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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失落信号
“第九十六个航行日.”
“各位听众,今天宇宙空间一切正常,不知道你们那里的天气怎么样.”
“有没有遇到一场经久不见的大雨,又或是一个美丽的艳阳.”
小窗外头是漆黑一片.
头顶的灯出了点故障,总是隔三岔五地闪烁一下.
我关上录音器,站起身来去刷牙,含一小口水像是鲸鱼头顶喷出水花,水珠慢慢落下,像是动画片里奇怪的慢放.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嘴边的一圈白色泡沫,开口： “池程,我今天说得怎么样？”
只不过片刻,一个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马马虎虎.”
“夸我两句会死吗？”
“那比我们常听的那个音乐电台稍好一些,那个女主持人一副公鸭嗓,张嘴像是呱呱呱——”
“池程！”忽觉自己的声音在这船舱内显得太响,我敛了敛了情绪,扯过毛巾抹掉嘴边的“白胡子”.
他便不说话了.
脚底下的舷窗,熟悉的星球就在那里,表面发出灰暗的光,仅在一角还留有一小片蔚蓝,像是不经意间就要被这长夜吞噬一样.
1
我和池程是在三个月前出发的.
那时候交通大面积瘫痪,大部分人都已经陷入恐慌,开始闭门不出,连班也不去上,像蝗虫一样在商店采买了大量储备粮,躲在家里祈祷会有奇迹发生,或者想着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和家人一块儿死.说到底,真到了末日,人最害怕的还是孤独一人.
航天基地那两年已经派出了很多飞船,我们是第十五架,比我们先出发的同伴传回的消息都不容乐观,更有几架没了音信.我们根本来不及思考那些飞船的下落,所有人都目的明确,找到合适的星球实施人口迁移.
余下的宇航员越来越少,上头开始计划紧缩分派到每艘飞船上的人数,轮到第十架飞船的时候,人数从三个直接掐到了两个,于是我和池程便成了同伴.
“说起来,毁掉地球才换来现在的高科技,又用高科技把我们送离地球去求生,人这么麻烦到底是为什么？”我穿好宇航服,在戴上头盔前问池程,“明明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到最后反而丢了家园.”
池程想了想,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于是苍白地辩解： “反正不是发展航天学的错.”
我知道,谁都不能给航天基地泼脏水,那比直接骂他还让他难受.
“沈南希呢？”我问,“她怎么样,你今天出发有没有告诉她？”
池程顿了顿才说： “她会知道的.”
我抬了抬下巴,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反正到最后,你还是得和我一块儿上太空,生死都得和我绑在一起.我赢了.”
池程眼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就因为这个你才吵着闹着写了十几份报告要求上面和我一块儿出发？”
我笑了笑： “这哪能啊？我是信不过他们的技术,想抱紧池队的大腿好好活下来.”
这话实在,池程有过几次实践经验,比大多数人强.
他瞄了一眼我身边的小铁箱： “那是啥？”
“一点小玩意儿,我怕路上无聊.”
“你觉得和我待在一起会无趣？”
那是我们上飞船前的最后一段对话,我没有回答池程的话.即使我心里想告诉他,即使是和他什么都不做,在一起待上一个世纪我也乐意.
升空的那几分钟,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盯着头顶那一小块区域,脑中一片空白,不远处的那个人正在操纵手柄驾驶飞船,我的心上像是一百只大象踩过,咚咚直响,即使我知道这是升空状态下正常的生理反应.
等到第一阶段结束,我坐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个空间里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像我从前设想的那样,两个人乘宇宙飞船出逃,世上再浪漫的私奔也不过如此.
“你还别说,你刚刚的样子真挺丑的.”池程突然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
一个奇怪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 “同意,同意.”
池程笑起来,指着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说： “阿尔法,我们这趟旅行的同伴.”
2
直白,不会说话,随时能把人气得吐血三丈,没办法,池程就是这样.
几年前我刚进训练基地的时候就知道.
“徐幼星.”见到我第一面,他就毫不客气,“这次招考的第一名？”
“哪里哪里,走运而已.”我随口客气道.
他瞪我一眼： “谁让你油嘴滑舌！”
我的头顶够着他的下巴,正好盯着他随吞咽动作上下滚动的性感喉结.
他上下打量我：“新人的各项要求不会降低,即使是女孩也一样.”
“知道.”我立马老实地点头.
“阶段考核不达标就会按情况被调派到其他部门.”
“是.”
“现在你有没有别的问题？”
终于轮到我
“池队长,你有女朋友吗？”
我一问成名,所有人都知道新进的徐幼星除了成绩好之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痴,空降第一天就对着顶头上司大放厥词.
“你真喜欢我们池队？”坐在食堂里,几个队友端着精心配好食物的餐盘凑过来.
我看了一眼端庄地坐得离我三排远的池程的背影,一脸坦然道： “是啊.”
“厉害厉害.”他们惊叹了一下,然后感慨,“虽然知道我们池队长着一张会受欢迎的脸,可是因为队里从来没有过女孩,还没有事实证明过这一点.”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紫菜汤： “所以我这不就来了吗？”
下午的训练池程让我在转椅上多转了二百圈,下来的时候天旋地转,中午喝的紫菜汤吐得一千二净.他面无表情,只留下一句“我希望你也证明一点别的东西”.
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伺机报复.
第一期考核结果出来后,池程叫我去找他.他拿着报告坐在实验室的窗下,那日阳光很好,透过窗栅栏斜斜落在桌上,像是把他整个人锁在冰冷的阴影里.
但我知道没什么东西能成为这个人的牢笼.
“是不是发现我做得不错就此要对我改观？”我敲敲门.
池程似乎在斟酌着怎么问我,最后他终于开口： “你来这之前,参加过训练吗？”
“我聪明.”我得意洋洋, “进这行全凭天分.”
“满嘴跑火车.”他无奈.
“池队你喜欢什么？”从实验室出来,我小碎步紧跟在他后头.
“除了训练,除了飞船,除了当宇航员……”
“考虑喜欢一下我吗？”
他忽地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徐幼星我真是……”
“什么？”我满心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依旧如此没脸没皮,顿了许久才说： “拿你没办法.”
3
舷窗上已经没法看到那颗星球,我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航行了很远一段路.
“第一百五十四个航行日.”
“今天心情不好,罢工不录.”
“你脾气还挺大.”池程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你才知道吗？”我没好气.
说完我想想,好像以往在池程面前确实表现得太好,不好的棱角总是藏着掖着,便觉得有些沮丧.甚至那时见到沈南希,我仍然带着笑,即便心里藏着嫉妒的刀.
沈南希出现在训练基地门口的时候,我便察觉到不对劲.这个女孩太好看,太多人都追求清新或者娇艳的美丽,并努力用各种化妆品把自己往那个方向修饰,可对比沈南希,就会知道那些刻意的好看都叫“不合宜”.
她站在树荫底下,像是叶间自来的南风.
“回去吧,别再来了.”池程背对着我,“这里太远,路上不安全,你一个人让我很担心.”
“阿程,”沈南希熟稔地喊他名字,似乎丁点儿都没有被他的拒绝挫败,“跟我回去.”
池程刚要说什么,又打住了,声音里带了点威严, “徐幼星.”
他发现了我.
我从墙根下头走出去,尴尬地笑笑,抬手和沈南希打招呼,然后问池程： “女朋友这么体贴来看池队啊？”
“不是.”
我知道当池程说话开始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的时候,就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之后的那堂课,池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挑人回答问题的时候他随手一指：“就你了.”
被点中的那个还没站起身,一个嘹亮的声音就抢先响了起来—— “回去吧,别再来了！”
所有人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然后目光全部落在了池程身上.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他.
“谁？”池程愣了一秒,又重复了一遍.
教室里便静了下来,我背后一凉.
“徐幼星！”他朝着我走过来.
我乖乖地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
周遭安静得如同黎明前的黑暗,只有那部手机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尖叫“回去吧,别再来了”.我不该设置声音加强的,我就知道.
所有人强忍住笑看着阴沉着脸的池程把我的手机收走,他前脚刚出门口,教室里顿时就炸了锅：“徐幼星你行啊！录音这种事都做卅来了！”
我扶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 “谁帮我联系一下医院,让他们半小时后来给我收尸.”
4
“我看过你的履历.”等我站在池程面前准备慷慨赴死时,他却没提手机的事, “大学学的工程学,天才啊,四年拿过三次国奖,最后一年成绩却一落干丈,为什么？”
“没到一落干丈那么糟,”我摆了摆手, “还是拿了鼓励奖的.”
池程大概是觉得和我沟通起来太困难,便换了一种问法： “为什么申请来航天局？”
我头一昂：“好玩.”
他便不说话了,我点点头：“问完了？”起身正要走,池程突然开口叫住我：“徐幼星.”
“有！”我站得笔直朝他眨眨眼.
“你不止录了那一条吧？”
我心想：他终于要追究录音的事了,可他只不过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机： “我想考虑一下你的提议.”
我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 “啥？”
“之前你说的那个…．．”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考虑一下喜欢你.”
所以当沈南希再次到访,我已经站在池程身边成了他的女友.
我满面春风.
但沈南希压根儿看也不看我,她的目光全落在池程一个人身上： “我还会来.”
那从容淡定的样子真可气.
“你们还真是有默契,一个急着找托儿一个根本不信,两个人脾气一样硬.”沈南希走后,我说, “就算是这样,能不能假装尊重一下我的演技？”
池程居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压根儿不信我嘴上说的喜欢.所有人都当我交过至少十八个男友,这个不行还能换,我游戏人生态度轻狂,说出口的爱成为被利用的工具,是我活该.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池程,我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航天科学,也不想拯救世界,比起当宇航员,我更想做个普通的女孩,没有艰难枯燥的训练,一戳就疼得钻心的水泡和全身花花绿绿像是穿了件迷彩服一样的淤青,我偶尔也想在周末的下午看两本喜欢的书.
可是比起那些,我更喜欢他,喜欢他背上有羽翼,喜欢他眼底藏繁星.
5
飞行开始后的前两周,我们始终没有说什么话,比起池程,我更愿意调戏阿尔法.
可惜阿尔法太傻,翻来覆去只会那几句,气得我一拍它： “信不信我把你从这上头丢下去？”
阿尔法大概是察觉到危险将沂,竟“呜呜呜”地响起警报.
“你干吗欺负它？”池程同情地看了一眼阿尔法, “吃软怕硬,也就你了.”
我没好气地呛他： “你还不是一直都被沈南希压得死死的.”
他倒是笑出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一时语塞,沈南希和池程的过去,我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过,却不曾参与.
在训练基地门口的那次,不算我第一回见到沈南希.
说来也是讽刺,我们几次三番相遇,始终都是由我看着他们两个离开为结束,没有人关心过我的退场,最后借了任务的名义才留在池程身边,实在不算光荣.
唯独尾随池程这件事,被我从小做到大.
六岁那年,我眼中的世界尚算安定,可仔细想想就能发现背后显露出来的危险端倪.比如院子里的树木以几不可见的速度死去,到了夏天仍一地枯黄毫无生机.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池程,他在枯叶上头跳来跳去,脚底下沙沙作响.
“这里就要完蛋了,不过你们不要害怕.”十岁的男孩趾高气昂, “我会开宇宙飞船带你们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周围的孩子像是看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也新奇地看着他.
他是一个入侵者,随随便便就打破了我的宁静生活.
“阿程,回家了.”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那个女孩便是沈南希.
后来我才知道,池程的父亲和沈南希的父亲都在航天基地工作,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沈南希的父亲在执行宇航任务时出事,之后,沈南希便被池程父母当成女儿养大.
六岁的我虽觉得池程的话荒谬无稽,却忍不住一次次跑去听,还带上了爸爸送我的录音器,躲在角落里听他讲他喜欢的宇宙和星星.那些词汇从未在我看过的书本上出现过,大多数同龄人还沉浸在王子公主的浪漫幻想里,唯独池程超前,开始谈论我们听不懂的宇宙.我羡慕又着急,也想快快变成口若悬河的大人,回家重听着录音,才发现自己连字都认不全.
而沈南希的每次出现,都像是一个戛然而止的噪音.
我偷偷讨厌着池程的“小女友”,觉得她绞尽脑汁想把池程藏起来不让人发现,像是藏一个喜欢的布娃娃.
然后有一天,池程就不来了,我想象他被沈南希关了起来,想要去拯救他出牢笼,偷偷跑去他家的窗子底下.
我敲了敲他的窗子,他低头看见我,一脸讶异： “小家伙,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不是小家伙,我是星星.我来救你出去.”
池程这才明白我此行的目的,笑得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好,谢谢你来救我,可是没有人不让我出去呀.”他的桌子上堆了一摞书,他正在逐本攻克.
我这才明白那个时候逐渐变得沉默的池程真正开始迈进大人的行列.
等他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受人胁迫,我才有些委屈地说： “可我想听你讲好听的故事.”
他愣了愣,道： “那你下次直接来找我就好啦,小星星.”
我就那样拿到了通行证,渐渐可以熟练地从池程的窗户爬进去,也惯于在他讲得高兴时在凳子上睡得口水直流,醒来看见他皱着的眉头.
我实在很怕他生气,更怕沈南希出现把我赶出去.
在那样险峻的境况下,我竟渐渐地搞懂了星体运行、航天学定义,在我努力硬记空间站的工作原理时,池程告诉我他要搬家了.那已经是第三年冬天的事.
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沈南希.
我看着那个录音器,忽地有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忧愁,从此上下学都带着它.隔壁的小胖子不过是伸手碰了碰,就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我原以为我会抱着那个录音器一辈子,听着声音凭吊记忆里的少年,却在二十一岁重新遇见了他.
6
上大学时大家已经逐渐意识到藏在生活背后的阴险陷阱,形势也变得不怎么乐观.长辈们长吁短叹,可同龄人中没几个想过要拯救地球,反而变得得过且过,我不幸也成为其中一个,渐渐忘了曾经专注于翻字典搞懂池程在做什么的那几年,混迹于所,疯狂地消耗青春.
我也去学校,可无论是主修的工程学还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其他科目,我都学得轻松,不管我怎么折腾,我都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觉得人生依旧不受自己支配.
“你应该谈一场恋爱！”朋友劝我,她那时候整天和刚认识的小男友黏在一起.
我有些疑惑,在末日快来临前找个相互取暖的爱人,真的有那么好？
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我嫌周围的甜蜜空气太腻歪,常一个人躲去空教室,趴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睡觉.
一日,我午睡醒来,发现前面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
我这才想起门口贴的那张通知上说了下午会有一场讲座,我正打算收拾书包离开,就看见了站在讲台上的池程.
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和年幼时相差无几,身上依然带着清晰的棱角.
那两个小时,他从宇宙大爆炸讲到未来无限的可能性.我想到那年他也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而现在他真的成了碰到梦想边缘的大人.我的脊背像是有电流通过,热辣辣的.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和七岁那年一样,不想落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最后环节有人举手问他,手边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面包： “可是探索宇宙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明明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
我笑笑,心想：这倒是一个尖锐的问题,戳穿了他之前提出的所有假设.
如果不去,又谈什么壮丽？
池程没有片刻思考,耸了耸肩说： “没有意义.”
底下一片哗然.
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对于我来说,它有着不可言说的美丽,就像是那块面包对于你的意义.”
“你一定是很喜欢某样东西,才会拼尽全力想要到它身边去.”
讲座结束之后我看到了沈南希,她像是池程一个小小的爱慕者,坐在第一排最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看起来骄傲,眉间却又有着与之矛盾的忧愁.我便突然有些羡慕沈南希,这些年一直大大方方地陪在他身旁.可我又何尝不是始终朝向他,像是向日葵一样.
很久以后我再想起让我一头栽进可命名为“池程陷阱”的种种情形,恍然间明白了后面藏着的其他真相
对于我来说璀璨绚烂的爱情,在他那里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放在天平上的砝码都不一样,又怎么去计量.
我丢开工程学的课本,其他课余活动通通拒绝,再不混迹所,反倒做回了传统意义上的乖乖仔.
“徐幼星你中邪啦！”朋友尖叫一声来拍我的脑门.
我灵活地躲开那一掌,翻开眼前的《星际航行学》.
我是中了邪,竟然因为一个隔了十多年后重新冒出来的家伙丢掉以前行乐至上的自己.
我始终相信发生的一切巧合是因为命运在给我一个暗示.
“别拦着我.”我说,“我的情敌可是宇宙！”
我再聪明勤奋,这也是前所未有的难题.
所以你知道,我出现在池程面前,花了多少力气.
7
我们出发后的第二个月,通讯盘出现了问题.那问题不严重,和基地联络时偶有中断.但池程始终觉得不放心,打算到达下一个空间站的时候停下来修理,并顺便补给舱内快不足的燃料.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说, “那些唠叨的老家伙再也联系不上我们.”
我瞄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沈南希也是.”
池程一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接着叹了口气： “南希爸爸去世之后,她就很反对我做和宇航有关的一切事,她害怕我会像她爸爸一样.”
我想了想沈南希总是面无表情的脸,那后面竟藏着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思.眼见着池程一点点进入那个领域却无法阻止,带着那样的惊惧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却无功而返.
她其实比谁都要坚韧.
“她很好.”我带着些歉意地对池程说.
池程闻言盯住我,我的心跳漏一拍.
“那你呢？”他竟然问.
“我什么？”我装傻.
“你刚来的那时候做得太好了.”他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心疼,快到我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没人能做到那种地步,我便想,你到基地之前一定吃过很多苦.”
我没说话.
我该回答什么呢？告诉他没错,为了他我吃了很多苦,可明明我也得到了很多快乐.用自己的悲惨经历要挟他爱我？这样要来的爱又有什么用.
“你手机里不是有些问题想要我回答的吗？”他说,“拿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刚问出口就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上回他拿到手机必定是把里头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
“变态,偷窥狂.”我小声骂他.
池程平静地说： “贼喊捉贼大概就是现在这种场景.”
那些问题从他喜欢的音乐节目到上一次因为什么高兴一应俱全,都是我声音采样之后用来做分类用的,第二天他把手机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竟耐心地一个个录了语音回答.
唯独最后一个问题后面空空如也.
我似乎看到这些年的我,把自己的心捧到他面前,战战兢兢地问他：“你会爱我吗？”
他只轻轻触碰,又收回了手.
快到空间站的那些天我变得更加沉默,连阿尔法都懒得欺负,池程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抽不出空来照顾我的情绪.工作之余,我就想象我们是被裹在一个冰冷的核里,外面是一片混沌的宇宙初期.
直到阿尔法“呜呜呜”的警报响起,池程看了我一眼.
我刚想跳起来撇清关系“不关我的事”,便察觉到不对劲.
阿尔法没问题,是我们遇上了烦.
有碎片从我们的飞船边以极快的速度擦过去,几乎同时,我发现不是一点,而是数不清的碎片正在向我们飞来.飞船表面和那些碎片碰撞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那是什么！”我惊呼出声.我清楚,这样的速度足以把我们撞成碎片.
池程没有回答我,他猛地拉动操纵杆,飞船倾斜着穿过那些碎片,在快要穿过那耀眼的“光流”时,尾部传来断裂的轰鸣.
池程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我们清楚,那个位置是我们的物资舱.
“是第七架.”他喃喃道.
“什么？”我下意识地追问,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那些碎片！
那些差点把我们撕毁的碎片,是航天局派出的第七架飞船的残骸,我们的三个同伴就在上面,可现在却无迹可寻.不过现在的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物资舱被毁,如果找不到补给,我们也会被留在这浩瀚的宇宙中.好在我们已经快要抵达最近的空间站了,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我有些后悔.”漫长的沉默之后,池程突然说.
“后悔冒这个险？”
“不是.”他抬头看住我, “后悔当初没有在看到你简历的那一瞬间就把它丢出去,小星星.”
那一瞬间命运伸出手来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池程,直到确认他没在开玩笑.
他还记得我,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谁.
没等我做出更多的反应,阿尔法提示空间站到了.
我朝前面看去,原本应该有着空间站的地方一片狼藉,现在只浮着一些断裂的舱体.
我们忽略了那些碎片抵达我们之前,已经经过了这里,并将它扯得支离破碎.
8
“第二百二十九个航天日.”
“今天在宇宙中遇见一场流星雨,不知道你们看见没有.”
还想继续往下说,我的嗓子像是突然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疲惫地将脸埋进手掌中.
“池程,我很想你.”
他说：“嗯.”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他便不说话了,骄傲的嘴脸实在可恨
只留下头顶的荧光灯不识好歹地晃着我的眼睛,缝隙里漏下空洞惨白的光.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才从船头的位置重新响起来,但还是能听出那是池程： “不会太久的,小星星.”
可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阿尔法呆呆地立着.
他不在这里.
抵达空间站的那一天,他就不在这里了.
这么多天以来,我只有自己,和一只只会检索和模拟资料库声音的傻机器,演着一来一往的滑稽戏.没有人来修那盏灯,它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池程的光彻底熄灭了下去.
9
我不知道当时的状况会糟糕到那种地步,在发现一个逃过一劫的完整舱体后,我欢欣雀跃许久,以为只要实现对接就可以得到足够的物资继续航行.
大量的连锁爆炸让空间站的阀门变形以致无法打开,几次对接尝试都提示失败之后,池程告诉我必须人工打开那道阀门.他在穿上舱外太空服的时候,我像是确认什么似的一再问他： “你保证安全？”他都轻松地说： “我已经有好几次经验了不是？”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要做的是用自己去把气阀门炸开.
“小星星,回家去吧.”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驾驶舱,我看见身后的那道门关上,陡然想起那年他搬家,最后和我说的也是这句话,我心里生出些不安,却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样模糊而草率的别离让我觉得不真实,又在无数次梦醒时感到心悸.我试图去确认他藏在唇齿背后的其他心意,可是不行.他给了我一张蓝图,却从未给过我答案.
我再没听到池程的话筒里传来任何动静,直到阿尔法提醒我对接可以继续进行.
他变成了宇宙中永远沉寂下去的星.
我们始终没有什么把心里话说出口的机会.
就像池程说过的,我大学时的工程学学得很棒,我把所有保存的声音记录和阿尔法连接做一个自动模拟反应器,不过是轻而易举.
九岁那年的冬天,我跳下窗台去见要离开的他,个子已经蹿得有些高的少年看我身上沾满了雪,好气又好笑地帮我拍落.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急急问他.
他说：“不会太久的,小星星.”
十三岁的池程,他的声音正介乎孩子和少年之间,穿过遥遥的岁月,给我再不能实现的回应.
他成了应该被所有人原谅的英雄,没人再敢追讨他欠下的债.
可我的爱怎么办？
我曾得意于沈南希永远不能和池程并肩而行,如今看来,我的小心思更像是一场闹剧.
和基地重新建立通讯后,所有人的语气里都带着·冷悯,我突然觉得好笑
池程你看,明明离开的人是你,反而像是我快要病入膏盲.无论我做出什么表情,平静或是喜悦,他们都把我和你牢牢绑在一起,说我只是在掩饰自己的悲伤,要我坚强地挺过去.你活着的时候我渴望得到的,现在却轻易送到了我的手上.
多么讽刺啊.
你让我回家,却不曾想过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那里.
你一个人去了宇宙的尽头,就像以前的很多次,把我留在漆黑的长夜里,一次又一次孤独地向你靠近.
却又永远无法抵达.
从这一点上来说,宇宙和爱实质上是一样的,有着迷人而致命的美丽.
“我爱你,池程.”我对着那个模拟器开口.
没有人回答.
“我爱你啊 ”我喃喃重复.
阿尔法闪动了两下,显示处理器正在搜索答案.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在那天之后,冷静得眉头都没皱过一下的我在宇宙号啕大哭.亿万星辰静默,它们温柔地看我.
提交飞行申请的那一天,我在训练室找到累得在模拟舱里睡着的池程,走过去踮起脚尖趴在他肩上耳语“我喜欢你啊”.
他没有睁眼,良久后,抬手轻轻环住我：“听见了,傻瓜.”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却又灼热,像是揉了滚烫的沙.
现在的它疯狂运转,微微发烫,又始终一言不发.
像是一个张大嘴不知所措的哑巴.
10
“第三百六十五个航行日.”
“今天一切如常.”我早就知道,我的心不管是现在、将来——都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
我有时会想念雨水砸在地上的声音,和菜市场里嘈杂的人群,可那些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有时会担心还有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或是永远也到不了,可这些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依然要跨到前头去,尽管太多答案穷尽一生都无法被证实,爱也是.因为那是重要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原本没有意义,像是宇宙中渺小的灰尘,短短数十年眨眼就过,还不算上躲在暗处的天灾人祸,只不过勇气和热情意外地能够不通过任何媒介而传递,才让生命变得陡峭了一点点,又永恒了一点点.
是那个人教会我热烈有趣地活.
池程,我漫长的余生属于你.
可你的心属于宇宙.
不在我这里.
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恨你了.
黑暗中,阿尔法亮了一亮.
它说：“我知道.”
信号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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