子里灵光一闪,已懂了金奶奶的意思.黑子想,红烧不死也死了,救不活了;儿子就儿子,钱要紧.

黑子说: “娘,这事有我.你去卖菜.放心吧,做儿子的不会独吞.”

金奶奶说: “这是什么话?娘还信不过儿子?这样吧,相信你娘.你去忙你的.我就不信,他敢不赔钱.我们家红烧活活被他轧死了,哪能不赔?”

黑子说: “娘,你年纪大了,我哪能放心?他欺负娘怎么办?”

司机拿了六百块钱给黑子.黑子伸出手去接钱.

金奶奶声音高了些,说: “儿子,你没看到过钱?六百,对得起红烧?多好的红烧.”

黑子将手缩了回去.

金奶奶数了红烧几十个好,说: “这点钱,买我家红烧的尾巴还差不多.”

司机摇摇头,一声叹气,添了四百.

这次金奶奶叫“儿子”接过了钱.

大奔车走了,黑子递了五百块钱给金奶奶.

黑子说: “金奶奶,你年纪大了,咬狗肉肯定咬不动.红烧就给我算了.”

金奶奶说: “给你也行.你出一百块钱.”

黑子想想,还合算,拿了一百块钱给金奶奶.金奶奶担起菜担,踅进了那巷子,卖菜去了.黑子捞起一动不动的红烧,搭在电动车后座上,还没发动,班长骑着摩托车到了.

一台车床忽然不转了,班长去买配件.

班长将眼睛睁得老大,说: “红烧,死了?怎么死的?”

黑子说: “刚才一辆大奔轧死的.我赶到时,那没良心的,开着车跑了.”

班长说,红烧是义狗,得埋了.六个汉子都说,红烧是义狗,得埋了.

班长提着红烧,身后跟着那六个汉子和黑子,到了院子内的围墙边,到了那棵石榴树下.黑子挖了一米见方的坑,班长将红烧平躺在坑里,填好了土,踩实了.

班长摸着后脑勺,说: “不对,不对.”

这个汉子说: “是的,不对,可惜了.”

那个汉子说: “想想,也是.还是买瓶酒,红烧了吧.”

班长说: “嗯,还是买瓶酒,红烧了.”

汉子们又将红烧捞了出来.

中饭时,汉子们的那张大圆桌,摆着热气腾腾的脸盆,脸盆内是满盆红烧狗肉.

七个汉子和黑子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直往脸盆内叉.

七个汉子好似红烧还活着,一个个隔这么久,便夹一坨红烧狗肉扔在圆桌下.

黑子没有夹狗肉扔在圆桌下.

责任编辑 梁智强

楚荷

原名谭进军,中国作协会员,1962年4月生于湖南湘潭县晓霞山,现住湘潭市.已发表或出版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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