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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明小小说三则
张志明
双生记
镇南染坊刘掌柜家的大公子结婚那天,新娘子水莲下了轿是抽抽嗒嗒哭着走进刘家的.
进了刘家门,水莲直接小跑着进了新房趴在床上,拒绝拜堂,拒绝所有约定俗成的礼数,任谁劝都不成.
满屋满院宾客交头接耳,窃窃议论,悄悄打听,等了半天,新娘子也没出来.
刘掌柜并不生气,传出话给管事老总,一切礼数、所有忌讳都不讲究,随她去.
刘掌柜和水莲的父亲、镇中街聚丝阁布店的李掌柜,不但是共事多年的生意伙伴,更曾有过生死之交.李掌柜相中了刘家长子,刘掌柜半个不字没有,说啥应啥.
新娘子水莲哭嫁是因为她早已另有意中人,那就是镇西街的周裁缝.16 岁时,水莲跟着娘去周裁缝家做衣服,那时的周裁缝腼腆儒雅,正值韶华,当他一双灵巧白净的手在水莲身体上比比划划量取尺寸时,水莲就一下中了他的邪.
水莲和周裁缝的私情,到底如纸包火,李掌柜说,你敢再去找那个裁缝,腿给你打折.水莲他爹不是吓唬,水莲兄弟就曾因为不听话,被他爹一怒敲断过腿.水莲最后一赌气,说,那我去死.她爹说,中,快点去,死了也甭想和那个裁缝埋在一起.
爹的脾气水莲知道,父女俩明争暗斗一年又一年,水莲终于死了心.
花烛夜,门一关,水莲便周身乍起,如待宰羔羊般,双眼躲闪,浑身警惕.
刘公子看到,星目一闪,款款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无礼,我知道你的心思.言毕便坐回桌前,埋头在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里.
刘掌柜心里说,水莲不从不过是小孩子小性子,时间一长自然熬过来.青春男女共处一室,永昼长夜,哪能不生情.哪曾想,三年过去,水莲身子风平浪静.
只有水莲和刘公子自己知道,一年 365夜,两个人夜夜相背而眠.
刘公子身量细弱,眉目清秀,从未干过粗活,手无缚鸡之力.读师范时,他喜欢上了豫剧,并迅速着了魔.从此学习之事再无兴趣,几乎逃课追逐几个豫剧名角,今日洛阳,明日开封,一心听戏.后来更开始咿咿呀呀学唱起来,他唱的全是女角,且偏爱悲戏, 宿舍里摆满了心仪的名角们的唱片,放了学就一头钻进屋里,沉溺在哀怨凄婉的戏曲中.
毕业后,刘公子在镇上学校谋了一份工作,但他勉强呆了半年,居然连工作都扔了,全心全意迷恋戏曲,出了戏院回家,出了家门进戏院.生活里就剩了一个字——戏.
刘掌柜百般无奈,便由了他去.
水莲和刘公子住的南屋,外间桌子上有一摞整洁的线装书, 其他全是一盘盘老唱片.整日里,刘公子除了看书,便是听留声机旋转唱片里那一场场的戏.有水莲在,他不好意思起身抛水袖展腰身. 但那一双纤白手指,总会不由自主跟着节奏翘起弯下, 摆来甩去.平日握杯捏碟,不经意间,常会翘起左手的兰花指.
这日午后, 镇西街绸缎庄的二公子来了.
那二公子身材魁伟,相貌堂堂,与刘公子是读师范的同学,两人关系极好.毕业后,刘公子教了书,而绸缎庄的二公子却回家接了父亲的班,做了少掌柜.
巧的是,绸缎庄少掌柜家与周裁缝是邻居,一墙之隔.
水莲在院子东南角井台边洗衣裳,那绸缎庄的少掌柜和刘公子在屋里呆了半晌.先是隐约听到他们说张作霖和曹锟控制了北京政府,什么鹏当了总理.
水莲不懂.
后来两人声音小了, 水莲的肥皂用完了,她起身去屋里拿,刚走到窗前,听屋里那少掌柜说,周裁缝如今患了肺病,人已然脱了形,在家等日子.水莲腿便软了一下,窗外犹豫几次,才掀开竹帘进了屋.那俩人坐得很近,一起住了声.
水莲拿了肥皂再回到井台边,拿起棒槌就一下敲在了左手食指上,指甲边立时出了血.
吃了晚饭,水莲红着眼和刘公子说,想趁黑去看看周裁缝.刘公子看了眼水莲,?垂下眼思忖一下,便答应了,还亲自去西院找染坊师傅要了西门的钥匙交于水莲.
刘家街门朝北,进了街门是迎门墙,向西拐是二门,进了二门是个四合院,刘掌柜住堂屋,水莲两口住南屋.有东西厢房,东厢房的过道就是二门,西厢房的过道朝西也开了一道门,出去就是刘家的染坊,染坊朝西还有一道门,出去向南是一条小河,河边垒着青石阶,一直延伸到水里.向北就是大街了.
夜深时,水莲悄悄开了染坊西门,去了镇西.
周裁缝果然瘦得让水莲的心都要碎了.在周裁缝一阵阵揪心地咳嗽中,咳出的是水莲的泪.
夏夜闷热得透不过气,一场大雨已压到了树梢. 那裁缝吐了血, 水莲帮他擦了, 洗了,一个接一个的雷声就响到了窗前.裁缝催水莲回去,水莲站起,掏出身上的钱搁到凳子上,幽幽怨怨看他一会儿,又抬手在眼上捂了一下,猛转身,回家.
从西边胡同出来,水莲正要过街回家,却见自家西门出来一个人,那人左右看看,正要朝大街走,一闪电猝然撕破天空,夜瞬间如昼.
水莲认出,绸缎庄的少掌柜.
水莲退了退,看着那绸缎庄的少掌柜走远.闪电后愈加黑暗的街上,水莲在胡同里呆愣的片刻,想起来平日里那少掌柜来家里的桩桩件件.
水莲开了又锁了西门,进屋.刘公子还在灯下夜读.
瓢泼大雨终于下来,又一闪电乍然钻窗而入,屋里刹那亮如白日,水莲扭头,却见刘公子兀自红了脸.
见水莲看他,刘公子慌忙低头,把脸埋到桌上的线装书里.
水莲内心也鹿撞着.两人并无话.
水莲洗过, 往东里间时, 无意中又望过去,却发现,刘公子面前的书倒放着.
单身证明
男人谈了一个女朋友,拉拉扯扯谈了好久,始终不温不火,不远不近.因为那女人一直坚持要看他的离婚证, 不拿出来离婚证,不跟他往前走一步.
男人没有离婚证, 离婚证被他撕了, 扔了.
离婚后,男人过的不开心.前些日子有一天生闷气,一时懊恼,就把那张纸撕了.
生闷气的原因,是男人后悔离婚了.第一他知道心爱的女儿心理受了影响,好像有些孤僻了,似乎常常不开心；第二自己离婚后,远没有原先想的那么简单,那么乐观——肯定能找一个比前妻更好的,满心期待的再体验一次谈恋爱的感觉始终遥遥无期.
男人终于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女人都一个样,各有黑的地方.谈了几个,也都不是心中满意的,就越来越有凑合的打算和准备了.
男人才 40 岁,漫漫长夜也是非常需要女人的.而且,没有女人就没有家的感觉,没有女人就是男人窝囊的标志.为了摆脱这种狼狈,他心里越来越急了.
要看离婚证的这个女人,男人也是不满意的.但男人想和女人先同居,以解燃眉之急,试试感觉.男人是累了,烦了,无望了.所以想试试住到一起能不能接受她.但女人好像受过伤,坚持必须见到离婚证.
那天,女人给他下了最后通牒,24 小时见不到离婚证,两人各奔前程.
男人没有离婚证,男人觉得也不能去拿前妻的离婚证.这个理由会让前妻讨厌的,男人懂.到了下午,男人想起去民政部门开一个离婚证明. 匆匆赶去, 不巧, 人家不办公,是周末.
磨蹭了大半日,最后只有一条路了,男人只能去借用前妻的离婚证了.
男人去了前妻和女儿的家.听了他要离婚证的目的,男人明显感觉到前妻酸了一下脸.
男人想化解、 转移, 说, 敏敏呢？前妻说,她最近谈了朋友,出去玩了.
原来女儿都谈朋友了.女儿已经大了.男人内心里有点小触动.
前妻没有拒绝,也没有多问什么,脸上是掩饰出来的云淡风轻,把离婚证给他了.男人接过,说了谢谢,急忙离去.
男人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让她看离婚证时,女人说过了夜里 12 点, 超过了她的最后时限,不用看了.说你已经证明你这个人是什么人了.
男人在心里骂了一声,我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老子不是因为急,老子会看上你？本来就没有爱上你.
第二天,男人下了班去还离婚证.
是傍晚, 下着很大的雨, 感觉要发洪水了.前妻的院子很低,如果洪水真的下来,肯定要进屋的.前妻正在找东西堵门口,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男人觉得自己应该搭把手,于是给前妻出主意,她去外边邻居那里求了情,邻居家门口有一堆准备盖房的沙子.男人拿了几个编织袋,冲进雨里,飞快地装了几包沙,抗洪抢险般,眨眼间把门口堵上了.
前妻拿出一个洁白的干毛巾, 递给男人.他本来想说,不用这么干净的,怕擦脏了.但是男人没说,擦了擦脸上身上的水,又主动去卫生间洗了毛巾.
洪水真的下来了,胡同里开始涨水.怕不保险, 男人又去邻居那里装了几包沙回来,将小堤坝加高,压实.然后才放心.
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黑透了.男人指了指那一摞沙包,跟前妻说,没事,进不来水的.
然后,男人说,我走了,你给女儿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里,下这么大雨.
前妻探头看看外面瓢泼的大雨,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说,下这么大雨,你,等等再走吧.
两个人回了屋,远远地坐在屋子的两个对角,尴尬,无语,沉默,听风声雨声.
然后前妻给女儿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女儿快乐青春的声音. 女儿说, 妈, 家里没事吧,我正要打电话呢,这里雨可大了.
前妻说,没事,门口用沙包堵上了.
女儿说,沙包？哪来的沙包？老妈,你可真厉害.
前妻犹豫了一下,说,你爸在这里,装的帅帅家的沙.
女儿明显意外了一下,电话里无声了一瞬.然后,女儿说,我爸？哪个……哪个爸？
尽管是夜里,前妻的脸红了,热了.她飞快地瞟了男人一眼,他的脸,也红了.
然后,前妻嗔怪女儿,哪个爸？你有几个爸？
女儿又无声一下, 好像恍然, 说, 我爸啊,我爸怎么……
前妻说,他今天来家里拿个东西,正赶上下雨……等一会不下了,就走了.
女儿说,噢噢,这样啊……女儿好像思忖了一下,接着说,这雨……好像没有停的意思,如果一直这么大,就别让爸走了.
于是,前妻的脸又红了,男人的脸也又红了.
然后,前妻又嗔怪起女儿来,她说,行了行了,别瞎操心了,好好玩你的吧.就匆忙挂了电话.
屋里又剩了他们两个人.外边是哗哗呼呼的风声雨声,屋里却静寂静寂,无声.两个人的心里,电闪雷鸣.
接近午夜时,雨小了,变作了连天接地的毛毛细雨,在天地间和人心里飘绕.
男人站起身, 走到门口, 看看天, 看看雨,看看门外的水.
然后,男人说,我走吧？
前妻沉默了一瞬,转身去找了干的雨衣还有雨伞,走回来默默递到男人手里.
男人穿上雨衣后,前妻看到他身后的雨衣窝在腰那里没下来.犹豫几下,还是上前替男人拉了下来.
男人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穿着雨衣拿着雨伞,走进了飘绕的细雨里.
第三天,那个让男人证明单身的女人又给男人打电话,说她想了想,再给他一次机会,让男人拿着离婚证去见她.
男人听着手机,思忖了半天,然后说,我不是单身,所以没有证明.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偷苹果
胡家桥村北是一条?东西向马路,路北偏西是鱼场.鱼场是庄上人的简便叫法,准确说是叫鱼种场,公家单位,里面都是公家人.
庄上人对鱼不稀罕,一条卫河从村东穿村而过,向南流去,常年淙淙湍湍.村里村外就遍布大沟小河,水里啥鱼都有,数不清说不完.庄上人,其实主要是小孩们稀罕的是鱼场铁丝网里那一圈围墙似的苹果树.
每年夏秋,鱼场的苹果树都会招惹出一个又一个故事来.
那天中午,十四岁的小滔和十三岁的建生掂着篮子去找十二岁的小海给鸭摸田螺.正是晌午,都在歇晌,街上很静.还没进门,小海迎了出来,说不去,说他妈在哭,领着小滔建生出了街门口.小滔和建生才听到小海家屋里确实有嘤嘤的哭声.
小海他大昨天游街了,脖上挂个牌,敲着一面破锣,治安主任押着,在街上游了一圈.
前天夜里,小海他大后半夜拿篮子和剪子偷偷到南地铰了大半蓝快熟的稻穗,想让孩子们吃一顿盼了半年的大米饭,结果被巡逻的治安主任逮住了.
小海他妈脸皮薄,只听她哭着只反复说一句话,你叫我以后咋回娘家嘞？他大嘿嘿笑,大概想逗他妈,说,谁没偷过？只是没逮住,连鸡鸭都偷过.他妈还是哭.据说过两天开全公社批斗会,小海他大还要挂牌上台.
小海姥姥家是太平庄的,和胡家桥一个公社.
小滔他们仨人坐在房后凉荫里,默不作声,听小海他妈丝丝缕缕的哭诉和他大高声低语地劝说.一直到没了声,小海悄悄拿了篮和小滔建生出了村.
三个少年过马路的时候,瞧见治安主任的闺女小兰坐在路南闸板背荫里看稻.水闸和鱼场的大门隔着马路,一南一北正对着.稻快熟了,人要天天看着撵那些鸟雀.小兰她大是治安主任,这俏活自然是她的.
小兰是庄上有名的漂亮闺女,小滔和建生边过马路边频频扭头看小兰,说小兰.
过了马路,鱼场东边也是稻地.顺着稻地中间的小路向田野深处走,就到了卫河汊出来的北沟.沟两边有一片一片芦苇,大晌午,除了青蛙和苇丛里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周围看不到一个人.
快熟的稻谷味道,河水的味道,野草的味道,以及旁边鱼场里淡淡的鱼腥味道裹绕着三个走在田野中的少年.
北沟向东是个河湾,没过一会儿,小滔、建生、小海就每人摸了一蓝田螺.
挎着沉重的篮子回来时,一阵风一阵风飘过,鱼场铁丝网里苹果树上红红白白的苹果就频频向他们点头摆手.小滔和建生就想吃苹果了.
三个少年绕到鱼场大门口.门开着,当然不敢进.他们想起了小兰,转头朝南看,小兰不在水闸凉荫里了.
鱼场大门西侧, 一条水渠从鱼场流出来,是一段涵洞.洞里水不深,只淹到小孩大腿,像个地道.
小海蹲到路边树荫里,看着田螺望风.小滔和建生悄悄下了水,钻进了洞里.
马路上半天也不过一辆车.过一辆车,不是驴车,就是马车.
鱼场里很静,只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水声.
小滔和建生正要从水渠里爬上去,忽然听到窃窃地说话声.男的说,那有鱼配种哩,你瞧不瞧？女的说,滚.男的说,咋了,真哩呀.女的说,流氓.
小滔建生猫着腰在水里听了一会儿,建生在小滔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慢慢爬了上去,悄悄爬近.
一棵苹果树下一丛半人高的茅草后面,小兰和鱼场的白脸技术员坐在那里.小兰靠在白脸身上,正冷场.
小滔对建生又耳语几句,于是小滔学着白脸说,那有鱼配种哩,你瞧不瞧？建生捏着鼻子学小兰,说,滚,流氓.
小兰一下坐直了身子,慌忙站起来,往旁边退了好几步,脸立刻红了.白脸技术员愣了两秒,呼一下站起来,唬起脸,恁想干啥嘞？小滔挺挺胸,仰仰脸,俺想吃苹果哩！白脸说,哟,恁俩小鳖孩,想死哩吧？建生说,你敢让俺死？然后指一下旁边的小兰,问问她敢不敢？小兰脸红到了脖根,低着头,站得远远的,盯着面前的鱼池.
白脸技术员犹豫了,愣了大概半分钟,估计他心里飞速转了七七四十九圈,突然就转怒为笑了,说,吃苹果没问题,多哩是.他指指鱼池两边的苹果树,然后陪着笑说,往后想吃苹果就来找我,不过麻烦恁兄弟俩一定保密,可不敢说出去.
小兰还是远远站着,背对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滔指指小兰,大声对白脸技术员说,小海在外边等俺嘞,你跟她说,她大说过两天还要斗小海他大哩.白脸技术员又一愣,马上拍拍小滔的肩,笑着说,没事没事,放心.
白脸技术员让小滔建生脱下布衫,扣上扣子扎上袖口,领着他俩,一棵树一棵树,拣大个的,给他们拽了四袖子苹果.
小滔和建生搂着苹果,大摇大摆从鱼场大门出来了.
出了鱼场,小海朝西努努嘴,小滔建生看到小兰远远蹲在西边路南另一个水闸那儿,面朝稻地.她不时扭脸看一眼这边,又马上回头.
三天后,全公社批斗大会上,台上没有小海他大.台下有小海他大,不过他没有挂牌子,他和社员们坐在一起,嘻嘻哈哈,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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