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槐树上的那口钟方面大学毕业论文范文 与老槐树上的那口钟(短篇小说)方面毕业论文格式模板范文

本论文可用于老槐树上的那口钟论文范文参考下载,老槐树上的那口钟相关论文写作参考研究。

老槐树上的那口钟(短篇小说)

赵胡子

多少年后,纪连芳依然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从丰县老家逃出来的情景.那时候他八岁,是一个晚上,他被机“嗒嗒嗒嗒”的响音吓醒了,“哇啊”哭了.他惊恐地发现,原本睡在床上的他,不知怎么就趴在踉跄着飞跑的老管家背上了.他哭着,惊叫着,可老管家根本不理会,只一个劲跑着,慢慢地,他看到四围的天开始泛红了,这时候,老管家停下向后看了看,大火把身后的半个天烧透烧红了.老管家只看了几眼,就又继续飞快地跑,风“呼呼”着从他的耳朵边上擦过去,好像要把他的耳朵扯下来.后来,天快亮了,他从昏睡里醒来,发现已经飞在天上了,身下是影影绰绰的山.这时候,他又哭,猛地,他觉得老管家又一飞,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他才知道,那一夜傍明的时候,老管家背着他跌进山崖.老管家死了,他被村民救了.

纪连芳逃到的地方叫姜家窑,后来,成了一个很能产金子的富处.

“跟我学打钟吧.”老村长说.那时候,姜家窑一带有日本鬼子.老村长领着他在村头高突耩一棵老槐树下,叮嘱:“你看见那个血红的大门和石狮子了吗?看见鬼子‘踏踏’排着队出来,就打钟!”老村长叮嘱他盯着的那个血红的大门和石狮子,是三里外镇上刘财主的家门.鬼子就住在刘财主家里.刘财主是个汉奸.刘财主家的大院墙用青砖垒得高大宽厚,当然很坚实.那时候,漆成血红的还有刘财主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它扭着脖子,仰歪着头,像要吃人,龇着牙的大嘴能塞进个小人儿.刘财主家里的鬼子每月都要到姜家窑来抢东西,于是,姜家窑的人这才用了这么一个奇招儿──在姜家窑村头高突耩的老槐树上挂了口小瓮一样大的钟.因为地势高,很容易就能看清三里外镇上刘财主的大院子,这样,就有充足的时间防备了.后来,这口大钟在区小分队赶走日本鬼子后,村长吆喝人抬进一间盛了杂物结满蛛网的空屋里,狠狠地说:“再也不用了.”

“我早晚要回去.”后来,纪连芳再念叨那一年从丰县逃出来这些陈事时,他有了女人,不让回了.再后来,女人过穷日子得了消瘦病,刚熬到开始挖金子时就死了,这时候,儿子纪小句三十岁了.

纪小句皱着鼻子,很有主见地说:“你走吧,我自己在这儿.”

纪连芳说:“我早晚要回去.”说完,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脊梁杆又痛了.他的脊梁杆在八岁那年跌进山崖时落下痛根,凉凉的、硬硬的,像根水泥一样的柱,走起路得使劲梗着脖子.

纪连芳知道彻底回不去了,后来,整个人就变得沉闷起来,他捧着一张爬满绿的红的像小蚯蚓一样的地图,蹲下,铺到膝盖上,接着,皱着脑门子──这时候,其实他已经记不准他的老家到底是哪个村子.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拿起一支溜细的铅笔,抖索着在丰县和姜家窑各画了一个圈,最后,划了道杠把两个圈连了起来,手颤抖得像一面摇晃的筛子.纪连芳就这样沉闷着,一直把那张地图折碎了,划破了;再后来,他的沉闷不但没有让挖到的金子加以兴奋性的稀释和消解,相反,他的性情、行为以至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怪异了——在一个月里,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两次:在头一个时辰他还像个好人儿,突然,一转眼就像羊癫疯发作一样没有规律地梗着脖子,死直着脊梁杆,雄赳赳地,在院子、村里、山上不停地走.他好像看到或者闻到了某种东西或者气息,并受到了刺激,显得惊恐、不安、焦躁和很深的抑郁,胡言乱语地嘟哝:“机‘嗒嗒嗒嗒’响……大火把天烧红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发作的频率明显密集了,一个礼拜一次.

“你又瞎看啥!”一天,纪小句看着纪连芳跟个好人儿一样,又说他.

“我早晚要回去.”

纪小句说了一句,怕再说会把纪连芳刺激着,就不敢说了.

这时候,纪小句在村里是一名普通干部,要发展.何况,丰县又没有金子,他当然不愿走了.

“回丰县那地方干啥?又没有金子!”

姜家窑挖金子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那一带的金子在姜家窑跟前的大山上有,姜家窑的房子下面也有.大山上的金子,国家挖了几年了,国家真有钱,建了一大片高楼和平房,大高井架子把云彩都能挂住,小矿车“辘辘辘辘”不停地从一个个洞子里出来,把大山肚子里的金子掏出来.姜家窑人认为村子的地盘是他们的,自然,村子地下的金子也是他们的,他们一般是在锅灶里下个井,再就是从炕席下挖个洞,还有,借着水井的道儿向上提金子.他们把姜家窑下面这块地挖得四通八达,织成一张网.这时候,县上管挖金子的部门也有,叫矿管办.金子是国家的,要保护.挖金子犯罪.可,能管得了吗?

纪连芳开始痴癫了不说,这时候,他跟一个老瞎子耍上了.老瞎子是哪个村的,没人知道.多少年了,老瞎子就在周遭几个村子之间流浪,时出时没,不定踪迹.纪小句见纪连芳整天跟一个瞎子耍,就劝,纪连芳不听,于是,愤愤地骂:

“痴子,简直是个痴子!”

“你只管大胆干,出了问题我负责!”

姜家窑产金子不久,纪小句果真发展了.他当上了姜家窑书记.纪小句之所以能当上书记,是沾了镇上新书记的光,新书记年轻,他因为自己年轻就希望他下面的人也年轻.年轻才有魄力.于是,在纪连芳又用粗糙的大手划拉着地图时,新书记对纪小句进行了这样的鼓励:“你只管大胆干,出了问题我负责!”新书记鼓励时,腆着大肚子,一手卡在腰上,一手从胸膛开始向上用力地一挥.新书记不到三十岁,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把肚子吃大了.最后,他又强调一遍:“你只管大胆干,出了问题我负责!”

镇上年轻的书记除了喜欢年轻人,还很能开会.他领着一镇的村书记参观了刘财主血红的大门和石狮子,又参观很厚的青砖砌成的大院墙,参观完,开会,拍着石狮子说:“刘财主为什么能发财?因为他脑子活,有挣钱的门道!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好了,新形势下必须解放思想,跟上认识,要激发出每一个人发展经济的活力……”书记的话东拉西扯,有一些说得让人听着云山雾罩的.“最近到镇上开会,镇上要求对刘财主一分为二来看,刘财主不简单,是能人.以后,都要向刘财主学学,一切向钱看.”镇上年轻的书记部署完,纪小句再回到姜家窑就传达,然后,话题一转,开始贯彻,说:“这次开会书记跟我要金子,我要跟大家要了.”接着,分任务:“大家都听清啦,下面好好记着:姜四篓120克,姜小推160克,姜疙瘩60克……”

“我为啥比姜疙瘩的多?”人群有些乱了,嫌不公,有个叫姜小推的有些意见.

“姜疙瘩一幢房子,你今年又盖了一幢,”纪小句瞪着眼,吼:“狗日的你瞎个叫啥!”

“干部们留下!”分完任务,纪小句把干部们留下,说:“今天大家都想个办法,书记说县里矿管办给县长打报告了,要进行大规模集中整顿了.狗日的,把咱当成钉子了.”

几个干部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拿不出主意.

这时候,纪小句叫了两个人,他吆喝着从那个盛了杂物结了蛛网的空屋里,把那个小瓮一样的大钟抬出来,“扑通”一声扔在干部们中间的地上,用大皮鞋狠狠地踹了一脚,“咚”地响了一声,哗啦着震下来一地锈渣子,说:“从明天开始这个大钟还要挂起来,就挂高突耩那棵老槐树上,懂不?”

“这个办法好,你爹纪连芳……”有个干部好像忘了纪连芳有点痴了,他想说:“你爹过去就是打钟的好把式.”心“咯噔”一下,觉得不妥,话说一半又打住了.

回到家,纪连芳一听就火了,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珠子,张嘴就骂:“我不打,死也不打.”

纪小句说:“为什么不打?”

纪连芳继续骂,说:“那不是正道!我告诉你,趁早收敛,要不早晚要完!”

纪小句担心再说下去又会把他刺激着,气得一抬腚走了.

纪连芳不打钟,要争着打的打破了头.要打钟的人齐刷刷挤了一屋子.最后纪小句找了个有素质的,是一个刚退休的老干部.老干部当过县里一个部门的官,是很会搞管理的能人.

有了钟报信,果然,姜家窑的金子真是疯了长……

“那不是正道!”

纪小句不走正道,后来,纪连芳见了就骂;骂着,就梗着脖子,死直着脊梁杆,用眼珠子周围的那圈白斜乜着瞪纪小句.纪连芳痴癫的频率,就这时候开始明显密集了,一个礼拜一次.

“你真叫钱烧的!”

一天,纪连芳见了纪小句,又骂.

纪小句知道这时候他的痴最容易再犯了,就过去揉,顺着那块凉凉的,硬硬的像水泥一样的柱,揉上去,又揉下来.纪小句揉着,没揉好,反而把他的“痴”揉了上来──这时候,纪连芳痴癫的症状也更厉害了,他看见人来不及说全很多话,只是惊恐地摆着手,很焦急,说:“完了!完了!”他“腾”地一跳,站起来,冲着纪小句摆了摆手,说:“完了!完了!”说完,梗着脖子, “嗵嗵”走到院门,“咣”地一拽,雄赳赳走了.

纪连芳痴癫发作的频率之所以明显密集,因为,这时候他肚子里生出来的气已经不只是纪小句叫人打钟报信偷金子这一档子的事,现在,纪小句闹腾得更厉害了.纪小句当了书记,在大刀阔斧地带领着姜家窑挖金子发财后,接下来,他又考虑了两件事:一件是要盖一个比刘财主家还要气派的别墅楼.纪小句要盖别墅楼,是受了镇上年轻书记的启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好懂──上层嘛,就是……上层的人.不就是有多少钱做基础,上层的就要有多少钱的房子嘛.他这书记,也属于上层的,当然,别墅楼是要盖的.第二件是要建—个功德牌坊.建功德牌坊是年轻书记的主意.这时候,姜家窑周遭那些挖金子村都开始建功德牌坊了.这些村都是年轻书记管辖的,自然,这功德也都在年轻书记来了以后建的.现实过去了就会变成历史,他想,这功德要记着!

纪连芳像羊癫疯发作一样没有规律地痴癫着胡言乱语到处走,每次,小半天后回来,就又好了.

“你真是叫钱烧的!”

纪连芳管不了纪小句折腾,接下来,一连几天又闷在家里用粗糙的大手拿着那根溜细的铅笔,在地图上两个圈圈之间划杠,后来,直到又像羊癫疯发作一样没有规律地跑出去摔了跤,被老瞎子“哇啊哇啊”地背回来.

纪小句急了.他托人打听着从邻县莱州请来一个老中医.老中医号了脉,按了按纪连芳的脊梁杆,然后,把手贴在纪连芳老皮松塌的后背上,摸索了一阵.他神色很不好地对纪小句说:“令尊之疾应是小儿受伤,先祖所授之法只医邪侵,现在只好试试了.”

说完,老中医从带来的一个磨得乌黑锃亮的牛皮箱子里取出一根细细的钢针,针很长,像筷子那么长;然后,拿了块蘸了碘酒的棉团把针包起来,撸了几下,撸得一闪一闪的发亮;就这当儿,“嗖”地贴着纪连芳的脊梁杆一侧扎进去,随着钢针越扎越深,纪连芳的脊梁杆自下而上地隆起了一道长长的小丘;最后,老中医猛地一抽,“咕嘟”一股子黑血带出来,擎着血淋淋的钢针往纪小句的眼皮下面一戳,说:

“毒出来了.”

“我从来没看见这么个医法.”纪小句浑身淌着汗,像从水里捞出来,手掌也湿了.

老中医这时候把那套把式收了,呷了一口热水,吐了口气,说:“脊主天地,脊梁杆是个要害,脊梁杆不好,这个人就完了.”

纪小句问:“这个病是怎么得的?”

老中医说:“气经脉,脉汇于脊,这里面的原因就深奥了.”

纪小句问:“不会遗传吧?”

老中医说:“这倒不会,气正则邪遁,注意即是,这你不必怕.”

纪小句听了,脸上不太高兴,说:“我又没得,我怕什么.”

这期间,纪小句从外地雇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红红.红红还不到十八,脸很白,腰细细的,小模小样的叫人心疼.纪小句雇红红是来伺候纪连芳的,因为纪小句的女人现在学会了打.纪连芳不要,就骂:“你真把自己当成刘财主啦!你早晚要完!”

“我这不为伺候你!”

“你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真缺了德了!”

纪连芳骂纪小句没用,就撵红红.红红在纪连芳的炕跟前,“呜啊呜啊”地哭得像拉胡琴──她的家那儿没有金子!

红红拉完一曲,想再接着拉,纪连芳心就软了,大凄惨了,说:“你先在这儿干吧,等有了好活儿再说.”

纪连芳和红红正这么说着,外面陡地传来震天的大鞭炝和烟花响.纪小句要建的别墅楼和功德牌坊开始破土动工了.纪小句安排人把县土产公司的大鞭炝和烟花清仓了,从早上开始装车,一直到半上午,装了满满两拖车,拉回来就在别墅楼和功德牌坊的工地分别拉开了场面放起;大鞭、烟花的浓烟弥漫着整个姜家窑,天从下午三点就早早黑了.仪式上,镇上年轻书记也来了.年轻书记拿了把短柄圆头的小铁锨,铲了一小锨黑泥,很文雅地往系着红布的一块条石上填了一锨,就拍拍巴掌.这时候,全场的人都跟着拍巴掌.年轻书记叫烟呛得不停地咳嗽,咳嗽着对纪小句说:“小句啊,咳咳,盖别墅楼是你自家的事,我支持!咳咳,同时,你要抓紧时间把功德牌坊落实好,这可是全镇精神文明建设的大事,竣工后我来给你撑脸,咳咳……”纪小句跟在年轻书记的屁股后面,一只手给他拍打着后背,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胸膛,点着头说:“书记大人放心,咳咳,这个任务我一万个保证!”年轻书记咳嗽着,鼓励完,接着,态度一转,马上又严肃了,说:“咳咳,这几天你要注意点儿风声,矿管办那边盯得挺紧,狗日的,上次就告到县长那里了,咳咳,这事你要有个数,否则,咳咳,要追究责任……”书记说到这,“马”上打住,不说了,很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年轻书记走了后,纪小句看着年轻书记的车在烟雾里消失,怔了半天,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责任,责──任.”

纪小句以前还没听说过“责任”这个词.

“以后县里要追究责任了,”年轻书记走了后,纪小句觉得事态很严重,他偷着到村头高突耩老槐树下面,对打钟的老干部检查了两遍,训诫道:“要警惕,千万要保证不出问题!”老干部拍着胸脯,拍得小褂下面的大肉“叭叽叭叽”直响,说:“这个──书记放心,我有素质,我良心绝对──对得起你.”纪小句说:“你别光拍那块大肉,你良心对不起我不要紧,可得对得起我给你的钱.”这时候,老干部更狠狠地“叭叽叭叽”拍了几下,说:“书记,你一定要信我,我绝对忠诚,我绝对──”老干部说着,又要拍,纪小句说:“好了,不要拍了,你忠诚什么我不管,你给我不出问题就好了.”

纪小句让他拍乐了.

纪小句雇了小姑娘红红伺候纪连芳,接下来,他靠在别墅楼和功德牌坊开工后的工程上,轰轰烈烈就把工程拉开了.纪小句的别墅楼盖得当然比刘财主的家有气势.刘财主的家是用大厚的青砖垒的,很土.纪小句用的是水泥钢筋,外墙都是用金粉子刷的,腰线以下还从烟台雇来了很有名气的画匠,用黑线画满了一条条舞闹的长龙,搅山倒海,腾云驾雾……别墅楼门口的两根柱子也是,雕了龙,缠柱而上,龙首向外,龇牙瞪眼……不过,跟别墅楼相比,功德牌坊的工程进展就不那么顺利了──这时候,纪连芳的脊梁杆痛好点了,可痴病发作的频率更密集了,几乎每天一次.纪连芳痴了就去捣乱,胡言乱语嚷着:“完了!完了!”嚷着,梗着脖子,死直着脊梁杆,抢了工人的铁锨,铲起搅好的水泥撵着往他们身上扬……功德牌坊的工期两个月就够了,纪连芳一闹,又拖了一个月还没完.这期间,镇上年轻的书记催了好几次,气得纪小句像对待一头要杀的猪那样,把纪连芳硬是抬回家……最后,在纪连芳顽固不化的破坏下,功德牌坊还是不屈不挠地竣工了.功德牌坊是南方匠人设计的,单排立柱,横梁雕龙.建功德牌坊是有讲究的,起先,南方师傅设计的样子是立柱上要双叠楼阁的,镂空雕刻,飞檐朱雀,这叫牌楼.纪小句不喜欢,要改成龙,这样,这两根刷了金粉的大水泥柱子的顶上就安了两条也刷了金粉的龙代替.两条龙腾空跳起来,怒目相对,龇牙咧嘴,撕扯着抢一块金子.功德牌坊的两根水泥柱子柱脚前后各摆了一对狮子,这是南方师傅设计的.不同的是,纪小句叫师傅把这两对石狮子跟刘财主家门口的石狮子一样漆成了血红,也──扭着脖子,仰歪着头,龇着牙的大嘴能塞进个小人儿.功德牌坊的牌匾是镇上年轻的书记来催促工期的时候写的,颂词四个字:功垂千秋.这不算,可以高兴的还有──这期间,纪小句还买了一辆桑塔纳,雇了四个一露胳膊都刺着青的小青年当保镖.这时候,山上挖金子的老板都开始雇保镖了.他叫两个保镖夹着根黑胶皮棒子,白天黑夜轮流着在别墅楼门口站着;另两个,纪小句不管走到哪,都要屁颠儿地拿着他的衣服在腚后面跟着.“你早晚要完!”纪小句越来越不走正道,纪连芳不痴的时候气得哆嗦.纪小句叫纪连芳闹得也不在乎了,反正他是痴了,就顶着,明里跟他吵:“这都啥形势了!你真能管闲事!”……

功德牌坊竣工的第二天,纪小句和纪连芳又吵了一顿.

正吵着,这时候,镇上年轻的书记的交通员来送信,说是年轻书记一会儿就要来看现场,并且还带了个外国人.

纪小句一听,“啊”地惊讶了一声,说:“这下子连外国人也惊动啦?好,好,你告诉书记,保证没问题!”

纪小句送走了交通员,就不管纪连芳了,他愿怎么痴就怎么痴吧!镇上年轻的书记一会儿就要来,他得提前去看看现场.纪小句招呼了一声,和两个保镖刚出门,这时候,有个干部急匆匆跑过来;“呼哧呼哧”地吐着气说:“不好了,不好了,老瞎子死了.”“狗日的!死就死了,死个人,你瞎咋呼个什么!”纪小句让这个干部一惊一怪的咋呼,火了.这个干部还“呼哧”着,说:“不好啦,是在功德牌坊的石狮子上撞死了.”“这个狗日的,死也不找个地方!”纪小句一听,骂了句,这才开始急了.

纪小句急嘟嘟到了功德牌坊,血红的石狮子跟前围了很多人,都抻着头,在看.血红的石狮子被溅了一大片紫褐紫褐的血.老瞎子就顺着那一大片紫褐滑下来,坐躺在石狮子的底座上.老瞎子的脑袋撞碎了一大半,歪着,沥沥啦啦地还在滴血,血在地上漫了一大摊,掺和着稠糊糊的脑浆子,淌出去老远.老瞎子披头散发,他睁着眼,从遮盖着脸的发隙里翻着白眼珠子瞪着.

纪小句推搡开众人到了跟前,一看,火了,吼了一句,骂:“都看什么!还不赶快抬出去,收拾现场!”

围观的人收回了脖子,木讷着脸,没有动作.

“狗日的!死的是你爹啊!还看什么看!”纪小句吼了一句,更火了,一抖肩膀,上身的衣服扯下来,两个保镖一步抢来给接了.他叉起腰,又吼:“村干部都给我上!”

纪小句火着,吼了一通,这才有人动了.两个人晃荡着身子拖沓着双步走上来,弯下腰,正要抬,这时候,功德牌坊冲着的村外的大路上就传来了“滴滴滴滴”的喇叭响,先是一辆镇派出所的三轮警车开道,紧跟着,就是镇上年轻的书记的绿吉普.绿吉普停下,驾驶员右边的门打开了,接着,年轻书记挤出来了;又接着,后面的车门也开了,先伸出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腿,钻出来一个高个子的头发卷黄、鼻梁很高的外国人.外国人的后边还跟着个翻译.外国人的脖子上挂着个相机,带儿挺长,在宽大的胸脯子中间晃荡着.围观的人看到年轻书记领着外国人走过来,都向后散了散,于是,这个血淋淋的场面就像大幕一样敞开了.

年轻书记走上来,劈头盖脸地吼了句,说:“狗日的,纪小句,你是怎么搞的!”

纪小句哭丧着脸,说:“老瞎子在石狮子上撞死啦.”

年轻书记训斥着纪小句,这时候,那个卷黄发、高鼻梁的外国人跟翻译“叽哩哇啦”了几句话,从脖子上摘下照相机,撅着屁股就“咔嚓咔嚓”拍起来.

老瞎子为什么会一头撞在功德牌坊的大红石狮子上,这个原因纪小句到最后也不知道.其实,那天的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老瞎子躺在草垛里,因为白天把觉睡多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反正白天和黑夜在他眼里都一样,他就溜达着出来了.他溜达到了功德牌坊后,脚碰到了漆得血红的石狮子,他先是不经意间用手一摸,跟着,吓了一跳,接着,号啕大哭.这时候,他的瞎眼这辈子第二次奇怪地好像又能看见了,老脑子也激活了,恍惚着,他想起了一件现在谁也不知道或者谁也不记得的往事了.他想起他老娘领他要饭的时候,让那个有血红的大门和石狮子的刘财主管家赶出来的情景,纷乱着,好像一群人,他们骂着,很多只脚踢踏着,踢得他老娘“啊啊”地叫……后来,他们“砰”的一声关上门进去了.他哭着,摸索着,扶着他的老娘爬起来;摸索着,又靠着石狮子跟前站起来,突然,他的瞎眼第一次奇怪地好像看见了,他看到刘财主那一对血红的大门和石狮子,看到他的娘在吐血,“呼哧”着,吐着沫子,吐了石狮子一身,淌下来一地……这时候,他愤怒了,朝着血红的大门骂着;他踢着,围绕着血红的石狮子疯着,突然,“啊”地叫了声,狠狠地朝着一个血红的石狮子的头撞过去……

老瞎子凄惨地一撞,把纪小句的好事给搅了.不过,这还不够,接下来,更糟糕更恐惧的事情又发生了──年轻书记骂完纪小句,吼了句:“还不赶快打扫一下!”年轻书记话刚落,脚底下的地就猛地晃起来,人群“嗷”的一声惊逃开,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一股冷气夹杂着尘土“呼”地一脸扑过来,功德牌坊齐崭崭地陷塌到地下了……

年轻书记趔趄了一下,猛地,不忘扯着照相的外国人的胳膊向后一跳,自己“扑通”一下跌倒了,吼着,又骂了一声纪小句:“你个狗日的纪小句!”

纪小句被尘土呛得看不见鼻眼,哭唧唧的.

“咋会塌下去了啊!”

“咣……咣……”几乎就在姜家窑的功德牌坊陷塌的同一刻,村头高突耩老槐树上那口小瓮一样的大钟又响了.它响得跟挖金子以来报警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它很响,“咣……咣……”像头顶的整个天上罩着一口巨大无比的大钟,被人拿着炮锤狠狠地砸,响得炸满整个的天;它响得很急,“咣……咣……”炸一下,音一起,接着就又炸起来,后来,就更急了,越来越急,急得响成了一片,炸成了一片……

一时间,大家好像都被炸傻了.

姜家窑村头高突耩老槐树上那口小瓮一样的大钟,是纪连芳打的.

那天,纪小句和他吵了一顿出去后,他像往常一样先是等了一阵子老瞎子,老瞎子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耍了.后来,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端着那张折得碎成了四半的,被他用粗糙的大手拿着溜细的铅笔在丰县和姜家窑之间画了无数遍杠杠儿的地图又画了一阵子.他画着,突然,他心里猛地搅腾起来,他觉得脊梁杆里的脊髓被一股很大的气力吸着一抽,接着,一股凉气冲着后脑勺子“嗖”地出去了,他“腾”地站起来,痴病又像羊癫疯一样没有规律地发作了.这一次,他比以前任何一次发作得都厉害,他梗着脖子,死直着脊梁杆,疯癫着,疾跑着,胡言乱语.他急得顾不得到人跟前说:“完了!完了!”就叫着朝一个方向一个劲地跑……后来,他跑到高突耩那棵老槐树底下,急急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老干部说:“现在不能打,矿管办的没来.”纪连芳又说:“完了!这下可真的完了!”纪连芳说着,就梗着脖子,死直着脊梁杆,跟老干部夺绳子.两个人拽扯着,纪连芳火了,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踹,一脚把老干部踢了个仰歪蹬.纪连芳和老干部拽扯的时候,功德牌坊还没陷塌;他把老干部踹倒,这时候,功德牌坊就“轰隆”一声,陷塌了.于是,他一把抓起绳子,拽着一伸一拉地甩着膀子打起来:“咣……咣……” “咣……咣”“咣……咣……”

老干部在地上仰歪着,傻了.

纪连芳打了足足一刻钟,一回家,就不能动弹了.他的元气耗尽了.纪小句看着不好,又把莱州那个老中医请来.老中医给纪连芳号了号脉,又用手顺着纪连芳的脊梁杆按摩了好长一阵子,摇了摇头说:“不行了,气血都不通了.”

纪小句很焦急,说:“你那根钢针呢,再扎扎.”

“无用了,无用了.”

老中医说完,叹了口气,纪连芳这就开始不行了,紧闭的眼一下子睁开了,喘着,嘟哝了句“完了”,伸着胳膊,大手朝着空里抓撒着好像要抓啥.纪小句的女人和小姑娘红红惊慌着摁着.这时候,纪连芳一大泡尿从身子底下淌出来──死了.

纪连芳的死和他活着时候说的那些痴话,姜家窑的人大呼奇怪,后来,他们渐渐地明白了一些──纪连芳没有规律地胡言乱语痴癫时,他肯定被神灵附体了.他痴癫着叫着:“完了!完了!”这是神灵在借着他的口,来给他们以警告和指示.后来,这些警告就无一例外地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应验:纪小句修建的功德牌坊完了──姜家窑的人挖金子把地底下挖空了,功德牌坊“轰隆”一声齐崭崭地陷塌了.纪小句也完了──“你个狗日的,什么也不会干!”纪连芳死了后,纪小句被镇上年轻的书记叫去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年轻书记之所以骂,是因为他这一次从很远很远的国外,把一个外国人邀请到镇上,是考察投资环境的.现在,因为功德牌坊的陷塌,外国人把要投资的项目取消了.年轻书记气大了,抓起杯子,朝纪小句头上“叭”地一摔,骂:“狗日的,好好的项目叫你臭了,臭到国外了,在国际上丢脸!你回去好好反省……”后来,老槐树上那口小瓮一样的大钟也完了──它在一个日头吐着毒光的白天彻底报废了.那天,头顶上的天儿真是奇怪,“咣啊咣啊”的白日头极力地吐着白光,毒热,把那棵挂了大钟的老槐树晒得焉儿叭叽,接着,鬼似的来了一大块紫云彩,翻腾着,低压着,映得整个天都紫透了,跟着,打闪了,紫的,绿的,蓝的,红的;打雷了,一个“咔嚓”,又一个“咔嚓”……突然,一个紫的像碾盘一样大的火球“哧啦”钻进树里,“咔嚓”一声把那口大钟击碎了……姜家窑的人看着这些警告在身边一一应验着,他们迷茫、惶恐、焦躁,脾性也变得暴戾,但是,很快就又习惯了……

“咱去趟丰县吧,认认祖,冲冲.”纪小句完了后,沮丧着,头上的晦气好像下雨后木头上长满了黑绿的霉.一天,红红安慰着,说.

纪小句想了想,“嗯”了声,同意了.

纪小句这一次到丰县破天荒地没带保镖,因为有红红跟着.他的女人的命是用一样的方块组成的.纪小句和红红来到丰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应该就是纪连芳已经记不准、却让他拿着铅笔在地图上把整个丰县都画破了的纪姓村子.在街上,碰到一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头,就打听.老头张开掉光了牙的黑洞洞的嘴,含糊不清地说:

“没了,早没了.”

再后来,老头领着他们到了一大片长满荒草、坍塌颓废得只剩下几堵残墙的地方,抬起拐杖,戳了戳地,说:“就这,早没了,早没了.”

纪小句被眼前的枯败惊呆了.

纪小句跟老头打听了半天,这片在荒草里湮灭着的故事也就清楚了──纪家在丰县竟是个大族!纪老爷子的家,比刘财主的还要大!不仅家大,纪老爷子还很有威望──进士世族,一族之长.自然,纪老爷子跟刘财主是不一样的,纪老爷子的死很悲壮.据说,那一年鬼子占了丰县后,要委任纪老爷子干县长.鬼子的这个阴谋叫“以华制华”.纪老爷子当然是不干的,于是,鬼子就恼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跟纪连芳早些年跟纪小句念叨的一样──那天夜里,本来睡在床上的他不知怎么就趴在踉跄着飞跑的老管家的背上了,他先是朦胧着,后来醒了,被机“嗒嗒嗒嗒”的响音吓醒了,接着,他四围的天泛红了,这时候,老管家背着他停下向后看了看,大火把身后的半个天烧透烧红了……纪小句把老头含糊不清的话一句一句听明白,梳理清晰这么一个悲壮的家史后,好像也被祖上的悲壮气节感染了,他锁着眉,一言不发,踱着步在这一片长满荒草的断壁残垣上走着,好像要搜寻出什么来.他什么也没发现,只在荒草里一块断成两截的长石上发现了四个残缺模糊的字:

“大□至此”.

“老纪家留下的就这了?”

纪小句瞅了半天,不知道缺的那个字是什么.

老头说:“有一处,村大学堂就纪老爷子盖的,老结实了.”

纪小句说:“我去看看.”

不过,纪小句说要看看,他终究没去.

这时候,纪小句忽然觉得脊梁杆“忽啦”开始疼起来,痛得难忍,像有一万根钢针狠狠地一起刺.纪小句在地上滚爬着,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纪小句从丰县回来,脊梁杆痛得越来越厉害,又凉又硬地像一根水泥做的柱子.跟纪连芳不一样的是,除了痛,他手脚抽搐,头晕目眩,看起东西来也有些模糊.另一个是,姜家窑村头高突耩老槐树上小瓮一样的大钟,在白日里被一个紫的碾盘大的火球击碎后,老干部一直在家闷着,一天,“呼啦啦”也痴了.老干部像被纪连芳附了体,也痴癫着在村子里胡言乱语,叫:“完了!完了!”叫得整个村子里到处笼罩着惶恐的气氛.

纪小句痛得龇牙咧嘴,打发人又到莱州去找那个老中医.

然而,去的人在外面晃了一圈回来了,说,老中医死了.这病再没人治了.

纪小句听了,号啕大哭:“完啦!完啦──”

老槐树上的那口钟论文范文结:

关于老槐树上的那口钟方面的的相关大学硕士和相关本科毕业论文以及相关老槐树上的那口钟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