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方面有关论文写作技巧范文 跟也无风雨也无晴类开题报告范文

本论文为您写也无风雨也无晴毕业论文范文和职称论文提供相关论文参考文献,可免费下载。

也无风雨也无晴

钱玉贵

夜里雨下得很大, 屋顶上响了一整夜哗哗嗒嗒的流水声.天亮后,居然是一个大晴天.我起床后, 家里静悄悄的.我走到屋前院子里,看见靠围墙边上越发茂盛的桃树和梨树上, 那些密密麻麻的好像昨晚前还是小小的花苞们, 竟然都绽放了开来, 一簇簇红艳如火, 一蓬蓬洁白似雪, 挤满了枝头; 哦, 空气里, 满是沁人肺腑的清香!

大黄狗阿黄扑上身来就撒欢, 好像嗅觉到了我今天要远行, 往我的脸上伸舌头, 讨好我, 腻我, 当然是生怕我不带着它.这家伙越来越性灵了, 打哪儿猜测到我的秘密行踪?

我走进堂屋里, 看到桌上爸爸专用的那只大号的蓝边瓷碗里几粒米饭闪着油腻的光泽.显然, 爸爸今天又吃上油炒饭了, 就是那种用猪油加酱油跟剩饭一块炒的饭.这是我们家的稀罕饭, 也是爸爸经常可以享用的特权饭.爸爸享用这种饭, 就说明最近矿井里的活重了.爸爸是个矿工, 基本就是靠体力挣钱养家的.

说来也是, 我们一家五口人就靠爸爸一个人在矿上的工资生活.妈妈没有正式工作, 在矿上打零工, 一阵子扫扫街道,一阵子去食堂帮帮工, 总之挣的是零工钱,余下的时间就是扛着锄头上山种菜种红薯、冬瓜南瓜什么的, 起早贪黑, 挑粪浇水,锄草, 忙着呢.反正家里一年到头吃的蔬菜, 从来都不用上街去买.不用说, 这会儿妈妈一定是去山上的菜园地里忙活了.姐姐刚读高中, 弟弟才上小学五年级.弟弟原来是我的跟屁虫, 打小跟我一块疯,我读初中, 也就是弟弟读五年级时, 爸爸在狠狠地教训了我和弟弟之后宣布, 今后凡看到弟弟跟我玩在一起, 就是一个字:揍.弟弟这才装着一门心思读书了, 我俩也就各玩各的了, 在家里见面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我一对他说话, 就好像地下党搞秘密联系似的让他紧张.其实爸爸是觉得老三读书比我强, 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但爸爸嘴上不这么说, 嘴上说的是,咱家老二疯, 野, 没有正形; 老三静, 稳,读书可能还是块料儿.邻居们都看得出,是怕跟在我这个老二后面学坏了, 学油了.至于老三读书将来究竟怎样, 谁也说不清楚.爸爸越这么不待见我, 我就越表现得要求上进, 反正自己就是野惯了, 也是被爸爸打皮了.其实我嘛, 读书厉害着呢,就是不想读而已.

这一点, 裘老师清楚得很.她原来是省城大学里的老师, 是下放到我们大鱼子山矿职工子弟学校来的.她只带了我一个多学期, 对于我的评价就跟其他老师不一样.她亲口对我说过: “铁蛋, 你脑瓜子灵, 逻辑思维强, 又有丰富的想象力, 你只要肯下功夫, 你会成为我们学校里学习成绩最优秀的学生!” 你听听, 这样的评价, 还有哪个老师能做得出! 这样的评价,就让我更看不起我姐我弟之流, 何况学校里的其他之流! 不过, 裘老师后来也说过:“只是, 现在的学校……学习氛围……是有些问题……” 裘老师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是啊, 学校里三天两头学工学农, 动不动工宣队就组织大批判, 批“学而优则仕” 什么的.我干吗要费那个劲儿去读书呢.再说了, 学习成绩好, 不如一次劳动表现好.劳动表现好能当上劳动先进还能上学校的光荣榜, 还有先进事迹宣传……

眼下, 我们班就跑到农村学农去了,半个月吃住在生产队里, 我才懒得去受那份罪呢.

姐姐没有吃早饭, 我发现桌上没有她那只印有兰花图案的花瓷碗, 弟弟的那只小蓝边瓷碗也不在.在我们家, 我跟姐姐是井水不犯河水, 凡拌上嘴就会立即开战.母亲说过, 这姐弟俩是投错了胎, 一对冤家.其实, 我们家姐弟三人就像三个陌生人奇怪地聚在一个屋子里, 彼此都好像不认识, 谁也不称呼谁, 有时候连名字都懒得叫, 只说哎, 就算招呼了.今天是学校“批林批孔文艺大汇演” , 姐姐是高中队“三句半” 说唱组成员, 据说她总是说那个最后的半句, 相当于半个闲人, 但她劲头大得很.演出前让妈妈给她找裁缝做了一套学生版的黄军装, 还配了一顶傻里傻气的黄军帽扣在头顶上, 美死了.我从来没去看过那个演出, 是根本没有兴趣看.一想那台上表演的是我姐姐, 我就觉得丢人现眼.我猜测到, 这顿早餐, 一定是妈妈给了姐姐钱和粮票去街上买大饼油条吃了,相当于褒奖她鼓励她, 而且弟弟也一定是跟着去的(这里面也一定有大饼油条的诱惑), 昨晚爸妈吃晚饭时就动员弟弟要代表他们去看演出, 回来要向他们汇报演出效果, 真像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我当时就装作没听见, 丢下饭碗, 带着阿黄出去玩了.

我走进厨房里, 揭开锅盖一看, 心里就生气了.锅里什么东西也没剩下, 空空如也, 好像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我吃不吃早饭似乎根本就不重要.于是我就在厨房里翻箱倒柜了.今天要出远门, 不吃早饭肯定不行.最后总算在米堆底下找出四个鸡蛋(显然是妈妈藏在这里的), 我当即生火烧水, 给自己做了一大碗荷包蛋, 家里没糖(即使有, 也一定被妈妈藏在一个更神秘的地方, 我懒得去找了), 我就放点盐加酱油美美地吃下去.吃完了我才发现, 阿黄偎依在我的腿边磨蹭着, 吐出长舌, 嘴里哼哼咝咝的, 目光变得凄婉可怜, 我这才意识到这家伙一早也是什么也没吃.我拍拍它的脑袋, 对它说,到街上找吃的去.

我带着阿黄上街之前, 还特意去熊毛孩家看了看.今天出门的交通工具就指望他呢.

毛孩家住在前面第三栋平房的第一户,那时候你要问找谁, 凡大人或小孩都会说那是几栋几号的, 比如说要找毛孩, 就说三栋一号的.这家伙最近经常上班迟到,说来你都不信, 是天天晚上躲在屋子里练习写情书, 一遍又一遍的, 就是不满意,不满意是因为他的柔情蜜意没办法表达出来, 说穿了, 是初中都没毕业的毛孩文化水平不行.可是老天爷可不管这些, 天该亮就亮了, 这时候可怜的情书制造者就昏沉不堪了, 哪里还知道上班的事呢? 趴在情书堆里就睡, 于是, 最近比较频繁———大清早上, 隔着半片天, 都能听见寡妇熊妈高亢嘹亮的臭骂声:

“你个孽障东西啊! 你是迟到上瘾了吧? 这一连多少天都起不了床.为你死去的爹, 你怎么就不长点儿出息呢? 这上班迟到, 是你老熊家哪门子光荣还是哪门子荣耀呢?”

就在这臭骂声里, 那个尚未穿戴整齐,瘦小单薄的身板套在肥大如袍的工装里,脚上大头翻毛皮鞋尚未系上鞋带子, 且睡眼惺忪的熊毛孩, 夹着铝合金饭盒, 从家里仓皇出逃……

我躲在院子门里, 看着这家伙狼狈不堪地从房屋山头跑过, 笑得肠子都要抽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熊毛孩的确事出有因.

我站在三栋房屋山头的角落里, 故意大声叫着: “毛孩, 毛孩———!” 熊妈探头望过来, 她阴着脸, 坐在门口捡菜, 见到我, 说, “早上班去了.今天好, 没让我臭骂他, 长记性了.” 我哦了声转身要走,熊妈叫住我, “铁蛋啊, 你不是毛孩的好把子(好兄弟之意) 吗? 我倒要问问你,最近毛孩晚上总也不睡觉, 呆在屋子里写啥呢, 你倒是知道不?”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抿嘴忍住了.“哦, 熊妈, 毛孩最近在学文化, 他想当技术员吧.” 我随口编瞎话.熊妈当即一撇嘴, 夸张地耷拉着脸说,“鬼才信呢, 他当技术员? ———他熊麻子家多少代也没见过一个文化人(熊麻子就是毛孩死去的爹)!”

我领着阿黄疯跑了一段, 差不多跑出了村子, 才笑出声来.

熊毛孩跟我是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儿, 撒尿和泥边打仗的哥们.他发育比我早, 那玩意儿上长出了三根黑毛———我不信, 他就领我到厕所里, 从裤子里掏出来给我看, “没骗你吧!” 他抖动那玩意儿说———我看见了, 确实, 是歪歪扭扭的三根.他爸在矿上死得早, 工亡, 他这三根毛好像就能证明他可以顶职了.他妈给人送了礼, 找了管事的人, 反正是费了不小的劲儿, 包括哭呀闹呀的, 最后把毛孩年龄改了, 毛孩这才正式顶职当工人了.其实他也就十六岁, 最多大我一岁吧.

毛孩摇身一变成工人阶级老大哥了,自然就不再跟我玩在一起, 不过在街上见了面, 我们还是要热情招呼的.有一次毛孩就对我说, “铁蛋, 要钱花就来找我.”他骄傲地拍着工装上衣鼓鼓囊囊的口袋,我知道那是他刚刚发下工资.

在我的印象里, 或许就是那三根黑毛,促成毛孩变成了大人, 可我没有深想过,由那三根黑毛开始, 毛孩的心思大了, 野了———他想女人了, 而且想的居然是全校高年级男生都想的那一个!

当了工人的毛孩很少来我家, 那天傍晚他的突然造访, 让我一家人都觉得惊奇而突兀.爸妈突然变得热情起来, 说毛孩工作这么忙还有时间来咱们家, 真是稀客啊! 说的是假话, 我听得出来.我姐也会装了, 故意大惊小怪地上下打量他, 怪模怪样地说, 毛孩啊, 你变得又高又俊了,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当然也是假话, 我看毛孩还是那个熊样儿.

我知道毛孩来, 主要是找我的.他急切地跟我交换眼色, 我把他带进院子里.“找我一定有事吧?” 我问他.他拍着我的肩膀, 讨好地哎哎了两声, 才说出意思来.我一听, “真的假的, 毛孩?” 他骄傲地拍着胸脯, 说: “走, 我带你溜几圈去.”他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藏在了我家的院子外.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上自行车,毛孩骑着它带上我.刚坐上时, 车身摇晃得厉害, 险些翻倒, 渐渐才稳定下来.我坐在后架的钢垫上, 穿街过巷, 很快就驰出矿郊; 道路颠簸, 一会儿林间小道, 一会儿山路, 每到快要翻车之际, 我俩都惊惊乍乍地叫唤一阵———我的屁股硌出了很深的带血的痕迹, 但那一刻还是无比兴奋.好在总算没有翻车.

绕了矿区一大圈儿, 天黑了, 在矿区篮球场上停下来.毛孩气喘吁吁, 大汗淋漓.他问我想不想学骑自行车, 这正中我下怀, 我当场就让他教.毛孩顺势坐到地上, 好像累得不行了.我忽然觉得毛孩今晚对我如此有礼, 是不是有事求我? 我装作不经意地一问, 这家伙就如实招供了.

———天, 他爱上了李媚!

毛孩是不是高烧了在说胡话, 还是那三根黑毛的作用———荷尔蒙飙升导致神经错乱了? 李媚是谁, 他也敢爱上? 李媚她爸是部队转业来大鱼子山矿的革委会副主任, 矿上的二把手, 她妈是矿职工医院副院长兼总支书记, 她哥在部队都当副连长了.这样家庭的子女, 也是你贫寒卑微的熊毛孩敢去想的? 再说了, 李媚可是大鱼子山矿闻名遐迩的美人, 甚至是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我当即就想到, 眼下正是花朵般娇艳美丽的李媚, 打死她可能也不会想到, 那么个不起眼的小男人, 且出身如此卑贱的熊毛孩也敢爱上她.

不过在当时, 急于要学车的我, 根本不会去帮他分析这其中的千差万别.

毛孩给我开出的条件是, 他保证帮我学会骑车, 我保证帮他给李媚传递情书.毛孩甚至要我保证李媚会像他爱上她一样地爱上他.这个, 我当即反对.我的态度是, 自行车必须由他教会, 情书也一定由我传递, 甚至是替毛孩在李媚面前说好话编瞎话都可以, 但决不保证李媚一定会爱上他.争来扯去好一阵子, 最后我俩还是“成交了”.

自从第一封情书递过去后, 每到晚饭过后, 毛孩就会把矿生产调度室的那辆公家的永久牌自行车偷骑到矿区的篮球场上,早已等待在那里的我, 就迫不及待地跨腿扭腰爬上车, 抓紧把手, 毛孩顺势就双腿夹着后座, 双手吃力地扶稳车身, 不住地叫着: “稳住! 稳住! 踩啊! 踩啊! ———真是笨死了!” 一次次翻倒下来, 胳膊、膝盖、肘都划破了, 也不觉得疼.自行车艰难地在球场上绕圈子, 毛孩一边扶稳车子,一边跟跑在后面, 呼吸越来越重.

“铁蛋, 你把那……交给她……她……就没说点什么?”

这话, 他不知问了多少遍, 看来是上瘾了.我懒得搭理他.

其实那天早上, 我阻截在街口拐弯的巷子里———这是李媚的必经之路, 就隐约发现对面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我猜那身影就是毛孩———他是不是怕我糊弄他, 将他的情书扔了而回头对他说交给李媚了? 他这是在监视我啊!

阳光照进巷子里, 漂亮而青春的李媚挎着书包, 往街口走过来.我站到巷子, 挡住了她.我说, “李媚, 瞧瞧这是什么?” 李媚跟我姐是同学, 也经常来我家玩.李媚那双清秀亮丽的大眼睛往我高高举起的手里看了看, “是信吧?” 她不确定地问.“是信, 猜猜是谁给你的?” 我故意把声音放大, 好让那个角落里的人听见.“你姐? ———她给我写信干吗?” 她神情可笑地撇撇嘴.“错了, 不是我姐, 是———”街口走动的人好像变多了, 有人瞧过来,我这才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毛孩” 改成“一个神秘的人给你写的”.“神秘的人?”李媚吃惊地看着我, 似乎这是一种新奇的游戏.“是谁啊? 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她警觉了.我赶忙把信交到她的手上, 对她说, “你看完后就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你写信了.” 我匆忙走开, 走出街口时才扭回头看了一眼, 李媚并没有走, 愣在那里,捏着信皮, 反复端详……

对我来说, 把信交到李媚的手上, 便大功告成了.

我扭曲着身子骑在车上说: “毛孩啊,那天李媚说了, 说了很多呢……她知道了原来是熊毛孩给她写的情书, 说什么也不要, 我就死乞白赖地求她收下, 我对她说,毛孩都爱死你了, 一直单相思……李媚说,熊毛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

毛孩这时突然一松手, 我就一头栽倒在水泥球场上, 自行车随之压在我身上.“不教你了, 坏小子, 骗人! ” 毛孩大声说,“李媚根本就没有那样说.她说, 那个神秘的人是谁? 你都没有告诉她!” 我愤怒地从地上爬起身来.“你他妈的都偷偷看到了,听见了, 还这么没完没了地问我, 她说什么了说什么了———你不就是让我编瞎话吗?” 毛孩这才马上改变态度: “对不起,对不起铁蛋, 以后不问了———还不行吗?”他赶忙扶起我, 帮我拍去身上的灰尘.他一定意识到, 今后在他与李媚之间离了我是不行的.

这回毛孩把我扶上车后, 我居然自己就骑开了, 而且直接骑出了球场, 毛孩喊着让我停下, 我根本就不理他.我骑上了街道, 骑出了郊外, 由开始的摇摇晃晃、慢慢悠悠, 到越来越快, 甚至风驰电掣———啊, 我太兴奋了, 在郊外田野小道上我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我会骑车了,我要飞了———” 突然一个大颠簸, 眼前一片黑暗, 我好像真的飞了起来, 飞进了黑暗中一片水汪汪的稻田里……

我在街上转悠了一圈, 大饼铺子那里围着很多人.我带着阿黄走过去, 希望能给它找点塞牙缝的东西.除了一阵阵油饼葱花的刺鼻香气, 这里实在没有机会, 于是我冲阿黄嘘了声口哨, 就转到旁边一家面条铺子去了.我看到里面一张桌子上正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 买面的人还站在窗口那里等着包子什么的.我给阿黄往那张桌子上指了一手, 这家伙立即明白我的意思, 悄无声息地窜到了那张桌子上,伸出舌头就开吃.我溜到铺子门外, 斜睨里面的动静, 一碗面在阿黄的长舌下风卷残云就剩汤水了, 我吹响口哨, 它立刻收工, 我们扬长而去.

我们往西山坡奔去.日头升高了, 光芒从东边大鱼子山岗上喷射过来.山坳里的矿区, 那些低矮破旧的房屋, 狭窄阴深的街道, 在灿烂的光线里显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走过半山坡前面一片杨树林,就是老郭量才的住地了———那幢青瓦土坯的灰暗的房屋.

阿黄不熟悉这里, 一边在前面跑, 一边虚张声势地叫唤起来.

这里原来是个小林场, 种了一片杉树和杨树, 后来伐掉一些树木, 空出一块地种了些玉米和土豆, 提供给职工食堂, 算是给职工加餐的福利.这幢灰暗破旧的房屋, 原先是林场职工歇息和摆放劳动工具的用房, 后来陆续腾出来转为“” 们的住地, 并在此被监督劳动改造.林场职工陆续转岗到其他单位去了.最多时这里住了个来自不同城市和地区的大小“” .据郭量才说, 那时候夜里睡觉就挤在一张临时搭起的大通铺上, 谁打鼾如雷谁放屁巨响谁磨牙如钢钻谁梦话春情……他都一清二楚.只是斗争的需要,大家都心照不宣, 从不公开说出来.那几年凡矿里有大批判会议召开, 就有大卡车开进这半山坡上, 大人孩子们会赶来看热闹, “” 们被佩戴红袖标的人员戴上圆筒状的高帽子, 挂上在名字上面打着血色“X” 字的大牌子, 用红白相间的棍赶上大卡车, 一个个狼狈地蜷缩成一团, 然后, 直奔批判大会现场……

也就近几年, 其他“” 陆续转走了, 据说, 有的是摘了帽走的, 有的是改造好了回原城市单位去了, 就剩下一个人, 也就是今天约我上门来的这个人———郭量才.

“郭量才! 郭量才!” 我一边扣响木板门上的铁扣子, 一边在门坎上踹着脚底上的泥巴.里面有了响动.门嘎嘎呀呀开了,蓬头垢面的郭量才在门缝间的阳光中显得怪异而狰狞.“哦哦, 是铁蛋啊!” 他把门完全拉开, 眼眶有些浮肿, 目光浑浊地扫过我的脸.我进屋后就纳闷了: “郭量才,不是说好今天让我送东西的吗? 到现在,你刚睡醒———说吧,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交给裘老师?” 郭量才苍白的脸色顿显紧张,整个人好像瞬间缩小了一圈, 勾腰弯背,立即把门关上.“小老子啊, 你声音小点儿好吗? 你这么嚷嚷, 分明是在出卖我———一个死不改悔的老“” 啊! ”“我不这么嚷嚷, 你不是都忘了吧!” 我故意这么说.

他把门后一把椅子摆过来请我先坐下,他自己坐在床边, 床上的被褥掀开着, 看得出他刚从床上下来.屋内阴暗寒气, 充斥着刺鼻的潮湿的霉变气味.他脸上依然紧张, 整个人显得忐忑不安.

“铁蛋啊, 我看那事就算了吧.我其实跟你们裘老师也没什么关系的.送东西给她, 也没有什么必要.再说, 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 他两只手在床沿上摸索着, 微微哆嗦着.

“郭量才,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又提高了嗓门, “上星期三你在街上亲自把我拉到路边, 亲口说让我帮你一个忙,并且保证我只要答应了, 你就给我二十块钱的酬劳.我说是什么忙, 你说是送个东西交给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远在他乡.我说这个人是谁, 你说就是我们的裘老师.一听裘老师, 我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你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上星期三, 我带着阿黄在街上闲逛着,郭量才在街边小卖部的墙壁角冲我直招手,我不知何意, 望着他.他后来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我才走过去, 问他何事, 为了显得理直气壮, 我说我知道你是老“”郭量才.我的口气好像也提醒了阿黄, 它顿时气势汹汹地注视着他, 喉咙里就虎虎有声了, 似随时准备给老“” 以突然袭击.郭量才觍着脸说: “正是在下, 正是在下.” 接着他把我拉到拐角, 才说出了需要我帮忙的事.我问他这事为什么找到了我,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使我惊怔了:“我听你们裘老师说过你, 说你外表上看,是个小混混, 爱打架滋事, 不爱学习, 但内在里, 是个……” 他脸上泛着阴阴的笑,仿佛掌握了我所有的秘密.他在斟酌字句,“这么说吧, 裘老师要我相信你, 是个可靠的人———我说得不错吧? ” 他心虚地望着我, 眼皮紧张地眨巴着.接下来, 他就跟我约定了时间.

“你是不是后悔答应了给我二十块钱的酬劳?” 我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相当于毛孩一个月工资.我需要这笔钱, 我要买双运动型的小白鞋, 二块八一双, 我要穿着它参加期末运动会八百米比赛, 好好风光风光; 我还要买一件海纹衫, 长袖的, 三块五一件, 春秋时节穿上身一定拉风极了.

“不是我变卦, 是我思来想去, 送东西这事, 你未必做得了! ” 郭量才说着,脏兮兮的手掌在脸上抹着, 在眼圈边揩着什么.阳光透进狭小的窗扇, 屋子里显得亮堂些了.

“你告诉我, 去牛子湖劳改农场要走多少路? 怎么走? ———唉哟, 想想我就觉得这事你怎么做得了啊!” 郭量才绝望地摆着手, 做出否定的手势, 似乎后悔当初不该跟我约定这事.

我其实早已做好了功课: “一百多里路吧.从矿上到莲桥二十多里路, 乘摆渡船过江到土庙, 从土庙再走四十多里到望新县, 从望新县走三十多里就到了牛子湖农场———是不是这样?”

“小老子啊, 这么远的路, 你说得轻松, 可你怎么去啊? 矿上的班车倒是可以坐到莲桥, 可是过了江后你怎么走啊? 我听说了, 那些乡下的班车从来就没个准点的, 说没就没了, 另外, 好些路段从来就没有班车.你去, 这要几天才能到呢?” 老“” 叹息了, 开始摇晃脑袋.

我说, “我可以骑自行车去.”

“你会骑自行车?” 郭量才吃惊地望着我.那年头, 自行车是个稀罕物, 矿上没有几户人家有, 公家的也只有保卫部、大队和生产调度室有, 而矿上会骑车的人也少.

我点了头.郭量才又问: “你从哪儿弄到车呢?”

我故作神秘地把眼光转向窗外.“这个, 你就不用操心了.”

屋子里沉默了.老“” 好像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那好吧, 铁蛋!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也豁出去了!” 他弯下腰, 撅着瘦削的屁股, 钻进黑咕隆咚的床底下, 一阵翻腾, 一层细密的灰尘升腾出来.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用旧工装包裹起来的东西, 像捆了个土制包似的.他灰色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 说, “铁蛋,这个东西你务必要亲手交到裘老师的手上!而且, 这里面的东西, 你必须保证不让任何人看见, 包括你本人也不许打开看.你敢在我面前发个誓吗?”

我一时懵了.“郭量才, 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信不过我, 干吗找我?”

老“” 苍白的脸上顿时泛红了,他可能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反问他.“不是信不过你, 小老子———是你发个誓, 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一闭眼, 举起了右手臂, 真的发了个誓: “如果这东西丢了, 或是被其他人看了, 包括我本人看了, 我将被五雷轰顶,死无完尸!”

郭量才一把抱住我, “别, 别别……后面不用说了!” 他急忙阻止我.

老郑重地把东西交到我的手上.我接上手, 并不沉, 像是几件衣裳塞在里面, 但捏一捏, 有轻微的窸窣声, 手感像是纸张.

郭量才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布兜兜,从里面摸出二十块钱, 都是五元一张的,共四张, 塞进我手里.“这是你的酬劳,就冲你刚才发的誓, 我提前支付了.”

我也没推辞, 直接把钱揣进口袋.老“” 拽住我: “铁蛋, 我问你,你打算用什么身份去见裘老师? 说是她的学生? 这可不行啊, 你要说是她的亲戚什么的……” 郭量才仿佛已经想象到我就要见到裘老师了, “还有, 这包裹如何交到她的手上, 你心里可要想好办法啊! 她身边有干部在怎么办? 他们要检查怎么办? ……你倒是想好了办法没有?”

一时间, 我无法回答他.那场面, 那情形, 我也从没经历过, 你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阿黄早就不耐烦地要走了, 几次扑到我的身上催促我, 而我也不想再耽误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了.看着神情忧郁且又焦虑不安的郭量才, 我只好拍着胸脯对他说:“东西在我手上了, 誓我也发过了, 后面的事你就放心吧.”

郭量才送我出了门(阿黄一溜烟儿窜到前面杨树林里去了), 嘴里却神经质地嘀咕: “小老子, 你要是弄砸了锅, 我完蛋了, 你们裘老师也要跟着完蛋———这叫自取灭亡!”

矿区生产调度室是一幢土灰色的三层小楼, 耸立在坑口高大的井架旁的小山坡上.灰暗破败的墙壁上,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红漆早已斑驳暗淡.墙角下, 几个灰头土脸的矿工, 将矿帽垫在屁股下坐着, 在阳光里懒散地抽烟闲聊着.阿黄溜到他们身边嗅着, 把他们吓得一阵乱嚷嚷.我赶紧把阿黄叫过来, 跑进楼道里, 扯着嗓子喊毛孩.我搞不清他在几楼, 在哪间办公室里.

不多时, 一脸惊恐的毛孩从二楼跑下来.他拉住我胳膊, 把我拽到背阳的楼角旯旮里, 这里一片荫凉, 但有一股股刺鼻的尿臊气.

“你怎么跑到我单位来了?” 毛孩很惊诧的样子.他看到了我手里抱着的包裹.“这是什么? 给我的?” 他指了指那个包裹,怀疑是李媚交给他的呢.

我当即板下了脸, 把老“” 的包裹背到身后.“毛孩, 你忘了怎么答应我的?”

毛孩抓耳挠腮, 似乎想不起来.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

上星期四晚上, 李媚突然来到我家,我姐一阵惊喜, 但李媚对她说, 找你们家铁蛋.她把我叫到前院里, 将毛孩的信扔给我, 说: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天啊, 这不是那天晚上在球场上我冒充李媚的口吻对毛孩说的话么? 敢情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我说: “人家毛孩可是真心的,他现在是工人阶级了, 老大哥啊, 可不是闹着玩儿.” 李媚压低了声音———她是怕我姐在屋子里吧.“还真心的.他也不害臊, 一封信, 白字错字连篇, 写的啥玩意儿, 谁看得懂啊!” 我赶忙说, “那我回去让他改, 好好改, 重写行吧? 意思一定写明白……” 我听到了故意的咳嗽声, 是我姐过来了, 我赶紧把信揣进裤兜里,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俩在院子里嘀咕什么呢? ” 我姐问.聪明的李媚抢先说,“跟你弟弟打听一个人, 没事了.” 随手去拉我姐, 几乎是推着她去我姐房间了.我当晚就去找毛孩, 把情况转告他, 当然细节作了调整, 譬如癞蛤蟆和用尿照照自己什么的就免了, 重点说到他必须立即重写一封情书, 要写得首先是没有错别字, 其次是要有浓情蜜意且又柔情似水……毛孩突然哀求我: “铁蛋, 你这么会说, 一定就会写———你帮我写一封吧!”我当场拒绝.我其实是胡说八道还行, 真写可能错字白字比毛孩还多, 再说了, 我又没有爱上李媚,我怎么能对她说出肉麻话来———在我的内心深处, 真正要说爱上的,那就是裘老师! 如果要我给裘老师写情书, 我可能真的能写出许多不能见人的肉麻话, 但要我假装想的那就是李媚, 我根本就不可能编出瞎话来.

毛孩最后叹息一声,还是决心重写一封, 神情也随之变得有些悲壮了.我趁机对他说: “你重写的信就自己交给李媚吧,反正你与她之间的事, 现在都心里有数了.” 毛孩吓坏了, 一把抱住我.“铁蛋, 没有你,这事绝成不了———你要帮忙帮到底!” 他绝望地看着我, “我实话对你说吧, 我现在一见到李媚, 就浑身直打哆嗦, 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 哪里还有勇气把信交给她啊.不怕你笑话, 那天下班在路上看到放学的李媚走过来, 我几乎吓得都走不动路了,身上冒冷汗, 两腿直哆嗦……”

我觉得真是好笑, 啥出息, 还工人阶级呢(我后来谈恋爱搞女朋友, 才知道毛孩当年说的都是实话).

其实,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条件的: 再替他给李媚递上情书, 他则必须答应把自行车借我骑上一整天(后来我才知道, 一整天是远远不够的).

“浑蛋吧铁蛋你! ” 毛孩尖声叫道,“那可是公家的车, 调度室里就那么一辆, 我能说借就借吗? 那几天晚上偷出来教你骑, 我可是给师傅送了一条大前门的.”

我就耍横了: “那你就自己送情书去吧!” 我装作马上就走的样子.

毛孩又抱住我, 他妥协了.这个被爱情冲昏了脑子的家伙最后还是答应了这笔交易.

毛孩这时想起来了: “信你给她了?”

我腾出一只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他的信.

这 是昨天晚上他来我家交给我的重新写好的信, 封了口, 比上封信厚实得多.看得出, 毛孩这回是下了真功夫.“车借给我, 今天, 不, 我现在就去学校把信亲手交给李媚.”

毛孩满脸羞赧.“铁蛋, 你这个坏家伙, 这不是在逼我啊!”

我故意轻描淡写: “这是咱俩事先就说好的嘛.”

毛孩翻转着小眼珠, 眨巴着, 无计可施的样子.“那以后, 她要是又退还我,我又要重写, 你还替不替我转交了?” 他傻楞楞地望着我说.

我嘿嘿一笑.“今天把车借给我, 以后的事情就好说……”

他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 “铁蛋, 我看你就是个王八蛋!” 他恼羞成怒地骂道.

毛孩要我去矿区职工食堂那里等着,他要徒步到露天采场去, 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一早就被他师傅骑到现场去了.他要从那里把车骑过来.我带着阿黄在食堂那里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 毛孩大汗淋漓骑车来了.把车交给我, 他就急切地叮嘱道:“信, 你今天必须亲手交给李媚.这车, 今晚零点前必须还给我———这可是公家的车,我是从师傅那里偷着骑来的.”

骑上车, 我就吹起了口哨, 心情很快就爽透了, 可也纳闷儿: 这毛孩爱上李媚就这么不管不问, 神魂颠倒, 可人家李媚能看上他吗?

从矿区穿过, 风驰电掣一般, 街道上的大人和孩子看见了, 都是一副躲闪不及的样子, 我可是开心死了.特别是强壮威猛的阿黄跟在后面一路狂奔, 更是让我觉得今儿个自己实在是威风凛凛———这可是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过的景致吧.

从学校大门前驰过时, 我好像看到了我姐和我弟, 还有一大群学生走出来———里面可能也有李媚吧———他们看见了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目瞪口呆的样子.他们怎么会想到我已经学会骑自行车了, 而且骑得如此潇洒.更不会想到,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骑远行, 一个刚刚发育的尚未见黑毛从下面长出来的十五岁的少年郎去独闯天涯呢……

那会儿, 我早忘了给李媚递情书的事了, 我一门心思就是想着往百里之外的牛子湖劳改农场进发.

裘老师才是我内心深处真正的女神.她漂亮文静, 气质高雅, 学识深厚.她从初一年级给我们代课, 先是语文, 后来又兼数学、地理、美术, 后来美术课上她又教起了音乐.她似乎什么都懂, 都学过,研究过, 而且来龙去脉, 引经据典.我本已厌倦的学习, 因为裘老师而变得有趣了.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裘老师之所以从省城大学下放来, 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 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那时候我们职工子弟学校已经有工宣队进驻, 老师们也是“工农兵” 相结合, 文化程度参差不齐, 根本满足不了教学需要, 这样裘老师她们才下放来的.然而好景不长, 到了初二第二学期, 裘老师就因为收听敌台、搜集情报、是美蒋潜伏特务、妄图反攻倒算而被起来.

阶级斗争真是太玄了, 裘老师居然是美蒋潜伏特务? 长期在搜集情报? 我们学校里有值得搜集的情报吗? 而且这情报还是为将来反攻倒算做准备的?

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 矿里召开了批判大会, “地富反坏右” 齐登场, 纷纷挂上身份标签的大牌子, 低头认罪, 一排列队亮相在台前.男的站在左侧, 女的站在右侧.郭量才这边, 黑压压十来个, 挤成一团, 而那边, 可怜的裘老师挂着个美蒋特务的大牌子, 夹在两个上了年纪的地主婆中间, 显得无依无靠, 孤苦伶仃.一个又一个亢奋的群众代表上台发言,口号声震耳欲聋, 响彻云霄.挤在台下前沿的我, 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 台上左侧的郭量才尽管是垂首拱背, 但他低垂的视线不时会投向右侧的裘老师, 而裘老师也会不时把警觉的眼光低低地投向郭量才.而且, 两个人交流的目光流露出彼此深深的关切和探询……我记得那次批判大会结束后, 押解“地富反坏右” 登上解放牌大卡车时, 郭量才居然在男女两组分开的瞬间将一个小纸条悄悄塞进裘老师的手里———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当年底, 裘老师就被送到牛子湖劳改农场去了.这以后, 学校里才传出原来是驻校工宣队的某位领导因为垂涎裘老师的美色, 几次威胁利诱不成, 最后设局陷害———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他带着几个“大队” 兄弟突然闯入裘老师的宿舍, 当场缴获收音机、藏匿的有关重要资料、美蒋特务抄本等罪证, 据说从睡梦中惊醒的裘老师, 裹着单衣躲在床上的蚊帐里瑟瑟颤抖不已, 看着他们导演了“人脏俱获” 的全过程.

从那以后, 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裘老师了.我当然想知道裘老师在那个农场里过得怎样了, 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亲切吗? 还是爱穿着那件米色小开领的列宁装吗? 与其说这趟是替郭量才送东西给裘老师, 不如说是我自己期盼着能亲眼看到裘老师.如果说毛孩对李媚那样谨小慎微又战战兢兢就是爱情的话, 那么我对裘老师的感情要比他胜百倍!我时常想念她, 经常梦见她……这回如果我见到了裘老师, 首先我要问问她, 当初是不是工宣队里的那个王八蛋领导干了这么缺德的事? 如果是, 我回到矿里一定有办法收拾他———白天里, 我会瞄准机会用弹弓射出的石子袭击他.在街上, 在树荫下, 在厕所里, 甚至在他出入的一切场所,让他痛不欲生; 而夜晚, 我要让他家里总有窗户玻璃或屋瓦或门板被砸碎, 而始终不得安眠.其次, 我还要问裘老师, 她跟郭量才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郭量才可是货真价实的“大” 啊……

一口气骑到了莲桥, 日头晌午了.这个临江小镇, 只有一条冷清破败的小街道.码头边上就是挂着莲桥公社革委会牌子的办公楼.此时, 门窗紧闭, 看来是去吃午饭了.我把车立稳在码头的江堤上, 看了一眼浑浊的滚滚长江, 舒畅地喘着气.我满脸汗水, 里面的衬衣也湿透了.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这才觉得四肢酸胀了, 脚踝也疼了.从矿上到莲桥二十多里山路,我几乎像一阵风就飘了过来.

蓝天上白云朵朵, 阳光当头照耀.我来这里干吗的? 过江去对岸的土庙, 从土庙去望新县, 从望新县去牛子湖农场, 帮郭量才送包裹给裘老师———可是包裹呢?我突然从地上惊起, 自行车后架上, 那个包裹明明夹在后座弹簧夹下的, 现在却不见了.还有, 天啊, 我的阿黄———一直跟在我车后兴奋狂奔的大黄狗呢? 我来不及多想, 立即飞身上车, 往回路赶去.郭量才的那个包裹一定事关重大, 临走前他那么慎重地告诫我“弄砸了锅, 我完蛋了,你们裘老师也要跟着完蛋———这叫自取灭亡!” 可见, 一旦弄丢了, 后果不堪设想!况且, 我还发过誓.再说, 我的阿黄要是弄丢了, 也会让我伤心欲绝.从它刚刚眯开眼缝那么小, 我就把它从人家村子的母狗窝里偷回家来, 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它养大, 爸妈几次把它扔掉说是养不活它, 我又满世界地把它找回来一定要养活它, 相依为命都五年了……我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 车踩得越来越快, 一边骑, 一边大声喊: “阿———黄———!”

拐过山弯, 前面是一片水亮亮、绿茵茵的稻田, 稻田的前方是炊烟升腾的村庄,它的背后紧挨着绵延起伏的山峦.汗水洇了我的眼睛, 我要不断地从车把上腾出一只手来擦拭它.我的嗓子也快喊哑了, 声音变得又尖又细: “阿———黄———!”

终于, 在不远处的山冲里传来了阿黄的吠声, 激动、兴奋, 又有些愤怒、埋怨.我立即掉头往山冲里奔去.这时我看见阿黄嘴里衔着那个包裹从灌木丛里奔出来,我跳下车, 来不及停稳车子, 就迎上去,一把抱起它.我当场就泪如泉涌.

我决定中午要好好犒劳一下阿黄.我推着自行车进了村庄.我口袋里毕竟揣着二十块钱.在村头与一户人家说好了一顿饭钱, 人和狗, 算两个人的, 但要杀一只鸡.那只红烧鸡大部分都给阿黄吃了.我把盛着大半碗鸡肉的蓝边瓷碗放到地上,摆在阿黄面前时, 这家伙根本不敢动一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怀疑而忧郁———它什么时候独享用过如此美餐? 我下令道:“快吃吧!” 拍拍它的脑袋, 它才狼吞虎咽起来.这顿饭花了四块钱, 就好像我梦寐以求的那件海魂衫泡汤了.临走时我讨要一只大竹篾篮子, 用绳子捆在后架上, 里面再绑上那个包裹, 在包裹上面垫了一层塑料布(我怕阿黄尿急了就在上面干), 然后把阿黄塞进去.它的一条前腿有些瘸了.

从莲桥过了江, 就到了土庙.这个江北小镇比对岸的莲桥更破败而简陋, 一间所谓码头的铁皮小屋立在江岸上.翻过长江大堤, 圩区里的房屋大多是草房, 盖着芦苇草的屋顶, 一户一户几乎一个模样地分布在那些稀疏的杨树柳树林间, 远远望去, 黄泥色的土坯墙壁, 显得低矮灰暗,除了涂写在上面不同时期的口号和标语外,看不出什么差别来.站在堤坝上, 那种贫寒穷困的气息, 让我心里凉了半截.我抬头看了看天色, 日头偏西了, 土庙这个地方是不能过夜的, 就是说, 我要赶往四十里外的望新县城, 今晚就必须赶到.我骑上车, 沿着江堤就狂奔起来.后架上蓝子里的阿黄兴奋地叫起来.“嚷什么, 是不是想下来再跟我赛跑?” 我扭头问它, 这个聪明的家伙当即就耷拉下脑袋, 闭嘴了.

到达望新县城, 差不多凌晨了.我算了算, 这四十里, 由平坦无垠的圩区到丘陵起伏的山区, 从泥泞狭窄的村道到坎坷颠簸的山路, 我花了七八个小时, 而且车前胎爆了, 链条也脱节了; 最后到达灯火暗淡的县城的三里多路, 我是推着车走来的.我累坏了.一路上因为不熟悉路向,到了路口就要打听, 夜越深越找不到人影儿, 只好往路边的村里去敲门,客气的给讲一讲如何走, 不客气的门都不开, 就一个字: 滚! 更可气的是, 在山区问道, 一个在村子里晃悠的醉醺醺的二流子开口要了我三块钱问路费(少一分都不行), 狗日的还缺德地给指了条错道, 让我多走了近十里山路.

县城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儿.阿黄蹲缩在后架上的大篮子里, 伸出舌头, 下颏挂着线一样长长的涎水, 眼睛充满忧伤地望着我———看来, 它跟我一样, 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把它从后架上放下来,现在要发挥它的灵敏嗅觉了.我对它说,“走, 找吃的去.” 它在前面带路, 我推车跟着, 很快就走进一条漆黑的巷子里, 果然这里还弥漫着尚未散尽的油烟炒炸的气味.阿黄在一扇关闭的大门前停下来, 这就是要找的人家了.我把自行车立稳后,开始敲门.阿黄仰望着我, 眼光巴巴的,一副失望的样子.

里面没有动静, 看来没希望了, 正准备走, 却亮出一道手电光来.门开了, 手电光射上我的脸.“干什么的, 你?” 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 警惕而防范.我说我迷了路, 车子又爆了胎, 进城来想吃点东西———我和我的狗, 天黑以后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手电光移到旁边的自行车,在前胎钢圈上停顿了一下, 又转到蹲在我身边的阿黄的身上.我以为可能又要出现那个字了———滚! 可是老人说, “你们进来吧.” 我们这才走了进去.

穿过黑漆漆的前堂, 后面是个院子.老人随手拉亮了挂在树枝上的一盏电灯,院子一张石板桌子, 旁边放着几把椅子.老人让我就坐在那里, 并且特别提醒我关照好我的狗, 它要是叫唤起来, 他睡在旁边房屋里的老伴的心脏病准要发作的.我拍拍阿黄, 用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它低下头, 表示明白.“都是些剩饭剩菜了, 就将就着对付一顿吧.” 老人在厨房里忙乎起来.不多时, 厨房里响起油爆混炒的声音, 我的胃里翻涌阵阵涎水来.不大一会儿, 老人炒了一大盆烩饭, 里面不仅有肉有菜有南瓜葱蒜, 还加了鸡蛋———那个香啊, 无法形容呢! 我分出一碗给阿黄, 自己埋头就吃上了.老人点着旱烟袋坐在旁边, 看着我和狗, 半晌才问了一句: “听口音……是打江那边过来的吧?” 我把饭咽下去, 才说我是从江对面的莲桥来的, 要去牛子湖农场.一听牛子湖农场, 老人就警觉了: “去牛子湖农场?”我再次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把早已编排好了的谎话说出来: “我有一个姨, 是个教师, 在那里劳改, 政府说她是美蒋特务……” 老人似乎没有兴趣听, 摆起手来,示意我不要说了.“赶紧吃吧.” 他吐着青色的烟雾, 重重地叹息一声.

吃饱了, 我从口袋里掏钱, 问老人家,要多少钱?

“早点去看你的姨吧, 孩子! 你姨在那种地方的日子, 可不好过的.” 老人收拾碗筷, 回厨房去了.

走回县城的大街上, 尽管阒无一人,冷清寂静, 但我和阿黄似乎都有种马上踏上征程的冲动.毕竟是吃饱了, 身子也暖和了, 人和狗也都精神了.然而, 自行车走不了了, 就是说, 天亮以后, 必须找个修理铺把车胎补好, 把脱节的链条修好.从现在到天亮至少还有三四个钟头.我犹豫了片刻, 决定找个旅馆睡它一觉.

我推着车, 带着阿黄, 走进街边一家“红星旅馆”.

值班服务员是个中年女人, 她睡眼惺忪地从里面的房间出来, 头发像鸡窝一样蓬散开来, 支楞在额头上.她趿着拖鞋,走上柜台, 几乎没正眼看我就嚷道: “把介绍信拿出来.” 我一听就懵了, 何曾想过住旅馆还要介绍信.我心里犯嘀咕了, 这怕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我把先前在那家小饭店里跟那位老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柜台里的女人眼睛睁大了, 慵懒的大方脸上很快布满警惕与不安.她上下打量我,随之转向靠在旁边的那辆自行车, 还有蹲在我脚边的阿黄.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敌视了.我这时注意到, 柜台墙上贴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 的标语.女人抓起了藏在柜台下面的电话, 拨了号码, 我听见她在低声说: “派出所吗? 你们快来一下, 有个情况……” 我立即转身推上我的自行车, 叫了一声“阿黄” , 便溜之大吉; 我听见女人在喊着:“哎, 哎哎, 你不准跑! 你跑不了的———跑不了的!”

我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 好家伙, 这里热闹着呢.候车室里几乎睡满了人, 椅子上、地上, 几乎所有角落, 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什么丑态姿势的都有.那些作为铺盖的被褥、毯子以及穿在身上的衣衫肮脏不堪, 跟地上那些数不清的烟蒂、痰、纸屑、瓜子壳、果皮混合成一体, 分不清谁占了谁的地方.空气污浊而沉闷, 弥漫着来自臭脚丫臭袜子臭鞋子以及其它霉腐东西的阵阵恶臭, 还有熟睡的张大的嘴里流出的亮晶晶的涎水, 胡言乱语的像在跟人打招呼的梦话, 还有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在敞开的大门边, 刚好还有块空地方,好像也是刚刚才空出来的.我立即占领了这里.这里空气流通, 气味好多了.我把自行车靠到门里, 人就靠在自行车身上,把阿黄拉过来, 盘在我的脚下, 就闭上眼睛眯盹上了.说实话, 这会儿我困倦得不行了.

是阿黄惊恐的叫声惊醒了我.三个佩戴联防队红袖标的年轻人围拢着我.我马上站起身来.其中领头的一个用手指着我,让我交出介绍信来, 我说没有.旁边另一个就问, 这个自行车是谁的, 我说是我的,第三个就接茬道, 把你的证明拿出来看看.我意识到, 他们是把主意打在这辆自行车身上了, 而且怀疑我是一个偷车贼.我大声道, 车是我的就是我的, 这要什么证明!这声吼叫, 使一直装作驯顺的阿黄完全听明白了与对方的敌意.它瞪眼呲牙了, 绷紧的狗嘴里虎虎有声了, 它要发威了.阿黄的动静, 让三个年轻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趁机推上自行车就准备走, 但车把被按住了.是那个领头的, 他阴阳怪气地告诉我, 必须跟他们走一趟, 去联防大队.我也狠下脸色, 厉声告诫他们, 不要找我麻烦, 否则, 我的狗就不客气了.我这话让他们犹豫了一下, 他们把目光集中到阿黄身上, 它振起了颈部鬃毛, 正做好准备战斗的姿势———目光凶狠, 双耳直立, 前爪微屈, 后腿弓起, 尾巴直卷.还是那个领头的说, 你让它试试, 老子不打烂它的狗头———看来是真要干上一场了.我对阿黄说, 咬他们, 往死里咬! 聪明的阿黄立即腾空跃起, 咬了那只按住我车把的手,那只手马上缩了回去, 接着它就向我身边最近的家伙飞身扑去……候车室大门前顿时乱成一团, 狗的嘶叫声混合着人的尖叫声, 响成一片……三个家伙躲避了上体就要赶紧护住下肢, 阿黄张开大口, 腾挪跳跃, 左扑右冲———它可是真咬啊, 咬上咬不上都是一口咬下去———短短几秒种内,他们领教了, 也终于害怕了, 开始从人群里忙不迭地逃窜———就在这混乱中, 我也推着车从门侧跑开了……跑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的角落里, 我才停歇下来, 把手指含入嘴里, 运足气吹响了口哨, 这是给阿黄的信号———不多时, 气喘吁吁的阿黄凯旋般地回到我的身边, 我屈身把它抱起来.“狗东西, 真是好样的! 没辜负老子的养育之恩!” 我在它那张汗水与唾沫交织的英俊的狗脸上, 深深地亲下一口———这是平日里但凡阿黄有出色表现时我给它的最高褒奖.

天色快亮了.由于担心那三个家伙会赶来围追堵截, 甚至是打击报复, 我带着阿黄, 推着车, 走到了县郊外一个小集镇上.太阳出来了, 集镇上渐渐热闹起来.我在小吃摊上吃了两碗馄饨, 阿黄吃了一碗干面, 然后又去补了胎, 也修好了链条卡子, 一共花去了四块多钱, 就好像我想在期末运动会上烧包风光一番的那双小白鞋也泡汤了.我算

也无风雨也无晴论文范文结:

大学硕士与本科也无风雨也无晴毕业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优秀学术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下载,关于免费教你怎么写也无风雨也无晴方面论文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