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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祖母

祖母过世18 年了.她走时我在国外,家人怕我伤心,一直瞒着,直到2000 年5 月我去上海旅行,才在街头电话亭里听说了噩耗.那时她已下葬六个月了.

对于祖母的故去,我并不意外.前几年她就患了老年痴呆症.当时我还在上大学,偶尔回家,我家和祖父祖母同住在一栋小楼.每次回去,祖母都坐在一楼那张花梨木的沙发上,穿一件斜襟蓝大褂,雕塑般寂然.那时她才六十多岁,头发已花白,面色黑黄,额头眼角的皱纹仿佛一道道沟渠,蓄满了岁月.

我进门时, 喊声祖母,她的眼睛蓦然一亮,仿佛攒了许久的生命力,只待我回家时一股脑儿倾泻.她枯黄的脸上有了光采,嘴唇也张开了,露出几个没了牙的空洞.她的目光追随着我,满屋飘移.有时她脑子清醒,还喊我给她剪指甲.她的指甲又厚又硬,灰灰的像云母.我只剪几下就没了耐心,说句“ 您的指甲太难剪了!”就跑开了.祖母在身后咯咯笑,快乐得像个孩子.

结婚前带对象回家,祖母照例坐在老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连点头,嘴里边一遍遍念叨:“女婿,好,好!”一连说了很多声,声音很大,神情里有种奇异的欢喜.其实那时她已很糊涂,常认不清人,却始终认得我.

后来祖母在外出溜达时忘了带拐杖,摔了一跤,肋骨断了.从那以后,精神就每况愈下,老年痴呆症日趋严重,终于在1999 年底过世,享年79 岁.

我不知祖母是从哪儿嫁到爷爷家的.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待在那个小山村,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算起来,当时她只有五十上下,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亲是长子,也是当时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人.父亲先是放电影,而后参军,带着母亲远走辽宁.我和弟弟就成了留守儿童,在祖母的庇荫下度过学前岁月.

那时祖母的头发还很黑、很厚,在脑后挽起一个松松的髻.她的衣服都是斜襟的,裤子肥大,小腿以下被黑色裹脚布一圈圈缠起来,露出一双小脚.她就用这双小脚日夜奔走, 从灶台到猪圈,从井口到田头, 从春到冬,从壮年到迟暮.

祖母不是美女,但眉梢眼角永远有股清平祥和之气,使她看起来很舒服.她极少发火,即便我干了坏事,她也只是佯装嗔怒,虚张声势地吆喝几声.而我只需做个鬼脸,她就会噗哧一笑说:“这丫头!”

从出生起的整整8 年,我都在祖母身边,每天跟着她做各种事:采香椿芽、槐树花;做香椿鱼、槐花蛋;采桑葚,紫的、红的,吃得满嘴满手紫红浆汁;在山坡上摘梨子、摘酸枣儿;在菜地里摘茄子、摘倭瓜蛋;在雨后松林里采鲜蘑、木耳;在河边洗衣服,用棒槌在青石板上敲打;在灶膛余烬里烤玉米、烧栗子;推着石磨的横杆磨黄豆,做豆腐;推着碾子碾玉米,做棒碴;秋天,坐在成堆的老玉米间搓玉米粒;春节前,将红纸剪成窗花,用糨糊贴在窗纸上……从秋到冬,从春到夏.祖母不只是祖母,还是母亲,保护神,灵魂画手,在我们白纸般的灵魂上画下缤纷的底色.

到了学龄,父亲接我们去辽宁同住时,我走得那么依依不舍.初次分别时,在呼呼喘着粗气的老式大巴车前, 我抱着祖母的腿哭叫,死活不肯上车,最后还是被父亲拉上车去,透过沾满了尘土的模糊后车窗,看风中的祖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因多年不和父母在一起,在抵达辽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感到隔膜,常在夜里边哭边低低地喊着祖母.小小年纪的我,已懂得什么叫思念,什么叫心碎.

第一次举家回乡看祖母是在春节.一家人背着行李,从北京火车站下车,先是坐大巴到县城,然后接着坐大巴到村口.再从村口走几里山路,朝老屋行进.刚下过雪,天地间一片洁白.脚下咯吱咯吱响,心怦怦跳.拐过最后一道弯,终于看见老屋在白雪中伫立,烟囱里袅袅冒着青烟.祖母正在院门前翘首,见到我们,用颤抖又欢喜的声音喊:“丫头,小儿——”终于又回到了祖母的怀抱.夜晚的油灯下,暖烘烘的土炕上,我和老猫一左一右,盘踞在祖母膝上.祖母用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我就在这熟悉的温暖中,听着北风呼啸,雪花,感到巨大的安心和满足.

得知祖母去世后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用双手在地上刨土,一黄土堆起来,手指鲜血长流,直到挖出一个坑.我抱起祖母,把她轻轻放进坑里,又一向坑内撒土,将她掩埋.想起在她身边一点一滴的似水流年,依然历历在目.音容宛在人何处,唯有梦里去思寻.

后来我去祖母坟前拜祭过.她的坟背靠青山,面朝田野,正对着那条我们走过无数次的山路.我把水果和点心放在坟前,斟满一杯白酒,呈一字形洒下,又开始焚烧纸钱.天地间忽然起了风,纸钱无声无息飘起,又飘落.在秋叶般轻舞飞扬的灰烬中,我仿佛看到了祖母温暖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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