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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读北麂岛
文/ 曹凌云
来北麂岛风平浪静, 船也开得快,3 个小时刚过,“云江号”就抵达了目的地.走出船舱,北麂山灯塔站站长杜忠良已经在岸上等候我们了.两个月前,我采写过一篇关于海上航标的文章,同时决定,我要带上放假在家的儿子曹江涵,一起参加“最浪漫的志愿者活动”——在大海上值守灯塔.
北麂岛因岛形似麂状,又处平阳县南麂岛之北, 故名. 该岛岸线长度12.05公里,陆域面积 2.05 平方公里.到了灯塔之后,杜站长跟讲解了灯塔的基本情况与相关知识,布置了志愿者的各项工作.他还带我们在灯塔上转了一圈,指着一些岛屿告诉我,这个叫裤裆岛,那个叫大明甫岛,这个叫下岙岛,那个叫关老爷岛.最后,我们面向东方站定,站长说：右手航程 9 小时,就是钓鱼岛了.
一
北麂岛上分布着四个小村落,分别是海利村、立公村、东联村和壳菜岙村.海利村有一个很大的港湾,客运码头也建在这里,简言之便是本岛的中心区.立公村在山背上,真正的面朝大海,村里背井离乡的人多,废弃的房屋也多,一些基本完好的石头房紧闭着门窗.东联村注重村容村貌建设,村口有一个可以停泊几百辆小汽车的广场,可是每次我经过广场,不见一辆小汽车.壳菜岙村的村民由福建迁移而来,村民讲的是闽南话.四个村落看上去都不起眼,走进去却是迷宫,狭窄的小巷,弯弯曲曲,黑乎乎的石头屋,高低错落.在北麂群岛,没有旅游开发,游客特少,安详宁静,淳朴自然.村民说：我们这里三四天杀一头猪,猪肉的杀猪人讲了算,卖给你多少就看杀猪人剁下多少肉,你不能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少,更不能挑肥拣瘦.
志愿者的主要工作,每天早上,要上灯塔拉拢厚重的窗帘,来保护灯器；每天傍晚,要拉开窗帘,点亮灯器,指引附近海域的船舶；要做好灯塔里的卫生,风雨来临的时候,要做好防风防水工作.如果机器出了故障,要立即报告站长,紧急维修.所有的努力,都是确保灯塔在夜间持续亮灯,指引航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应该是在傍晚.点亮灯器,吃过晚饭,步出灯塔大院,走在山间的水泥路上,将目光投向远处,辽阔的海天能给我别样的.
每天上午,我都要与儿子下山到海利村买菜,确保一日三餐.路程半个小时,海利村的菜市场当然是袖珍型的, 海鲜堆在路边,价廉物美,渔民卖给我们也是秤杆翘翘的,渔民卖出了货物,我们捡到了便宜,大家都心情大好.
这一天,我把买来的菜交给儿子提到山上去,就独自一人把海利村转了一个遍.海利村西南一公里处,有一个小岛叫过水屿,低潮时,我们可以从海利村北面的海滩与礁石上过去,登上过水屿.过水屿不见一个人影,却有一片废墟.这片废墟是由几十栋石头房坍塌而成,占据了小岛大半的面积.残留的几爿石墙,也是摇摇欲坠,石墙上的石头多为块石,方方整整,表面粗糙,表达了这些建筑的低矮与粗砺.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石路,显得异常神秘.石路两旁,断壁残垣,乱石废瓦,荒草丛生.我想这是一个渔村,在海洋资源丰富的时候, 这里一定渔船繁忙,市场热闹.现在,这渔村整体坍塌,显得如此凄凉,也如此宁静,形成一种惊人的自然与人文交织的美,而这种美,却是强大的,强大得任何暴力都不可能碾碎它.
回来的路上, 我遇到了一个补网的老人,高瘦的个子,黝黑的脸.他告诉我：当初在过水屿上居住的都是外地人,大多从瑞安梅头、上望等地搬迁而来,从农民变成了渔民.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岛上最为热闹,大家见捕鱼赚钱,一哄而来,过水屿上建起了几十座石头房,岛上人满为患,因为紧挨着海利村,人们的生活还算方便,那时候,整个北麂本岛外来的人员也多,近 3 万人.现代人总是过于贪婪,在自然面前不晓得收敛,捕鱼作业,由浅海到深海,由近海到远海,由简单的捕捞技术到先进高科技的捕捞设备,频繁地、 过分地向海洋拓展生存与发展空间.很快,因为过度捕捞,海里的鱼类锐减,到后来渔民都是亏本捕捞.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渔民无法靠打鱼为生,他们只得弃海而去,另谋生路.
老人还说：我也是从瑞安梅头过来的,在 1970 年,那时候二十来岁,来这里学习补网技术,后来就在北麂补网了,一补补了40多年, 也见证了过水屿的热闹与冷落,繁荣与萧条.不过,这些年来,大家重视了海洋保护与水产养殖,海洋生态有所恢复,渔民的收入又上去了,我补网的工作又忙碌起来, 一天下来, 可以赚两三百元.
二
壳菜岙村是离灯塔最远的一个村落,有一个天然的小港,停泊着许多渔船,另有一种热闹,我喜欢去那个村走走.第一次去是一个傍晚,走的是山路,在快到壳菜岙村时,路边有个中年人正在种菜,他见到我停下手里的活,我也止了步,便聊了起来.他姓陈,是一个渔夫,但不能叫他老陈,老陈谐“老沉”,出海怎能安全呢？要叫他船老大,或者半边东.
第二次去壳菜岙村在一个清晨,我顺着海边的水泥路去壳菜岙村.在小港边一片延伸到海里的礁石上,我见到了半边东用一只鸡和几个馒头在敬海神.去两次壳菜岙村,都遇到了半边东,有时缘分真是妙不可言.由于风大,没有插上香烛,他匆匆跪拜一下,就带着我走回了他的家.他有两间两层石房,屋顶树着一面五星红旗.进了上间,这应该算是他的客厅.他泡了一壶绿茶,搬过来两把藤椅,我们坐着悠闲地喝着茶,他还时不时拿自己的茶杯与我的茶杯碰一下,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斟酒对饮.我们聊得很投机,我知道了他 16 岁就没了同样是船老大的父亲,他接过了父亲的渔船, 开始在大海上漂泊,与海浪争斗,获取鲜美的海鲜.他又用这些海鲜,换成了家里点灯的油、御寒的衣,变成了弟弟、妹妹上学的书和写字的笔.还有,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半边东躺在大海深处的渔船上,望着星星和月亮,构想自己未来的生活.
两人正聊得起劲,村里的广播响了,一个女高音在“喂喂”地通知什么,我听不懂,半边东告诉我,是出海打鱼的船只要回来了,有三轮车的岛民可自愿骑车去帮忙接运海货.半边东也有三轮车,我们把杯里的绿茶喝尽,我坐他的三轮车到了码头.五只渔船已经靠岸,半边东与渔民一起把捕获的海鲜从船舱里抬出来,集中到渔码头上.抬好后,半边东突然问我：本岛的最北岸,有个山头叫拳头山,山边的礁石很美,还有多处峡谷和山洞,你去吗？我说：去,我求之不得.他说：20年前岛上还没烧煤气的时候,整个岛屿的柴草被割得精光,所有的岩石都露裸在外面,我记得那边的风景.可是,现在可能野草杂树丛生,不好行走.半边东话虽这么说,但他已经带着我出发了.
拳头山突兀在大海之上,半边东说他记得山上有几条沟壑深可见底,但底下就是海水.这让我有些恐慌,如果茅草下面有沟壑,我们一脚踩下去,掉进了海里,就只能去当海龙王的女婿,这可如何是好？半边东说,沟壑应该在山坡下面靠近海的地方.20 年前他是这里割草的常客,他应该还记得.但我想,他也只不过是“应该”而已,不是确切的方位,危险就埋伏在草丛下面.虽然已经处于听天由命的现实,我还是步步小心.半边东见我行走的速度与兴奋明显降低,说这山坡正是45°角,正适合他滚下去.我制止他,他哪听我的劝？躺倒在茅草中,一使劲,就像长条的山石一样,滚落下去,他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茅草压平,这样,我就可以坐在茅草上像滑滑梯一样滑了下来.
海岸边怪石嶙峋, 沿着大海铺展开来,壮阔非凡,有一丝淡淡的腥味,不知是来自这礁石,还是来自海风.我已经走得累了,坐在一片礁石上,看着眼前深蓝的大海,海风打在我的脸上,浪花被海风吹成了粉末,沾在了我的脸上.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海的味道,这是微咸中夹带着苦涩的味道.我看不到海的尽头,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呢？渺小与辽阔,就这样相偎相依,永远存在着.
海岸边有一条很深的峡谷,我们在谷壁上爬行,抬头是一线天,低头是轰轰的海水, 但海边的石壁经受海水海风的侵蚀,并不光滑,构不成我们爬行的危险.我们还看到一个石洞,里面暗黑一片,我打开手机的灯光,见石洞里全是鸟的粪便,没走几步就出来了.
在海岸边看够了,歇够了,见一只渔船过来,半边东叫着载我们一程,渔船靠到岸边,我们就被载离了拳头山.渔船行驶在大海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坡上被我们用身体碾压出来的一条“山路”.
三
裤裆岛离北麂岛不远,曾经居住着不到 10 户的村民,10 多年前,都移居到了立公村,现在成了无人岛.我从立公村的东面下山,搭乘一只渔船,登上了裤裆岛.上岛一看,是一片荒野,杂草茂盛,我的脚步进入到小岛的深处,在一丛高大的杂草下面,出现了一副诡异的骨架.我仔细辨认,这应该是一副山羊的骨架,还能看到它最后挣扎的痛苦与无望.它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但生病的山羊会不停地掉毛,到了病危时,羊毛就掉得所剩无几,看骨架下面铺排开来的茂密羊毛,应该不是病死的.是饿死渴死的？但尸骨的腹腔处有紫色凝血的痕迹,说明它生前是有血有肉的,而饿死渴死,只能是皮包骨头.那么,遭到了偷盗者的杀戮？偷盗者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羊肉羊毛羊皮,羊毛还在,紫血有明显的痕迹,其羊皮羊肉应该不是被盗而是腐烂或被其它生物啃噬.是被毒蛇活活咬死的？北麂列岛上的山羊,没有羊官看守,昼夜放养,长年累月,山羊已经练就了不怕毒蛇的本领.
我的这些猜想,合乎逻辑,又缺乏印证,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它的生命带着悲怆离去,腐烂的尸体养育了万千飞舞的幽灵,留下这一副骨架让我无法破读.
那么, 我就不再追究它是如何死去的,天底下生生死死,无常永在.世间也没有一样完美的东西,你说河豚好吃,却有剧毒,我说海岛美妙,却危险重重.珍惜生命,安住当下吧.
裤裆岛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那副山羊尸骨的照片,引来了许多评论.次日,我还收到了我的一位尊师的短信：“凌云兄台,晨起忽然想到,你微信里的山羊尸骨,暴露于荒山野地,这是对生命的轻视,请你花点钱雇一位渔民将其埋葬,或者你自己动手将其埋葬.这是功德好事,去世的山羊及岛上诸神都会感恩的.即颂吉祥！”
我马上回复给这位尊师,答应一定去完成.可是,岛屿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不料连续几天风雨交加,灯塔内外,鬼哭狼嚎,我无法出行,只得做一些准备工作.我想找一把铁锹,灯塔的仓库里没有,却在院子的花坛里意外发现.我把铁锹清洗干净,又寻来了三条尼龙袋,准备用于包装山羊的尸骨.
一天下午 4 点,我见风雨小了一些,迎着大风飞也似地去立公村,来到立公村的那个小码头上,见一个渔民正在岸上系船,他是从裤裆岛那边的养殖场过来的.我语气变得温柔而又坚决,要求渔民把我渡到裤裆岛上,多少过渡费都可以商量.渔民见我执意,答应了.我上了船,船驶向裤裆岛,一排排涌浪推来,把渔船摇得像簸箕.毕竟两岛间的距离太近,我来不及晕船,船就到了.
上得岛来,我熟门熟路,直奔山羊尸骨而去.那一副尸骨还白森森躺在荒草之下,我站在尸骨边,才意识到我居然没有携带工具.我抬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建筑,不是说曾经居住过 10 户人家吗？果然,远处的荒草中有几间倒塌的石头房.我走了过去,在石块堆里寻到了一片竹爿,同时我也惊恐地发现,石块堆里有更多动物的零碎尸骨.这个岛上有多少冤死的鬼灵啊？这无疑是一个暗藏杀机的岛屿.我想起了许多鬼电影里的镜头,仿佛这些骨架会突然活过来,站起来,然后集体向我下跪,让我成为它们的大王.我努力让思想走出那些恐怖的鬼电影,来到了山羊的骨架边,用竹爿把整副骨架翘了起来.骨架连在一起,还是牢固的,我就把它串在竹爿上,背到大海边,使出全身的力气,扔向大海.骨架被翻滚的海水淹没了,连泛起一下都没有.我给山羊实施了海葬.虽然浙苏一带流行的是土葬, 但条件不允许,也就请山羊的魂灵将就一下了.
四
日子就像是被复制、粘贴了一样,好几天,都是一样的大风,一样的大浪,就连天空中的云彩,一天 24 小时的变化,都不出我的预料.小时候读《三国演义》,见诸葛亮看天象,预知未来的风雨,觉得神奇和不可思议,而现在,我上午若见疾驰的云,就知下午的风又在 9-10 级,风在 9 级以上,就要停航.
这一天我又是凌晨起床,来到灯塔的平台上,想看看天空的云层和感受一下风力.风还是猛烈的,周边的茅草被刮出一种呜呜的哭声.天空却暗蓝得没有一丝云彩.但是,东方的天际,有一条亮光,血红血红,这是我在岛上 10 天第一次看到的红光.我的心跳顿时加快,我知道我今天能看到海上日出了.
我快步下了灯塔,到寝室叫醒了我儿子.当我返回灯塔平台的时候,天际边的血红开始发亮,也扩大了范围,慢慢的,血红变成了橙红,天畔也被抹上了一层粉红色.
到了 5 点,东方的橙红淡了下来,海水变成了奇怪的灰色,是翻滚的灰色,闪耀着金色的光泽,像一个没有边际的金宝库.我与儿子屏住呼吸,大自然的美可遇不可求,尤其在这神奇的大海上.我看到了大海的——是的,是大海的,不是海与天的交界处——出现了一道圆边,紧接着,是深红的半圆,没有光芒,盈盈地上升,半圆变成了满圆,是一个特大的朱红圆球.太阳跃出了海面,就在我们的眼前,没有任何阻隔和遮挡,近在咫尺,煞是醉人.我与儿子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一两分钟后,圆球开始发出耀眼的光亮,是无数道金光,让我们无法直视.这整一个过程, 只存在于电视的风光片中,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里,而今早,我却能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这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在大海上看到的日出,这美极了的海上之景.
这天吃了早餐,站长搭乘渔船去了洞头,据说搭乘这种渔船,只能是“专业人士”,渔船在浩大的海面上,就如一片树叶,随着海浪一会儿升腾到浪尖,又一下子跌落在浪谷,人总是与船只脱离,被抛在空中,落到船里,海浪有时盖过头顶,人就像在深渊里,被马上淹没的感觉.站长做过渔民,练出了一身与浪斗与风斗的本领,如果是我们搭乘,一般情况下在吓破了胆之后,再把胆汁呕吐出来.
站长走了后,灯塔里就只剩我们父子俩,更加寂寞了.儿子依然坚守着灯塔,我时常在四个小村落里兜走, 除了立公村,其他三个村落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只剩留守老人,也不乏小伙子大姑娘,小伙子长得帅气,但一律在脖子上挂着一条比手指还粗的黄金项链.大姑娘五官清秀,但由于长期吃着海鲜,有营养过剩、热量不足的迹象.我到半边东家串门,他正在筹划带我去神秘岛.站在本岛上,神秘岛都能清晰可见,半边东说：我们登上神秘岛,就像走入一个梦境,景色虚幻,心神恍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磁场、也许是岛上的矿物质的作用.需要租一条抗风力好的渔船,正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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