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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动的轨道

好友小芹,喜好在人少的地方散步,适宜胡思适宜倾诉适宜呐喊与流泪,适宜把过往的轨道糅成一粒口香糖,横过来竖过去地遍遍咀嚼,适宜把丰盈大地的小部分果实顺手牵羊,适宜把大好的青山绿水、田畴阡陌,当成衣袖的花、脚底的风……于是乎,我们便早晚选择了沿着闲置的铁路漫步.

铁轨的枕木之间有固定的距离——五百五十毫米,刚开始时,我怎么也不习惯跨越,生怕一不小心脚会踩空,涡陷下去,低头死死地盯着.时间一长,便自如了.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只能做道砟,在平淡无奇的相似中耗尽一生,可谁都在骨子里觉得自己是做那枕木的,且独一无二.

再偏僻的城郊,只要有可取的美景,总能吸引些人.一来二往,也邂逅相熟了几位.这些人的日子,大多像这段闲置的铁轨,日复一日地重复延伸,唯有那么几个特殊的日子,横亘着.运气好时能碰上穿制服的护路工,背着钢叉撬棍,拿着锤子这锤锤那敲敲,修复修复,再固定固定,也便马虎了事.再说,过日子何必那么认真呢?不就是天光做事天黑睡觉.我们遇到人也偶尔打打招呼,如若机缘相合,相伴着走上一段.彼此流于表面,保持距离,是为了更体面地生活.

谢打师,是铁路上散步最早的一个,八十五六岁了,背直腿稳,雪白的头发下是一张端正严肃的脸,跟他穿的正统白衬衫或靛蓝中山装很是相配.天上刚霞光渡彩,他便走出村里为数不多的几栋土木屋,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活动——散步.他喜孤单一人,遇上也很少与人搭讪,与他擅长侍弄、赖以维持生活的十四五箱蜜蜂,迥然不同.按他自己的话说:“少说话少接触,就少矛盾少烦恼.”谢打师有一个女儿嫁在本村,本指望方便照料,但生活是旋转的木马,整得人巴不得多出几只手来料理,哪有多余的空闲来照顾他?没有女人的家,乱得像大杂烩.四间房的木壁屋里,最打眼的是神龛上镀铜的塑像,老衣橱油漆画上方一排的“再世华佗”之类的锦旗,以及厅堂一把为切草药带铡刀的长条木凳.因擅长接骨,他被人尊称为“打师”.如果只是脱臼,他眼明手快“啪啦”几下便能接上,分文不取;如果经拍片,有断裂之象,要敷草药的,他也只收一百五十元.药里定用蜂蜜调配,这也是当年他非学养蜂之故.

一个人一辈子留不下几件事,而苦痛永远青翠欲滴.谢打师最记忆犹新的有两件:七岁时父亲过世,母亲改嫁,把他远放到一户地主家放牛,之所以远放,就是怕他逃回家,一年中唯有过年,才能见母亲一面.十六岁那年,因赶开两只斗牛,被一头犟牛的角,把肠子都挑出来了,血流不止.村里有个冬婆婆看他可怜,立马拾起一堆牛粪,用布滤出脏水,敷在伤口上.他连发三日高烧,第五天,肚里才感觉一点饿,是冬婆婆用牛粪(百草霜)救了他.从此,冬婆婆就是他的亲人与恩师.她教他用白蜘蛛膜治刀伤,用枫树油治淋巴结,用丁茄捣烂外敷治损伤,用纯蜂蜜包扎伤口减少伤痛利于愈合等民间方子.

有几样药,谢打师是不外传的.一是敷上一分钟,牙痛立马止歇,且不再发的偏方——花椒浸酒.二是苦瓜水.这种苦瓜水,并不是用苦瓜榨汁那么简单.它需一根在地里茂长的成年苦瓜,选一强壮粗茎,当中剪断,把茎条口伸至一备置的瓮中,瓮口属塑料布扎严,防尘虫雨水侵入,尔后,大暑天,每天清晨往苦瓜蔸下浇水,让其水通过苦瓜根茎吸引,再输送滴入瓮中,一月有余,方能渗出一碗.这碗苦瓜水,一下肚,心口痛不到半个小时就止.

另一样,就是天门冬,特别是那种有树一样高的老天门冬,下面的根茎有近腰深,加上金樱子,和其他草药相配.他用天门冬配方,治愈过北京上海等大医院都治不好的男性阳痿不孕症.这也是他引以为傲和感念冬婆婆的方式.

因为人长得周正又懂些医术,二十岁那年,便有个十九岁的姑娘相中了他.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美人,谢打师很是疼惜.妻子一口气帮他生了五朵,可惜怎么,也生不出一个儿子,乃至忧郁成疾.病是簇拥的毒蜂,一旦盯上便死咬不放.谢打师使出浑身解数,花光积蓄,帮她治疗了十八年.最后三年,他抱上扶下细心料理,妻子还是在四十九岁那年,带着没帮他生儿子的心病离世,“原先一进家门就能看到她,如今到哪儿去戏?”一个大男人在妻子棺柩前,涕泪横流.经过日常考验的感情,历久弥新.至此,谢打师封锁了情感大门.有个三十来岁的外乡寡妇,被谢打师治愈后,主动粘贴他,来他家洗衣做饭,被他狠心赶了出去.爱自己的人,犹如吸食过的,是很难抗拒的.而他常挂嘴边的就一句话:人命天定.有缘的,吃水也甜;无缘的,割肉不香.对五个女儿,他也看得开:世上只见手摸脚,没见脚摸手,反孝的有几个?最后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他以锻炼身体为第一要务,每天坚持吃一个土鸡蛋、两勺蜂蜜养生.

土里刨钱不容易.谢打师,为了养家糊口为了给爱妻看病,做过许多营生:贩过牛、开过油榨坊、杀过猪、养过猪嬷、当过浇窑工……

他惟妙惟肖地说:他听过屋里的蟒蛇,酣睡时发出入一般的“呵呵”声.见识过“扇颈风”蛇,与人比高咬人喉咙,你唯有往左右打,才能打中它.猪嬷的奶头很多,排在最后的那两个奶头是合并在一起的,乳汁少.猪崽吃奶也讲究个先后秩序,先生的吃头奶,二生的吃二奶,依次而分,且不变换.选牛要选眼睛鼓、颈脖子粗、屁股圆、肩骨宽、背平整的,牛前脚要似箭、后脚要如弓,走路时,后脚踩的印子最好超过前脚印,这样的牛,犁田走得快……

那天,他许是治好了病人又收获了锦旗,多喝了几口酒,晚饭后散步,非常难得地与几个人聊起了趣闻.我正听得起劲,想去他家详细了解古风俗——请“勺把姑娘”问年景的事.村里人,过门就是客.没想到,他凳子都不叫坐,对着我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村人会说闲话.”一个快入土的老人,面对比他女儿还小的女人,竟如此迂腐地注重男女名节!讪笑之余,不禁佩服起他几十年来的洁身自好与鹣鲽情深.对自己都怀有敬畏之心的人,是高贵的.

悻悻离开,脑海里,总浮现出一个场景:夕阳下,谢打师担着两大木箱蜂,摇颤颤地行走在坚硬的铁轨上,身后无尽的岁月,渐渐淹没在四周包袭的黑暗中.

紧跟着朝阳出门的是黑子.他是铁路漫步群中,准点散步的第二人,夏秋五点半,春冬六点左右,他就像钟摆,很规律地运动着.他是这十多个人中,职位最高的,五十二岁,当正科干部超过了十五年,第一批按文件规定提升为副县的人.为此,他整天笑盈盈的,月牙眼里荡漾着知足的笑意,是从五脏六腑洋溢出来的,加上白皙无髭的脸(真不知,他为何会得“黑子”的绰号),中等俊逸的身材,浑身上下散发出简单的魅力,尤其是那绽开无尘的笑,更是妇女们暗恋的杀手锏,最主要的是没有一点官架子.他有私家车,如有人有急事要用车,他总是笑吟吟地答应:“反正又没什么事.”他帮忙不仅不收油钱,所到之处,有时还有接待.他外出从不带妻子.不过,他与妻子一辈子也没吵过架相过骂.出门在外,从没见他们彼此通过电话,他也夜里不超过十点就回家.

身在官场,又热情帅气,无绯闻,更没有不三不四的烦心事.十来个人一致推荐他当铁路漫步微信群的群主,有他的地方,一汪湖水才溅起欢波笑浪.一脱离单位和家,他俨然就是个放得开的人.他自嘲道:我做事讲究短平快,长着一双猫脚,一有空闲就往外飚,其实,我就是个痞子,社会上的事,闯得过去就闯,闯不过去就痞.

他不爱吃水果,喜喝点小酒,酒桌上他谈笑风生,是活跃的核心.他刚提拔副科,到乡镇工商所任所长时,曾因正常收取八元钱摊位费,与一位提刀的屠夫狠狠地干过一仗.那是个钉子户,他几次好言去收取,屠夫支吾其词,他耐着性子再问,屠夫竞不耐烦地用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掼!他火冒三丈,拿起旁边的秤杆,用那裹铜的一端,就往他头上重重一击,屠夫当场爆血,以致一生都留有伤疤.他活灵活现地讲述时,桌上的程局长卷下一口菜,插评了一句:财政的爹,银行的娘,工商税务两条狼!他依旧笑嘻嘻地沉浸其中.程局长见他不理,挪臀从凳子上站起,继续揶揄:“黑子心黑,我是嘴黑.”酒桌上的人听了皆嘻哈而笑,他仍不理睬,接着兴致唠:“后来我上门赔罪,请早饭酒.我约了两位跟他要好的屠夫,杀鸡宰鸭,亲自下厨,炒五花肉,家乡豆腐,一上来就自己先干一碗白酒,连闷了两碗半刚出不久的纯白酒,那三人一直瘫醉到下午,我也睡到近十二点,但自那以后,工作就顺风顺水,好管理了.”

黑子爱吹牛,讲情义,逢年过节,常在微信群里接二连三地下红包雨,经不起他人的怂恿,抢得大家哈哈直乐.有好吃好喝,总忘不了请师友们出来一聚.他常拿自己浸的白酒招待,有桑葚酒、野灵芝酒、杨梅酒、人参田七酒等.他扬着脸夸耀:前不久,喝了父亲留下来的近四十年的白酒,那酒瓶盖都快融化了,酒已带点,那个醇香,真是比茅台好多了!

笑谈起酒来,黑子津津乐道,无髭根的下巴,越发弧显出明净.对朋友,他一口一个兄弟;待老师,则是天地君亲师,请客时,必亲自用小车接送,言语间流露出无比的尊重.

黑子还是个百事通.平常他会边散步,边炫耀性地教我们指认铁路两边的草药,说鱼腥草、车前草、益母草、野荞麦花泡水喝的不同用途.高兴起来,他甚至会笑咧咧地全身扑到程局长身上亲热,比手劲,或是扭成一团,小年轻似的.他体力好,手臂上、腹肌上凸显腱子肉,走起路来飘飘的,像带着一个小风火轮,散步时,我们总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据他自己说,他一辈子没打过针吃过药,别人会晕血他会晕药,无论什么药只要一落肚,就会呕吐出来.

他见我饶有兴趣地听他说得入神,便调笑:你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单纯,接触社会少.

我顺着他的话杆子:“有人评我,文坛才女,生活弃儿.”

他诙笑着点头,步子随即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了我一二秒,打趣道:“以后,你每天给我一块钱,我教你三句话.”

小芹在旁笑欣欣地打岔:“万一被你情人看到了可不好.”

走出一身汗的黑子,脱下外衣拎在手上,白皙无髭的脸笑得更开了:“我情人那么多,不知你讲的哪一个?”

叽咯叽咯叽咯叽!几只乌鸫鸟,欢叫着从眼前飞过,太阳已刺射我们的脸,天转热了!我们也迈过铁轨,放缓脚步,顶着艳红的朝阳回家.

“程局长,您今天亲自来散步啦!”我们见 到程局长,总会笑着把“亲自”拖长.与黑子有 规律的生活大不相同的是他的邻居——程 杰,我们都一律喊他程局长.程局长其实只是 个副局长,他是铁路漫步群中三天打鱼两天 撒网的人.好酒,所以与黑子有共同的话题. 他知道小城哪家有自浸的野人参酒,哪家小 店的牛肉炒得嫩劲有味,当然更知道哪家的 姑娘奶子大屁股圆.不过,他并不乱来.尽管 他老婆委实难看,脸如南瓜、皮肤黧黑似铁、 矮胖又像冬瓜.他有两情妇,一个居然比他大 三岁,一直跟了他二三十年,他也没想过要抛 弃,那情妇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买米灌气换 灯泡,开车去哪里旅游,不过,他从不在她身 上贴钱,反倒是情妇帮其买衣送鞋.而另一个 情妇,比他小十二三岁,那个放娇,真没法说! 小芹颇为羡慕地道:程局长帮她买衣送包,化 妆品都是昂贵甚至进口的.那女人有一张狐 狸脸,笑起来,一双精心修理过的弯月眉,能 把男人勾到天上去!

在大家眼里,程局长还算是个讲义气的人,谁要他办个什么事,只要他能办到的不会推却.丑妻虽只帮他生了个女儿,再糟糠也没下堂,念着岳父当年在仕途上的助力.尽管他长得一表人才,声音亮而绵,附在耳边轻喊一声你的小名,能软到入骨髓里,就是一双猩红的酒眼,让人左右看不惯.关键是他有劝酒强迫症,只要他在饭桌上,非撒赖扯皮想方设法,让所有的人灌下一杯酒,尽管有的女士把他强倒在杯中的酒当面倒掉,他仍乐此不疲,仿佛倒上了酒,便是胜利.他会说:“一点点,你看不起我不是?”“你再装,别怪我倒到你奶奶上.”……他好倒酒,不过,自己喝起酒来也不含糊.他曾因嗜酒,胃割了一半,医生警告他不能再喝,他规矩地戒了三四个月,如今照旧,一杯又一杯地干.

程局长,快退居二线了,却出了一档事:因十多年前分管移民事宜,与人合伙户口骗取国家移民资金,被撤职查办,连工作都丢了,正在缓刑处理.他躲着不出门,原先在微信群里活蹦乱跳的他,深潜水了!一次,黑子强拉他出来散步.

“程局长,您今天亲自来散步啦!”我们依旧友好地与他打招呼.他倒是与黑子边走边吐露了心声:“谁都知道善良的力量,但善良的时效太漫长了!一个人过于软弱,就像霉豆腐,谁都想蘸一下,如若不奋起强大起来,会被瞧不起.”

阎王殿里紧赶着出生为人,最为要紧的,就是别忘了吞下活得美好的智慧果.

“那你近来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我在旁忍不住问了一句.

“回归自我!活自己的最好.”

世间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我们又何必去探秘程局长的内心呢?据黑子说,他已在福州承包了一个餐馆,有二三千雇员的一个上市公司内的餐馆.一家老小都帮着他,他每天跑腿进菜,丑妻忙上奔下,自始至终,都没用一句话责怪过他.

不过,程局长这次彻底地戒了酒,脸色似乎也红润了不少.三十多岁的狐狸脸已离他而去,五十多岁的老情人,还时不时地会打电话关心他,不过也仅是打打电话发发微信而已.

铁路两钢轨之间仅一米四三的空间内,并排手挽手贴在一起走的是小芹和美春.和小芹纤瘦矮小不同的是,美春有高挑姣丽的身材,一身红底蓝小花旗袍,衬得她胸是胸来臀是臀,一脸的妩媚无辜散射四周,三十好几了,还勾男人眼吊男人魂.用小芹的话说:她走到哪,都会引起安全隐患.连年老自律的谢打师,都忍不住会在她身上多瞅两眼,黑子有事无事地找机会靠近她,那月牙眼笑得更弯了,而程局长见了更是两眼发直,有几次还通过小芹私下里约过.

苦难是黏合剂.她与小芹,两人皆因婚姻的不顺,聊到了一处,时常在一起一待就是一整天,一起美容一起逛街一起走寺庙一起请神问l-起小偷小摸一起哭笑着相互慰藉.小芹有好吃的必留美春一份,美春有好吃的必留小芹一口,两人除了不共夫不搞同性恋,共友共资源,是难得的好闺密.

小芹,是个热情、善解人意的女人,似乎看到熟悉的石头都有三句问候话.原先她整日不出门,丈夫却整日不落屋,女人大多梦想着把爱人缚系在腰带上,在屋檐下浪漫地生活.于是,多年来她只得与一条狼狗相依为命.孤独是危险的.被老公打断肋骨,小芹也只一个人闷在家中蒙着被子哭,从一百多斤瘦至如今的七十几斤,故越发显得鼻高眼大.

小芹最难以放下的是,生儿子时,夫家无一人露面,她在医院饿了两三天,月子里虚弱消瘦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复原过.如今,女权的革命成果大致体现在丈夫工资的悉数上交,而家庭内所有的矛盾都跟钱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前年,老公又因欲夺回工资权之事恶揍了她一顿,是美春收留了她,她才鼓起勇气愤而拨打11 0,并起诉离婚,直闹到丈夫在法院写妥保证书.从此,小芹揭开了人性活跃的一面,放下老师的身架,主动与他人接近,包括铁路两边许多的菜民、住户,都成了她的朋友.对美春,她更是知恩图报,有次美春急需用钱,小芹二话没说,从银行立马取出存定期的钱,一下便给了她十多万.

说起美春,她的人生几乎是一部言情小说.美春年轻时,追求者可排成五六里路,可她偏偏相中了一个穷帅哥,打倒贴帮其置买了婚房.刚下海经商时,夫妻俩共一碗面一碗粉地过日子,如今老公办厂,一年挣个上千万.钱多,却失去了安眠枕.男人皆有偷腥的猫性,一朵白玫瑰看久了,都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

自己碗里的饭被人搂了,谁会甘心?美春一门心事全在老公身上.她控制不住地会不时地打电话,老公第一个电话不接,第二个电话静音,第三个电话就是关机.捏得太紧的东西容易变质.美春去公司闹,老公当着员工的面啐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就会吐!”于是割腕自杀,结果又被老公救了回来.两个经剖腹产生的儿子,大了也怪母亲神经多事.连她自己的亲弟弟,都与姐夫合起伙来骗她.她问他在哪,他说在喝茶,她追到茶楼,哪有人?又按电话,说是在泡脚,她打的到按摩处,人影不见.她碎了心,以至于一天,上街买了一大堆黄纸钱,在阔气的家宅内四处烧,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直到,无意中在登山群里结识了小芹,两人惺惺相惜,游走于户外,她才开朗不少.

可老公又开始管束起她来,打她电话,第一个电话不接,第二个电话还不接,回家必挨一顿臭打.日子就这样,互相折磨着过了一天又一天.

苦汁中是否拌有无法言说的甜蜜,才让人愿意一直喝下去?或者说,贱是惯性前行的路标.

在小芹与美春麻雀般密密戚戚的契聊中,我常一言不发地尾随其后,与她们感同身受.她俩每日在微信群里互道“早上好”“晚安”,踊跃推陈花样翻新的表情包,我带着些许醋意,一律以“微笑”附和.

六十多岁的叶帅,是铁路散步的忠实拥趸者.从变压器厂退休后,每天雷打不动地走路做操,不过,她起得比较晚,有好几次,太阳都铺晒全身了,我以为铁轨上会空无一人,她却穿着暗花老年裙,扭着水桶腰,还在狭小的树荫下做一成不变的保健操.她皮肤松弛下塌,大粒的老年斑星星般布满整张脸,说话声音缓缓的、细细的,像喉咙里堵了一小块石头.完全辜负了父母当年取名盱,希望她像男人一样豪帅的意愿.

小芹说,她是去年两人一起到“娘娘”那为儿子祈福时,亲近起来的.叶帅有一个儿子,四十多了还没有成家,年轻时坐过牢,如今是个居士.女儿,嫁到北京后,直到去年,外孙都十多岁了才第一次回家看望.

岸上的鱼只翕那点口水!老公与她前几年就离了婚,不过离婚离不了家,两人仍住在一个屋檐下.小芹为她担忧:女儿一家,看到父母一个厨房内分锅灶,该怎样尴尬!饭又由谁来烧?

缺乏友谊的婚姻注定不会长久.不过,叶帅倒是个热心人,她喜欢在铁轨两边拔芦苇秆扎扫把.扫把能扫却她内心的阴霾么?因为扎得多,还送了我们各一把.黑子主动从美春手里接过了扫把,我嚼着几个刚顺手在路边摘的野毛栗,也把扫把推给了黑子,黑子笑呵呵地扛着三把扫把,唱歌似的念:放在车库里噢,真是……好扫灰!小芹左手拿着他人菜地里采的满满一扎红薯梗,右手挥扬着扫把,开心得像个丰收的农妇.

黑子有次在餐桌上说,铁路散步人中,凤玉可是个停当人!她也是唯一一个就是下午也会一个人去铁轨上散步的人.别看她如今七十高龄,却腰背笔直,像个军人,年轻的姑娘也未必比得上她.她得意地说:自己是一辈子最得玩的人!丈夫二十多年前云世,三儿一女都在她手上,妥妥地成家立业.

古稀之年的凤玉,鼻梁挺挺,细眉弯弯,凤眼里不时会荡出笑意,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连她自己都吹:小时候我母亲常说,我眼睛烁亮,一个眼里似闪着两个眼珠子,拿多少个儿子都不换!

父亲毕业于警官学校,系国民党高级官员,凤玉一岁时,她父亲被镇压.母亲带着凤玉改嫁给一位生产队长.继父待她很好,让她读了不少书.没想到,十八岁那年,遇上时代风波,被批斗.被吊得伸出了长舌,就差一口气.还好当时有个她喊舅舅的人,站出来帮她说话.放下时,她脖子上勒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几年后方消除.

不论何时,好人还是多.当年有个北方汉子,名叫张伯翰,跟她非亲非故,虽然声音像女孩子,细语温存,但说话耿直,竭力为她辩护:“一个刚出生的小姑娘家懂什么?”为此,张伯翰受牵连还被批斗过几次,但他仍不改初衷.

也是张伯翰看凤玉聪慧有文化,安排她去工厂上班,做出纳.因为某人的突然离世,导致账目不清,她稀里糊涂地坐了八个月哑巴牢.

“在牢里,尽管亲友们会送来好吃的,就是吃不下.人都快囚禁得发疯,常独自傻笑.

“有一天,我坐在监牢中,迎面来了个驼背穿蓝衫的老人,他细细地跟我说:还有一个星期,你就会出狱.一晃,就不见了.一个星期后,我就真的被放了出来.

“这种灵异之事,在我生三个男孩的许多年里,都曾发生过.每天晚上,我的父亲都会掀开蚊帐站在床前来看我,看我的孩子,生每一个孩子他都来.我想,他是惦念我,或者说,是我惦记他.

我坐牢后,身体过了很久才复原,没想到单位还上门,要我还清账目上所欠的钱,我拍案而起,不得不壮起胆子写信向县委书记申诉.费尽周折,县委书记派人来洗刷冤情后,单位上又要我改干重体力杂活,我不去!可他们每月给我发工资.从此,我吃喝玩乐,啥事不干.”

小芹边把一根剥好的香蕉放在她手上,边装着随意,轻声问她:坐了八个月牢,有什么想法不?

“原先我很单纯,他人讲什么就信什么,自从坐牢后,我学会了思考,也变坏了.”

我们在固定的铁路线段上走了两三个来回,凤玉一直匀速,像原先一样不快不慢地笑谈着自己的经历.聊完后竟然说起了她家正发情的母狗,一个星期内要与四只公狗交配,直到怀孕,才会咬开公狗.我和小芹听了倒有些爱怜她,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夜色中,小芹定眼看着我,神神秘秘地说:凤玉爱打消遣时光,怕吵醒家人,一个女人家竟半夜爬墙进屋,更离奇的是,还常会一个人坐在铁轨不远的坟山上.她曾好奇地问她,不害怕么?凤玉一如既往地笑眯眯回答:坟山上安静凉爽,坐在那,是一种享受.

尽管世间无尽的奥秘,是上苍赐予人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滋养.而我们每个人的家园,许是建筑在孤独的他处.但我听了还是愣愣的,秋风刮拂着路灯下的影子,打在身上寒飕飕的.

小芹是铁路漫步群中不多的几个元老,以上大部分故事,是因她的好人缘,边散步边聊给我听的.

而小芹呢,几乎把铁路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平复精神的领地.人人都想过上他人的生活,至少脱离惯有的生活轨道,放松一下筋骨,这种有氧的空隙是生存所必需的.小芹非常依赖这片领地,身体有个头痛脑热,不上医院,要么,问黑子、风玉在路边拔点野草回去熬;要么,找谢打师敷点药.她相信他们,就像相信这铁路两边的土地.

她喜欢这里田野的空旷,喜欢这里新鲜的空气.春天,路上的梧桐花吹着喇叭欢迎她,八月一排的桂花芬芳着鼻眼.路边还有杨梅树、枣子树,甚至有棵野枸杞树,当季时,可随手摘些果子带着露水送进嘴里.花,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样的菜花与野花.春天,杂树顶着馥郁的小白花,秋天有野菊,还有朝颜,蓝得像一天中莫名的忧郁,撞见太阳光一会儿便散.最难得的是各种虫鸣鸟叫,“叽叽叽”“啾……啾”“咕咕咕”“啷啷啷”“嚯……嚯……”,有麻雀、黄鹂、云雀、布谷……她亲眼看见一只胖野鸡往她身边昂然飞过.春天的蚯蚓、青蛙,秋天的蝉、蟋蟀,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有时晚上八点多了,铁路两边一片漆黑,她借着夜光摸了来,专门来此一坐,听一听百虫合唱,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当然她最喜爱的还是欣赏这里每天不同色彩的晚霞,彩练般、丝绸般、红河般、火山般……和天天变换着的田野,春天山上不同层次的绿,嫩绿、青绿、碧绿、浓绿……即便是冬天,远处的山仍保留着墨绿与翠绿.不要说这些,单是观赏路边岩石上淌下的线般细泉,冬天三四日不溶的积雪,哪怕就是站在铁路中断的桥上俯瞰那一泓小溪,几尾鱼游来弋去,也是无尽的享受,何况还有田野的风,一路熟稔的朋友,与她亲切招呼.这里形成了她的一个气场,在这气场里,她像河蚌吐放着忧思,孕育着珍珠般的淡然宁静.

日子长到一天又一天,生活总是要笑着继续下去的,尽管衰败破乱、泥沙俱下,还是会裹挟着流向远方,就像这条闲置的铁轨,我们从不去探究它从哪里开始,也不必探究它到哪里结束.在他人的苦痛里.我们获得了比较的快感,但暗淡的铺陈中,总会戛然闪现真情相遇的耀亮之光.

浇洁,作家,现居江西崇仁.主要著作有《被风吹过》《草尖上的漫步》等

轨道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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