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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灵魂四处爬(中篇)

谢友鄞

我在矿洞内与人火拼,乡亲们以为我死了.说我死掉的人,是我的哥们儿侯三.侯三说我被仇人用土抵住胸口,坑道内灯光幽幽,顶壁渗水顺着我的脸流.我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饶.仇人不肯饶恕我,沉闷的声响后,我的胸脯被炸开一个窟窿,仇人逃得无影无踪.侯三跪下来,翻我的口袋,没有钱,一枚钢镚都没有.这怎么打发我上路呀?侯三脱下硌脚的靴子,抖出一些金沙,捏进我的口袋里,趁我还有温乎气,把我拖上矿井,找个阴坡埋了.

这全是胡扯!其实,我和侯三挖的坑道,吨矿石含金量才六克,属贫矿.我们在地下越过开采线,与国营矿道打通,那边矿富,吨矿含金量三百克.我们与国营矿工狭路相逢.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人少就不要命.我举起土,“咣”地搂响一家伙,那些人顾不上为国家卖命,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

我们这儿匪气瘴瘴混乱不堪的情况,被一名女记者写成内参.我和侯三见过她.她化了妆,像个年轻的农妇.我们俩以为她是,给她烟抽.她翘起兰花指,用红嘴唇吸烟的小样儿,刺激得我们俩嘴溅白沫,滔滔不绝,也不知跟她胡诌了些啥.就是她的小报告,惊动高层领导,批示下来,出动,小矿一座座被炸毁.急得我抄起土,满山疯窜,胡乱开……

我被抓进看守所,身后铁门“咣当”一声,在耳边轰响.我眨巴眨巴眼睛,是间大号,囚禁着十二名人犯.囚室里的鸟,分杆头、杆棍、杆屁.我初来乍到,沦为杆屁.按规矩,杆屁孝敬杆头.我每顿饭,必须把自己的俩窝头,分一个给杆头.杆头盘腿端坐,双手撑住波棱盖,他吃饭不上手,得我喂他.我在杆棍们监视下,将我的窝头掰碎,一块块送进杆头嘴里.杆头是个狠角儿,没上诉,快熬满刑期了,还能吃我几个窝头.可我是大肚子,剩下一个小窝头,不够堵嗓子眼.我捧着窝头,哆哆嗦嗦,像筛金沙.杆头点点头,说:“是个淘金的.”

一个淘金的,竟饿得眼睛打闪冒.我张惶四顾,看见蟑螂在墙上爬,扑跌过去,捏住蟑螂,塞窝头眼里,又捏住一只蟑螂,塞窝头眼里,好歹都是肉,填满了,用窝头裹住吃.吃得嗓子、食道、肚子簌簌痒,吱吱叫.杆棍们蹲了十年八年,从没见过这号吃法,挪开眼睛,不敢瞅我.只有杆头无动于衷,盘腿端坐,目光空空.

放风了,一扇扇铁门打开,囚徒们一溜儿小跑出去.院落不大,四周高墙电网禁锢.囚犯们一个紧跟一个排好队,不准左顾右盼,不准交头接耳,一律发疟疾似的小踏步前进,到院心水龙头前,“噗哧噗哧”抹把脸,一分钟内必须冼完.我一只手抓住井把上下压,天旱水浅,半边身子要飞起来;侧身腾出另一只手,掬水洗脸.顾这头扔了那头,井把儿一歇,水就“咕咚”吞回去.时间到,后面的人叫起来,催逼声像恶狼嚎叫,我不敢回头,没能洗上脸,踉踉跄跄跑回囚室.

第二天早晨,铁门打开后,我光着脚,像原始人射出的利箭,第一个冲到院心,双手捞起井把儿,啌哧啌哧压,水咕涌咕涌冲出来.我把两只脚伸进水头下,从百米深处窜出的水,冰凉,咬人,腿肚红了,脚丫红了,脑袋往水龙头底下一掠,抹把脸,贼爽!我第一个洗完,回到囚室,暗自得意.早餐还是俩窝头一块咸菜一勺稀粥.我摸自己的脸,快没了,瘦得眼珠子比窝头大.杆头瞟我一眼,抢过一个窝头,用食指往窝头眼里一插,撂下;又抓起另一个窝头,食指向眼儿里探去,递给我,说:“这个眼小,给你.”

我怔住,喉结涌动,眼睛红了.杆头盘腿端坐,笑眯眯的,竟像一尊佛.

杆头出去前,立我为杆头.牢头狱霸,不全是打出来的.我由杆屁一下子跃升为杆头,杆棍们心不忿,嘴上却不敢支棱毛,反倒为我“设宴”庆贺.我吩咐新杆屁喂我,我一顿就吃了八个窝头,眼睛毛没眨,把混帐们吓坏了,全服!

两年后,我出来了.一个淘金的,给别人卖命,有啥罪过!我在天宫街找到侯三.侯三另起炉灶过日子了,开个食杂客栈.前店后铺,前店供嘴,后铺躺人.这里原来是乡小学校,被上级定为危房后,小崽子们撤出去,侯三趁虚而入,不费一一弹占领了.来买货的都是过路人,骑马,步行,赶着毛驴车,驾驶没有牌照的销赃摩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我趴在柜台外面,侯三站在柜台里面.我们俩把胳膊肘拄在柜台上,出的气喷在对方脸上,息息相通.侯三眨巴眨巴眼睫毛,说:“哥,你见老了.”

我翻眼白,瞅房笆,房梁糟朽,房顶隐约透亮,木头上长出烂蘑菇,满屋霉味.我“哈哧”打个喷嚏,用舌头舔一圈嘴唇.

侯三说:“渴了?”头都没回,反手从货架上拎下一瓶白酒,蹾在柜台上,反手拎下一听驴肉罐头,蹾在柜台上,反手从屁股后摘下一嘟噜刀叉,启开酒,撬开罐头.我们俩脑门抵脑门,像两只狗互相嗅嗅鼻子,吃喝起来.驴肉挺香.酒也挺香,乙醇勾兑的.要是搁工业酒精甲醇掺水,我舔巴舔巴就知道.我说:“侯三.”

“哥你说.”侯三说.

“你就这样过日子?”

侯三垂下眼睛.

我用手指笃笃敲柜台,说:“咱们不是精明的回回,善做买卖;不是朝鲜族人,有水田栽稻子;不是蒙古汉子,骑马围猎被禁后,摇身一变成了护林员.咱们凭力气,凭胆儿,凭运气找食儿.咱们从兜里掏出小金矿疙瘩,‘夸嚓’一扔,要吃要喝,多牛!”

侯三缩脖拱肩,黄眼珠躲躲闪闪,说:“哥,我要做一个公民,不能跟国家对着干了.”

我讥讽道:“我不怕!我都死一回了.”

侯三挺尴尬,笑了.

“你这地儿好大.”我说.

侯三来了精神,说:“是不小.咱俩小时候,在乡下看演出.那些戏子化好妆,趁大幕没拉开,赶紧走台,好知道草台子大小,心里有个分寸,翻跟斗打把式别栽下去.我刚来时,每天都在院里走走,像走台,神气透了.”

我朝后院一努嘴,问:“客人多吗?”

侯三摇摇头,说:“往常一个人都没有,就像住在墓地.深更半夜,我听见过鬼咳嗽,招呼我:来一口,来一口.”

我笑了.“咣当”,我们俩撞杯,把酒走了.

窗外马嘶,来客了,木板门“咿呀”叫,响起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侯三闷头喝酒.来客走到柜台前,瓮声道:“整一条烟,两瓶酒.”

侯三说:“知道了.”却没动.

来客斗鸡似的抻长脖子:“你不侍侯我?”

侯三说:“我没喝完酒呢.”

喝酒是正经事.来客个头高,伸出猿人似的长臂,隔着柜台,从货架上拎出一条烟,两瓶酒,插进囊袋内,噔噔噔出去了.

门外马嘶,蹄声渐远.

“去金矿的.”侯三说.

我说:“不收钱?”

“挂账.”

“不记账?”

“他记着呢.”

“你瞅都没瞅,他拿的啥牌子烟,啥牌子酒?”

“他知道.”

“差不了?”

“我觉得差不了就差不了.”

这个拧种!我笑了,说:“我住下.”

“你不去乡里?”

我摇摇头.

侯三惊愕地说:“你老爸想你呀!”

“我也想他.”我说.

“你老爸上这儿来过.”

“他来做啥?”

“买茶,买酒,老爷子有口福.”

我说:“他欠你的吗?”

“不欠,不欠.”侯三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老爷子一把一利索.”

我从小没娘,老爸把我拉扯大.老爸在我下狱后死了.侯三知道我是孝子,胡扯我爸还活着.明白了吧,我为啥恋侯三,就像狗皮膏药,贴在伤痛处才好受.

侯三把头朝后一摆,说:“后院,屋有的是,自个儿找去.”

我说:“就跟你滚一铺炕.”

侯三邪气地一笑.

我掀开柜台活板,穿过货架,从店后门出去.后院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凉,地是灰岩石,一趟青石房戳着,坚硬荒凉.我走进屋,怔住了,炕上坐个女人.侯三有女人了!我一眼看出,她是汉人.就像马一样,血统对人太重要了.我们这儿,汉、蒙、满、回回、锡伯、朝鲜族人杂居杂交,纯汉人像沙子一样,快被淘没了.她清瘦,苍白,大白天坐在炕上,披条毛毯,吃惊地盯住我.

侯三提都没提她.我心里窝火,扭身出去.女人咚咚咚撵出屋,绕到我面前,堵住我.在阳光下,她脸更白.我这才看清,她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小巧,挺俊,戴副金耳环,没穿袜子,白脚丫趿拉双青布鞋.

“侯三让你来的?”女人问.

我眯起眼睛:“嗯.”

“那你走啥?”

“我不想呆”

“侯三叫你来,你就不能走.”女人抱起双臂,脚跟磕地砖,一挑眉毛,“别人,他不能让进后院.你和侯三是磕头兄弟.侯三说过,你早晚得来.”

我问:“你是侯三从哪儿捡来的?”

她说:“我爹欠侯三的债.”

“啥债?”

“酒钱.”

“把你抵给侯三了?”

“乌云丹不想欠谁的.”

“你叫乌云丹.有种!”我龇牙笑道,“够你爹喝一辈子了.”

“他喝够了.”乌云丹说.

“死了?”这话太损,我说,“我爹也死了.”

“我知道.”

“你咋知道?”

“你爹死时,是侯三替你披麻戴孝,摔瓦盆,打灵幡.侯三替你哭丧,嚎了一天一宿.”

我愣住,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侯三,侯三侯三!”

我的一声声嚎叫,在石壁上轰隆隆震颤.

侯三推开店后门,扑扑跌跌跑出来,满脸惊慌,问:“咋了?”

我“扑通”一声,给侯三跪下了.

我脸上挂着泪痕,躺下来,翻半天烧饼后,睡着了.侯三和乌云丹在隔壁.我悄悄走出去,天黑咕隆咚,一些矿工头戴安全帽,面挤笑容,在街上游荡.我一惊,他们是被井下瓦斯熏死的.瓦斯中毒的矿工,如果哭了,哭得越伤心,越有希望抢救过来;如果笑,必死无疑.路边叫花子,拄着拐棍,端着陶钵傻笑,冻死的,还摆着乞讨的架势.人冻僵,如果哭,能缓过来;如果笑,准死.我心里发毛!朝前走.迎面过来一支车队,一律独轮架子车,篷布将货盖死.推车的好像是金矿伙计.他们停住车,抓住我的手,问我咋来了?那边行市咋样?咋净打听这些,我挺恼火,说:“鬼才知道!”他们轰地笑起来.

我疑神疑鬼,赶紧走开.前面有个小摊,案板上堆着馒头,大碗白酒,像祭奠的供品.有个人背对我,蹲在地上吃喝.我肚子咕咕叫,凑过去,伸手抓馒头.那人跳起来,劈胸揪住我:“找死呀!”

我往后一挣:“这不是供品吗.”

“我到死,也没人敢跟我抢食!”那人叫喊.

我出身冷汗,倏忽醒了.乌云丹跪坐在我身边,侯三站在地上,窗外大亮.

“你叫了一宿,吓死人!”乌云丹说.

我尴尬地笑了,可不,净看见死人了.我一屁股坐起来.

“哥,上酒店,给你接风,压惊.”侯三说.

侯三和乌云丹拉着我,来到天宫街上.这儿离监狱近,探视的人常来常往,出狱后就近就业的人多.有的出来后,回到家不习惯,又带家人迁到这里.天宫街上没有歧视,人参是人参的价,萝卜是萝卜的钱,就是一粒屎,也有遇到屎壳郎的时候.只有狱警上街办事,矮了半截,但人缘好的,还是有招呼声.天宫街渐渐兴旺起来.

我们经过牲畜集市,一些人在讨价还价.乡下人考查那头出卖的母牛,疑惑不定地去了又回来,始终害怕上当,不敢下决心,反而窥探卖主的眼色.乌云丹拽我一下,说:“都是你提防我,我提防你的.走吧.”

我们走进旺食胡同,饭店一溜排开.以前在监狱里,由犯人自己做饭.现在包给外面的饭店,社会化了.这时一堆行李浮过来,看不见扛包袱人的脸.行李跟我擦肩而过,行李套挂住我的肩膀,把我带个侧不愣.我正要发飙,那人仄歪两步站住,回过头,慢悠悠问:“你干吗碰我?”

“妈的!谁碰谁?找茬呀!”我破口叫骂,愣住了.

扛行李的人也愣住了.

“你咋在这儿?”我们同时叫起来.

杆头!杆头从腰间拔出烟袋.我一看,杆头在这儿混得横.他使唤的烟袋,黄铜烟嘴,白钢烟锅,紫竹烟杆像钓鱼竿,能伸能缩.点火时收短,够得着;吸时拉出一米长,烟味绵软,回味无穷.敢用这种烟袋的,必会点穴,白钢烟锅一磕仇人的肩胛穴,对方立马翻白眼,浑身发麻,动弹不得.在天宫街上,如果冒充能人,用这种烟袋,一旦被识破,准声名狼藉,臭不可闻,不等被逐出山门,自己就卷起铺盖,滚蛋.

杆头点燃烟袋锅,老关东旱烟味呛人,吸一口,递给我.我吸一口,脑袋晕晕忽忽,问:“你背行李干啥?”

“上船,去金矿.”杆头说.

乌云丹笑道:“戳马路牙子上,呛风冷气的.走,进去拉话.”

我们走进酒店,火锅热气腾腾,店里雾气迷漫,像澡堂.很多人戴着帽子吃喝,捞出煮化的小鱼,嚼咕后,把鱼刺吐在桌上,很快堆成一堆.这桌人刚走,跑堂的来不及收拾,有新客人到,一屁股坐下,把鱼刺划拉到地上,踩得吱啦吱啦响.

我们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店伙计颠颠过来,摘下肩膀上的毛巾,“啪啪”甩响,抹一圈桌子,双手撑住桌沿,问:“三位,要甚酒菜?”

我瞟伙计一眼,这小子不识数?乌云丹朝伙计翻翻白眼.这小子没把女人当回事.在家里,爷们吃饭,女人是不上桌的.

侯三点了四个炒菜,一斤酒.

“啥牌子酒?”伙计问.

“啥他妈都中,只要不是猫尿.”杆头说.40度以下的酒是猫尿.那种酒虽说彬彬有礼,性体绵软,会服待人,但躲躲闪闪,滑头,让人不爽.

侯三说:“城坊老白干.”老白干气性大,不怕惹事生非,刺激.

“要散的.”侯三叮一句,跟伙计走到柜台前,上面坐着酒坛,坛肚上贴着“城坊老白干”几个红字.伙计拿碗,在酒表面一撇,盛出一小口,叫侯三尝.侯三笑了,说:“贼小子,我懂你们这门道.酒轻水重,上面飘的酒浓,下面的酒淡.上面酒里有点水,下面水里有点酒.来了熟客打酒,拿酒提溜舀上面的酒;来了生客,酒提溜就沉底喽.”

伙计吃惊地张大嘴.

“你让我先尝口上面的,再‘咕咚’一勺抄底.”侯三讥讽道.

伙计拎着酒提溜,猫腰拱肩道:“咦,我咋没见过你?”

“我也是开店的.”侯三说.

“哪家?”

“甭啰嗦!贼小子,上酒.”

刚上来一个菜,我们就开喝.我瞟一眼杆头,到这时,还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杆头说:“你说我不在这儿,能上哪儿.狼受伤了,往山窝里钻.”

我点点头.在清朝时,天宫街是囤垦兵营,后来成了发配罪犯的地方.直到现在,也常有劳改犯被押到这里,养护河堤,挖河沙,栽树.虽说有狱警监视,犯人还是能寻到空儿,跟街里人说话,一来二去生出感情.这儿的男人,个个能喝烈酒.冬天没事干,聚堆儿喝,喝得心肝肠肚肺着火,受不住,蹿出去,在冻裂的大地上一圈圈跑,狼嗥似的;进屋后,接着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走到树林子里,沼泽冰地上,寻思到家了,“扑通”倒下,真凉快呀.家里人找都找不着.有不少是光棍,没人找,醒来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天宫街残废人不少,净这么闹的.杆头扔嘴一口酒,说:“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我在冰河上睡过几宿,把冰睡化了,冰面上印出我身子凹窝,竟没事.全街人都服!”

我瞟一眼杆头横在桌上的烟袋,说:“你活得狠哪!”

“是狗在哪儿都吃屎,是狼到哪儿都吃肉.咱狠歹歹咬住活.”杆头又扔嘴一口酒.

叮叮当当响,锅铲磕马勺,厨师叫勺了.我隔着窗户,看见马勺飞扬,我们要的大虾在锅里啪啪翻转,同时站起来,仿佛同时窜出水面,周身沾满汁液,通红闪亮,栩栩如生.伙计忙去取菜.厨房窗户和店堂相通,虾盘从窗口递出来,伙计正要接,杆头怒吼道:“走门!”

伙计吓得一哆嗦.

我心一疼,给囚犯送食,才从窗口递.杆头心还在出血呀!

伙计赶忙一拐,从厨房门进去,将菜端出来,大弯腰,放在我们桌上.

“喝!”杆头说.

“喝!”我说.两个从号子出来的家伙,吃喝格外凶狠.

一斤老白干,四个人眨眼喝光.又上一斤.乌云丹脸溅血,盯住侯三,说:“侯三,我爹吃你的,喝你的,欠了你一屁股债,逃到这儿挖金子,被冒顶拍住.他临死不肯咽气,叮嘱我替他还清债.人死不烂账.我应承了,他才闭眼.”

侯三垂下眼皮,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爹还欠你的吗?”乌云丹冷笑道.

“不,不欠了.”侯三脸色苍白.

乌云丹“砰”地一蹾酒碗,杏眼竖立:“侯三,咱们的账清了吗?”

侯三眼睛急剧眨闪:“了啦,了啦!”

乌云丹拔直上身,颠颤.

我觉得奇饿,埋头吃喝,杯盘狼藉,桌子晃动起来,屋地晃动起来.

杆头说:“是地下,金矿在爆破.”

我对杆头说:“你去金矿,我也去.”

乌云丹说:“我跟你们去.”

侯三眼里闪着泪水,说:“我这客栈,乡政府来几次了,要收回.”

“拉完屎往回坐?”我说.

“乡政府说,金矿捐款了,让重新维修成学校.”侯三扔嘴一盅酒,“依我的性子,就操刀了.”

乌云丹说:“咱有种,不跟小崽子们争.”

侯三点头:“就是,关门走人,下金矿.”

好!尿性!我们全来神儿了,稀哩哗啦站起来,提提裤腰,红头涨脸,吃吃笑,像赶往地狱的鬼.

我们乘坐老黑鱼号客货混装船,在呜呜呜汽笛声中,向金矿驶去.两条激起的白浪,挂在船舷上,噗噗噗吼.前方摇橹的小船舨,蚂蚁似的四窜,给我们让出航线.我站在甲板上,脱掉鞋,像水手一样,光着脚,脚板有抓头,脚趾像一伙兽崽拱向前.船驶入开阔的河面,将水头犁高.我身体挺拔,野鬃似的头发飞起来,紫红色背心兜起来,河风游遍前胸后背,滑进裤裆.爽!

这条运矿石的船,腾出几个房间拉客.船长瞟乌云丹一眼,吆喝道:“跟我来,登记.”

船上什么帮,帮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钉,都有讲究.老黑鱼号属于金矿帮,人货中有女人,船主觉得晦气.船主矮墩个儿,蒲扇般光脚像长了蹼,啪唧啪唧朝船长室走去.我们尾随而入.屁崩大点船长舱,挤一张铺,戳只小柜.柜台上,摆个纸壳糊的三角牌,写着“旅客登记处”,谁看了都会哑然失笑.

船长在小柜前坐下,抄起旅客登记簿,盯住女货问:“姓名?”

乌云丹身子一拱,爬上铺,和船主面对面,跪坐着,屁股朝后压住大腿,上身挺直,颤颤,像上了自家的炕.“给我个单间.”乌云丹说.

侯三一怔.

船主说:“就你一个娘们儿,只能住单间了.”

“职业?”船主问.

“守寡.”

“你是矿工家属?”矿山寡妇,大多是工亡家属,她们敢把大屁股坐在矿长办公桌上,要钱,要物,不朝你要男人那个东西就念佛吧,别说蹭一回破船了.船主将簿子一合:“算了,记啥记,倒霉货.”

我们嘻嘻哈哈回到甲板上.汽笛呜呜响,河面上漾起水腥气.船在两岸穿行,村庄稀稀落落.侯三说:“怪道,咋没见有人出来?”

“鬼村.”杆头说,“两岸鬼村太多了.”

船向前行,速度放慢,河道渐渐变窄,壁立的崖岸仿佛伸手可触.甲板上摆只抬筐,装满拳头大泥团,泥蛋裹着柠树籽.杆头抓起一只泥团,侧转身,手臂一扬,泥团像划出道弧,“啪”,粘在光溜溜崖壁上.

我眯起眼睛,崖壁上的泥团,有新的,有旧的,上下左右,横竖整齐,像大户人家院门上的铆钉,像插好的秧田.乌云丹猫下腰,抓起只泥蛋,上身一仰,甩出去;又抓起一个,甩出去,前襟扯露,白嫩的小肚子一晃一晃.

侯三在乌云丹腰上戳一下,说:“快歇着吧.让人受不了!”

乌云丹身子一躲,闪开.

我们都上手了.船与崖壁渐渐拉开空当,我一次次甩出泥团,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跳起来,一个前冲……

乌云丹惊叫:“啊唷,你疯了!”在后面抱住我.

我一动不动,她的和脸蛋贴住我的后背.苍老古拙的崖壁,向后退去.一场小雨过后,泥团里的柠条籽,便会扎根,抽芽,摇曳出青枝绿叶,郁郁葱葱,阻止水土流失,保护河道.水上人,泼命护卫自己的饭碗,那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我直起腰,轻喘.通往金矿的河道,早先是辽西大裂谷.驮金沙的马队,在盘山道上爬行.驮队贴着石壁走,影子投在崖壁上,似古岩画漂移.谷底的雾翻涌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拎着马灯引路,幽黄的光若隐若现,分不清天上人间.驮队翻山越岭,人困马乏,一个跟一个打起盹儿.驮金人迷迷糊糊看见,在辽西和内蒙接壤处,陵墓起伏.他们往前走,陵墓往后退,退到大草原深处,显得异常遥远,神秘.马队响起鼾声,瘟疫似的漫延着.在急转弯处,“咕咚”一响,驮队像遭了电击,倏地一抖……

死一般静.

头人咬牙道:走.

马队沉默.

头人厉声道:走喽!

前面的人清醒过来,吆喝:走喽——

走喽——

走喽——

一声声吆喝往前传递,犹如山浪起伏.头人双脚一磕马肚,向前奔去.坠入谷底的那个人,惨叫声飘上来.千年大道走成河,驮队继续向前……

我浑身一抖,船像碰到什么,一震,停在临时调度码头旁.天黑了,舱板上,茶炊烧开,水汽冲得壶盖噗噗噗跳.船主一左一右,从船长室抱出两只酱色老坛,招呼我们:“开饭,吃燃面.”

船主掀开坛盖,一坛芝麻油,一坛辣椒油,用木勺舀碗里,厚厚地敷在面条上.船主朝我们一瞪眼:“咋,让我喂呀!”

竟管饭,太仗义了.我们嘿嘿笑.我夹起筷子搅攉,手感黏沉.船主说:取灯.杆头递上火柴.船主划着火,一撩,汤燃起来,焰火忽撩儿忽撩儿,漾起奇异的焦香.

我挑起长面,勾头吃一口,麻辣得闭气.我们稀哩呼噜吃,不敢歇嘴.忽然间,我觉得身体里通了路,全身的汗毛眼都张开了,像有无数虫子活溜溜爬,裤腰一圈儿湿乎乎痒,想笑.

侯三抹抹嘴巴,笑了.

杆头搓搓手,笑了.

我辣烫得眯起眼睛笑,能吃燃面的汉子,才能在水上远行.乌云丹像个主妇,给我们添汤加面,热气蒸腾,人烟模糊,诱人极了.乌云丹脸腮艳若桃花,问船主:“你咋不把女人搬上船.”有女人常年伴随在船上,边带孩子,边把针线笸箩搁怀里,缝缝连连.在舱板上围个鸭栅,船停下来,便满河撒放,逗得孩子爬到船舷边,黑溜溜眼睛朝河里张望.船尾升起袅袅炊烟……多美的日子!

船主眼睛红了,说:“俺是水鸭子,上岸有块地方,抖落翅膀,晒晒太阳,舒坦舒坦,就知足了.把女人弄上船,哪敢有那份奢望!”

在金矿干过的都知道,不少矿工家庭,跟金矿船队有缘.早些年,常有贫困山区的姑娘,徒步一二百里,赶到沿河岸边,有的是乘一顶花轿——用生产队八仙桌改装的,四条腿朝上,绑上竹竿,桌底铺褥子,新娘坐在里面.雇不起吹吹打打的喜乐班子,送亲的人们,有的抄袖,有的背着手,撅达撅达地跟随花轿,逶迤在山脊上.他们喘着,出溜下山坡,人仰,轿仰,趟起斜斜的黄尘,走到河边.惨白的河水梦一样流,船队到来后,乡下人恳求船主,爬上运矿石的船.进矿区后,嫁人,嫁给哪一个,不知道,只知道要嫁给下窑的.

赶上大荒年月,矿山的光棍们,聚拢在码头上.成批面黄饥瘦的乡下女孩,在亲人陪伴下,怯怯地走下船.模样标致,手脚利索的,一上岸,几句话,就被人领走了.成家后,她们抱着,牵着嘀哩嘟噜的孩子,搭乘免费的运矿石船,回娘家.金矿人,对运矿石的船队亲哪.

乌云丹垂下眼睛,眼睫毛颤抖,一时好静.

船主吃喝得脸通红,唱起来:

嘿呀嘿呀使劲拉呀

拉上一网刺猬螃蟹屎壳郎

螃蟹行路难

刺猬身上光

屎壳郎推着粪蛋子

赶集上市卖麝香

……

歌声,光影,将河面搅得分外活泼,鱼儿喋水,虾米溅出水面,找亮.一群飞舞的螳螂,密麻麻降落在甲板上,活蹦乱跳,像要攻击我们.乌云丹吓得叫起来.我又惊又喜,我的老家螳螂乡,螳螂特别多.我告诉乌云丹,螳螂是我的师傅.乌云丹抓住我的胳膊,一脸惊讶:“啥?螳螂是你的师傅.”我告诉她,螳螂凸眼睛,只有一只耳朵,三角形头能转动360度.螳螂步行时,前足举起,像祈祷.捕食时,体色会变成与周围环境一样,保护自己,迷惑敌人.螳螂捕捉猎物时,一跃而上,猛挥“镰刀”砍去,我们小孩子叫它大刀将军.在老家时,爸每次喝酒后,都教我螳螂拳,闪展腾挪突跃,打得呼呼生风.我的小名叫螳螂哥.

“哇,螳螂哥!”乌云丹大惊小怪.

我说,螳螂婚配,更让人震惊.交配时,雌螳螂回过头吃掉雄螳螂的头,雄螳螂不做任何躲避和反抗,任凭雌螳螂吃掉自己.失去头颅后的雄螳螂,仍能继续交配,为延续后代献出生命.

乌云丹听得脸色煞白.

一群螳螂仿佛认出我,围着我跳舞.月色皎洁,光影摇曳,我呼呼打起螳螂拳.杆头抽着大烟袋,眯眯笑.侯三一脸不屑,撇嘴道:“不就是螳螂吗.小时候,我抓满一罐头瓶螳螂,用油炸吃了.”侯三突然一脚上去,踩死四五只螳螂.其他螳螂惊惶地炸飞,一片嗡嗡哀鸣声.

我一脚将侯三踢翻在地.

乌云丹脸涨得血红,冲上前,像螳螂抬起脚,踩住侯三胸脯,啐道:“你也太残了!怪不得,螳螂哥下了大狱,你却没事.”

侯三挣扎着,叫嚷:“是我把他送进大狱的吗?”

当然不是.我把侯三拽起来.侯三见乌云丹和我亲近,心恶了.

乌云丹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地板,恨恨道,“可我堵得慌!”

天完全黑下来.附近又停下几条船,暗红的烟火次第熄灭.“噗通”水响,白影一晃,有人跳下河.临岸,水不深,邻船上的女人夜浴了.乌云丹扭身进舱房,出来后,围条浴巾,闪露出乳罩、吊带.我轻声说:“你下去?”

乌云丹瞅我一笑.

船主悄悄对我说:“这小寡妇,对你有意思.”

“胡扯!”我说.

船主嘻嘻笑:“我嗅出味了.”

乌云丹手扶船舷坐下,把两条大腿伸进水里,波光魅惑,一抖,白光晃动,浴巾披落在船上……

过会,水安静下来.我神情恍惚,对着水面发呆.

“螳螂哥!”

我一惊.

乌云丹洗完了,扒住船帮,轻声唤我,向我伸出一只胳膊.我慌里慌张,把光裸裸的她拉上船.

这一夜,睡得真香啊.早晨,天刚透亮,大喇叭叫起来:“老黑鱼号,狗娘养的睡死了?”是码头调度在叱骂.

船主被惊醒,我们被惊醒,懵里懵懂钻出舱房.该死,附近只剩下我们这一条船.航运处通知,下游水闸凌晨六时开放,晚了,船就过不去了.

我们的船急忙启航.我站在船边,劈叉开腿,抬起头,一只鹰,浮凸在透明的空气里.汽笛欢叫,鹰弃天空而去.两岸矿工房依山起伏,屋宇汹涌.船颠簸,矿工房积木似颤抖.船顺流而下,前方,矿井巨大的天轮缓缓旋转,令人心旌摇荡.太阳西斜时,我看见金矿码头上,站满装卸工.他们拎着铁锹、扁担,像猴子似的欢蹦乱跳,扑向岸边,叫喊:“老黑鱼号来了,装货.”

我们来到金矿后,立马被分开.杆头恶名远播,当了保安队长.乌云丹进食堂做饭.我和侯三下井.井口石壁上,凿出“金光大道”四个字.乌云丹送我们到井口,抱住我的胳膊,跟我嘁嘁咕咕.我听明白了:挖金人,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到了井下,都会生死相依,舍命相救.她把侯三交给我,把我还给侯三.男人和男人应该在一起.我叼着烟卷,正要推开井口风门,身后一声怒吼:“回来!”

声音这么熟?杆头.我感到一阵风起,几个保安腾地扑过来,把我摁倒在地.侯三和乌云丹被撞得东倒西歪.我拼命仰起脸.杆头怒对我,扯下我的皮带,扔给保安,说:“收拾.”皮带蛇一样飞窜过来,“啪”,我身体一拱,屁股火辣辣疼.

乌云丹叫嚷:“你们要干吗?”

侯三伸手去挡保安.

杆头手一挥,几个保安抓住乌云丹和侯三.

“抽烟,找死呀!”杆头恶狠狠道,“我连那么宝贝的烟袋都扔了.”

井下严禁烟火,瓦斯爆炸全窝端.矿工们聚上来,“打!打!”一片喊打声.我犯了众怒.皮带抡下来,我屁股咕嚓咕嚓响,成了瘘西瓜,嘴里啃满泥土.每打一下,乌云丹和侯三不由自主向后一仰,却无法挣向前.杆头这个狗娘养的,该挨子呀!打手喘着,直起腰,满脑门汗粒,用眼睛问杆头:“咋样?”

杆头上前,用脚尖拨弄我的下巴.我牙一呲,脖子伸长,把头钻到肩膀底下,像一只受伤的鸟,痉挛着,哭了.杆头吩咐:“搜身.”

打手蹲下,从我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一包.矿工们惊讶地叫道:“玉溪.”

矿山小卖店,只出售两种烟,一种10块钱的保力,一种25元的玉溪.保力打发矿工,玉溪是矿主专供.保安叫道:“还是个贼!”

我身子一抖,脸色煞白.小时候,我侍候瘫痪的娘,赚下孝子贤名.街坊邻居,叫嚷着给我挂匾.我考进技工学校,念这份书不花钱.可我走进要吃的季节,肚子吱吱叫,老陷入饥饿的恐慌.一天夜晚,学校食堂管理员喝醉了,我撬开库房,钻进去,拉开冰柜,温馨的黄光,灿烂的食品,剌激得我晕眩.我拿出一袋面包,藏进怀儿,忍不住,猫腰去拿一包肉肠.还是忍不住,又捞出……突然,有人在我后背猛拍一掌:“贼!”

我头“轰”地涨大,浑身冰凉,魂飞魄散!我被技校开除,爸喝酒喝得更凶了.自那以后,我听不得一个“贼”字.总觉得身后不安全,坐下时,必须有个靠背.吃饭时,我身不由己地给别人让饭让菜,总觉得欠别人的.

杆头凶狠狠道:“放了他.”

保安愣住.

我一下子明白,杆头背贼名入狱.他也听不得个“贼”字.

乌云丹急得脸通红,叫道:“那玉溪烟,是我在家里给他的.”

侯三说:“是,是,我店里的.”

矿工们哄笑,你们还开店,老板哪!就是玉皇大帝赏的,也不准抽,阎王爷不让.

我罪犯似的低下头,一瘸一拐地朝井下走去.巷道里阴习习,推开一道风门.风门敞开时间长,影响井下风流循环,巷道瓦斯聚积,锹镐碰溅出火花,“轰”地一响,瓦斯爆炸,引起粉尘连锁爆炸,冲击波横扫地下世界,就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掌子面上,划拉死人吧.我们赶紧挤进风门.我举起矿灯,灯下全是脑袋,鬼影憧憧.“忽咚”一声闷响,身后的弹簧风门,自动关上了.

半个钟头后,一队人来到掌子面.我和侯三在金矿干过,熟门熟路.侯三领队,我任爆破员.我把矿灯挂在棚梁上,灯光幽亮,煤层二尺厚,掌子面三尺高,淋头水滴滴答答,灯光晕散开,黄雾蒙蒙.侯三猫腰钻进掌子面,从地上操起尖镐,一条腿跪在地上,噗地一刨,矿渣乱纷纷溅起.侯三扭头招呼:“不硬,进来吧.”

伙计们抢在我的前面,爬进掌子面.我心里感动,就像趟雷区,他们舍身向前,安抚我.到了井下,地面上的恩怨统统抛在脑后了.我最后一个爬进去,一股强烈的逼仄感,笼罩住我.伙计们面对矿层,一线排开,彼此拉开一米距离.半蹲半站,仰起脸,用镐头敲打顶壁.听见空声,仔细察看,发现有裂缝,把浮石撬下来.如果冒顶落石,棺材大的空儿,想跑都找不着腿.

我用镐头敲打顶壁,回音闷,挺硬实.掌子面响起噗噗咚咚声,伙计们干上了.包工头大柜交待,今天是六十车矿石,干不完,别上来.我抡镐刨下去,“噗嚓”,镐尖触壁,虚飘飘,掌子面太矮,站不起来,弯腰抡镐使不上劲.我左腿跪在地上,抡起尖镐,“咚”,镐尖叼住石壁,一撬,下来一大片矿石.顶棚渗水滴下来,跌进脖梗,滑进脊背,像虫子爬.刨下的矿渣,在面前越积越多.

侯三吩咐:“往外攉.”

伙计们撂下镐,拾起方锹,把矿石攉出低矮的掌子面,攉到巷道里.

第一茬活干完,等车来装.侯三说:“喘口气.”

我直起身,捶腰,嘀咕道:“没有雨衣?”

伙计们笑起来.

有人说:“这里条件算好的,要是在火区,掌子面温度四十度,烤脸,脱光屁股干,能熬出人油.”

第二遍活,矿层硬了,我抱住风,在壁上钻眼,风突突突狂吼.我身体簌簌颤,浑身的肉要飞起来.几十孔炮眼打完,风息火,身体还在颤抖.我哆嗦着,将和塞进去,用黄泥封住炮眼,怕窜出明火,引起瓦斯爆炸.然后将几十支引线连在一起,接在导线上.我摘下矿灯,说:“撒.”

伙计们撤离掌子面,退出巷道四五十米远,拐进另一条巷道,导线跟着拽出来.我问:“都出来了吗?”

伙计们说:“都出来了.”

要是别的放炮员,就让放炮了.我不放心,说:“报数.”

幽暗中,响起报数声:

“010.”

“011.”

“012.”

……

“024.”

“024呢?”我厉声问.

侯三一怔,说:“我是,024,到.”

人数落实了,我这么做,得人心.我将手伸向引爆器,一旋开关,掌子面轰轰隆隆闷响,巷道棚梁摇撼,烟尘四起.伙计们呛得咳嗽.放炮后的矿渣堆积如山,车还没有来.我骂道:“死毬了咋的?!”

就在这时,马拉矿车骨碌碌响,赶车的叫道:“二区塌方了!”

矿车从我们面前疾驶过去.

我叫道:“咋不停车.死人了吗?”

赶车的道:“没瞅车上吗!”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瞪大眼睛瞅车,不相信那里面装了死人.

死一样静.

我脑袋一片混沌,并没有觉得死亡会这么容易,会这样近,会这样虚幻地在身边降临!

我们魂不守舍地干了半天活,到底熬不住,侯三说:“升井.”

推开巨大的风门,我们走出井口,太阳当头,白光耀眼.矿工们眯起眼睛,扒衣裳,脱靴子.地皮热火燎烫,我们蹦跳着,“啊啊”大叫,身后井口,飘散出青虚虚炮烟.那情景,像瓶塞被打开,魔鬼们骤然蹦跳出来.

对面,大柜叉开两条腿,站在派工室门前.他的身边,站着杆头.杆头身后戳着保安.大柜叫道:“过来.”

矿工们走进派工室.

大柜命令:“检查.”

有楞实的,嘟哝:“犯啥邪疯了?”但伙计们还是把双手交叉在脑后,我也照样做了.

两名保安搜身,上上下下摸索,什么也没摸着.

大柜吩咐:“脱.”

杆头吆喝:“把衣裳全脱喽.”

没有人吱声.所有人都把衣裳脱光,一丝不挂.

大柜转到众人身后,用一根木棍,挨个捅屁股眼.我像过电一样,身子一抖.大柜用棍头“砰砰”拍打我的屁股蛋.

杆头说:“老板对你的屁股感兴趣.”

我不敢回身,也没脸扭过去,说:“没别的用,就是拉屎.”

满屋哄笑.

杆头对大柜说:“他的屁股是骑马的.没毛病.”

我们那儿,挨着内蒙,许多人打小就骑马,屁股磨出硬茧.

大柜“唔”一声,又去捅别人,一个人嗷地叫起来,大柜从那人的腚沟内,扯出一支.我吃一惊,这家伙,啥时候藏的?

大柜转到那人面前,用棍子抬起他的下巴.那人脸色惨白,咬住嘴唇.

大柜凶恶地冷笑:“盗窃军火,搞爆破,造反哪!”

那个人,被保安押走了.

众人回到工房,关上门,连连叹息.侯三说:“他想攒点货,出去后,上黑市挣笔钱,回老家盖房子.唉!”

太阳落山,天还没黑.乌云丹和伙房女工抬来一筐馒头,上面坐着一大海碗咸菜疙瘩,放在炕上.没有炕桌,连炕席都没有,热气渗出来,土腥味呛人.伙计们搬腿挪屁股上炕,立时暴土飞扬,窗外余晖射进来,浑浑花花,像有无数蜢虫在空气中飞.我噗噗打喷嚏,说:“炕席呢?”

有人说:“席片子被地面效劳队揭去了.”

我问:“做啥?”

“盖死人.”

伙计们默默地把手伸向柳条筐,满筐的黑手,抓馒头,抓咸菜疙瘩.我逮住馒头,咬一口,咯嚓咯嚓响,腮帮鼓涌,往下咽,拉嗓子.

乌云丹站在我身边,轻声道:“就咸菜.”

咸菜是芥菜疙瘩腌的,绿皮白心沤成酱色,糊一层白璞.咸菜缸,三年五年没换过水,肥白的肉蛆往外爬.给矿工们吃咸菜,就像给牲畜喂硬料,让你身上长劲.我吃一大口馒头,咬一小口咸菜,脖子一伸一伸,像被锁住脖颈的鱼鹰.

伙房女工催乌云丹:“走吧.”乌云丹竟一屁股坐在炕上,面对我,抓住馒头和咸菜,陪我吃起来.

我意外,望着她,心里热乎辣,摸一下脖子,问:“有水吗?”

乌云丹说:“你敢喝水?肚子里发酵,能爆炸!”

我们满嘴干咽,噎得眼泪汪汪,吃出一脸凶相!

筐空了,咸菜碗空了,这顿饭耗去一个钟点,乌云丹和伙房女工撤了.屋里撒黑,鼻子眼睛看不清,还没有给照明电.侯三气乎乎道:“睡觉.”

南北对面大炕,一铺炕二十米长,被子堆在炕里,靠墙摆一排青砖枕头.我抱起一个枕头,老青砖光滑得像河石,中间凹下去,浸有脑油,凑近窗户亮细瞅,有几根灰黑色头发,像标本一样印在上面,抠都抠不掉,不知睡过多少颗脑袋了.肉皮贴土炕面,被子少,两个人扯一床被盖.侯三说:“哥,我搂你睡.”

侯三见没我理他,脱掉衣裤,“嗤”地笑道:“要不,你搂我.咱俩谁也别惦记她了.”

我一阵恶心,爬进被窝,印花布面棉被,汗馊味熏得我差点闭过气去.伙计们头朝炕里,脚朝外躺下.我奇怪,在我们乡下,都是头朝外.他们咋睡反了?

旁边伙计说:“要是头朝外睡,附近的野狗溜进来,两只爪子往炕沿上一搭,就把人的脸啃了.脚朝外,万一有动静,一踹,把野狗吓一跳,大伙叫起来,能把野狗撵跑.顶不济,被咬掉个脚趾头,还能瘸着去伙房领馒头.”

“这么邪乎?!”

“那些野狗,在坟地扒死人吃,吃红眼,吃惯瘾了.野狗品出滋味,活人肉香.”

我说:“把门插上.”

“不让.”

“为啥?”

“嘘.”侯三说,“来人了.”

“咣”地一脚,门被踹开,大柜和杆头走进来.大柜用手电筒照北炕,一个一个照毕,大柜说:“14个.”

大柜转身照南炕.我卷缩起腿,把脑袋藏进被筒里.大柜问我:“你那儿几个?”

我说:“俩儿.”

杆头把手伸进被筒,我叫道:“我的脚.”

杆头又掏一把.我叫道:“还是我的.”

大柜和杆头“噗吃”笑了.

杆头的手退出去,说:“摸着三只脚.他没扯犊子.”

大柜说:“摸准.他那只脚也长.”

连炕上的矿工们都咕吃咕吃笑起来.

南炕数完,杆头说:“12个.”

大柜说:“我这记录13个.那个呢?”

“前天拉稀,怕是传染病,送走了.”杆头说.

“弄准成.上面查下来.”

杆头说:“没差儿.我有帐.”

大柜和保安走了.门没带严,北风钻进来,贴住炕沿走,飘忽飘忽,像水流一样明显.黑暗里,有人骂:“长尾巴了!”没有人下去关门.

旁边的伙计说:“看见了吧,老来查铺,能让你插门?”

我问他:“你是咋来的?”

“自愿来的.”

我知道,私奔,躲债,有案底,甚至越狱的家伙,过去奔北大荒,现在都往这儿跑了.

侯三问他:“你家里还有啥人?”

“我自个儿过.”

“没有媳妇?”

“就缺那玩艺.”

“太干了!”侯三说,“去过小猫巷吗?”

“听说过,窑子街,县城最好的地方.”那人兴奋了,“这里挣的多,一月一开饷,不拖欠.出去后,我带你们逛窑子.”那伙计抓住我的手,往他裆里放,“撸撸.”

我恶心,挣开他的手.

那人骂了句:“装他妈雏!”

我背过身去.侯三把被一拽,我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呛风了.我愤愤道:“没成想,杆头是条狗.”侯三说:“各为其主.再说,你叼着烟卷下井,甭怪人家六亲不认.”

我不吭声了.

一会儿,侯三睡着了.满屋鼾声如潮.我觉得炕面颤抖,像睡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我下炕,推门出去,站在院里,没有月光,黑云翻涌.我撒尿,哗哗地.保安在黑暗里吆喝:“干什么?”

我打个寒噤:“报告,撒尿.”我抖抖,尿没了,赶紧回屋,手扶炕沿,一步步摸过去,找到空位,爬上炕,躺下,发现没有枕头,头朝外,睡反了.睡了半辈子,习惯了,我不想调头折腾,脑袋枕在炕沿上,浑身乏累,迷迷糊糊睡过去.

有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脚步挺杂,电筒亮一下,灭了.我脚一动,把侯三勾醒.

“都别动.”是杆头的声音.

侯三嘀咕:“这贼小子,一宿不睡咋的?”

“检查鼠情.”是大柜的声音.

南北大炕的伙计都醒了,没有人动弹,静得吓人!

矿山不在乎冒顶、透水、掌子燃烧、瓦斯爆炸,多大事故,也是局部的.矿上最怕鼠疫!鼠疫传播开,整座矿山完蛋.这种鬼地方,咋能没有耗子!井下老塘的耗子,伙房的耗子,比猫小不了多少.房梁上有悉悉索索声.大柜手里的长电筒,刷地雪亮,射向梁柁,一只耗子,被光猛地罩住,懵了.大柜举起,“砰”地一,老旧梁柁漾起一片烟雾,杆头拽亮电灯.大柜用手一指,叫道:“在那儿,在那儿!”

老鼠掉下来,掉在靠墙的窗台上.窗台下,是一排矿工脑袋.大柜一打去,窜起股青烟,一块水泥渣溅在我脸上,生疼.伙计们纷纷闪开.老鼠偏偏朝人堆里钻,矿工们像活鬼般在大炕上蹦跳.大柜用管指点搜索,“砰”地又是一.一个矿工以为打中了自己的脚,惨叫起来,瞅瞅脚,没事.我头朝外睡,先滚下炕,飞起一脚,踢中老鼠.老鼠划个弧,降落在门前,一蹿,跃过门槛,没影儿了.大柜和杆头撵出去.

这一夜,毁了!

第二天早晨,矿工们像遭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向派工室走去.杆头问我:“你会赶马车吗?”我点点头.在乡下,我家养过马车.杆头一指我和侯三,说:“你们俩,去送矿石.”一座金矿,分主井和副井.主井是入风口,副井是回风口.矿工们在主井上下,副井提升矿石.两个井口间,隔一座山头.

杆头说:“乌云丹也去,给你们俩做饭,搞后勤.”

啊,不用下井了.我心里一动,杆头暗中关照我们.

到了那儿,我才知道,运矿石,也送人.这里有一座百年墓地.从伪满洲国开矿起,一辈辈下来,坟包汹涌.我们把昨天工亡的矿工和装上车,临时安置,送进仓库.我一挥鞭子,车起动了,看着被炕席盖住的难友,我心如死灰,步行赶车.仓库在山上,有三里路远,步步上坡.随山逶迤起伏的刺网,将整座矿山圈在里面.山坡上没有树,光秃荒凉,有几条影子从上方阴下来,是几只野狗.马车经过时,它们站起来,高大肥硕,像熊瞎子,耷拉出血红的舌头.又有一些野狗,从起伏的山包后面钻出来,呈迂回包抄态势,向马车逼近.我浑身发紧!侯三在马车后面,倒退着走.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野狗,冲上来,我和侯三赤手空拳,都是血肉之身,咋能囫囵过它们?!

我摇晃鞭子,吼叫“驾驾驾!”两匹马将绳套绷得笔直,腿打弯儿,蹄子刨得土坡咚咚响,鼻孔喷出急促的白雾,背上漫出汗水.

野狗们组成扇面形,向马车围拢.打头的是只瘸公狗,眼睛斜视,满脸极有心计的丑态.傍着它的母狗,毛皮灰白,尾巴夹在裆间,狺狺着,跟瘸公狗说什么.我们手里没有棍棒,没想到弯下腰去,捡石头.身后的野狗要冲上来,瘸公狗恶恶地呼噜,压住它们.车再向上走一箭之地,那儿被山洪冲刷过,光秃得一块石头都没有,它们更不怕了.一条青年公狗,浮躁盲动,急不可耐,煽动伙计们冲上去.身后骚乱了!瘸公狗回头一撞,将公子哥儿顶个大仰趴.瘸公狗一脚踩住公子哥儿的嫩肚皮,嘴角咧到耳根.它一口叨下去,就能把公子哥儿的心肝肠肺扯出来.所有的野狗都安静了,退回去.瘸公狗饶过公子哥儿,母狗鄙夷地狺狺.在它们俩率领下,扇面形队伍缓缓逼进.

我们俩明白了,这个武家坡难过去!侯三说:“你护住车,我回去取家伙式.”

侯三做个手势,大步向下走去.野狗们愣住,它们毕竟不是狼.野狗们像见了主子和恶人,缩脖拱肩,现出畏惧相.野狗群水面一样波闪开,侯三穿过去后,飞跑起来.

瘸公狗觉得被骗了,斜着眼睛,冷笑一声,面对面的,只剩我了.瘸公狗讨债似的,一颠一颠向前.马车离仓库越来越近,能看见冷峻的铁门了.瘸公狗昂起头颅,它不狂吼乱叫,它毫不咋呼,像权威的老头人,打了个呵欠,咕哝一句什么,野狗们如决堤的洪水,脊背波浪般起伏,冲向马车.

我听见身后如雨的奔跑声,使劲吆喝“驾驾驾”.两匹马把身躯拉长,尾巴直直撅起,车轰隆隆向前.我呜呜低吼,弯下腰,两只拳头攥得死紧.我看见侯三飞向我们住的土屋,弹丸似一射,消失了.阳光在门的周围徘徊,土墙被浴成白色,门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嘴.

野狗们冲到马车前,突然分散开,车的左面有野狗,车的右面有野狗,正面的野狗近在咫尺.我感觉腰弯得要折了,体内的神经,像针扎一样剧疼!我脸上淌满汗水.我必须绷紧这把弯弓,野狗们捉摸不透我,疑惧我这种姿势,能将野狗们耗住,争取一步是一步,争取一分钟是一分钟!

就在这时,两只野狗蹿到马车前方,虎视眈眈,马不敢走了.我抡起鞭子,朝野狗抽去,一只野狗被击中,腿一瘸,跪在地上,跳起来逃开了.眨眼间,我飞出第二鞭,鞭哨炸响,另一只野狗打个滚儿,疼得呜呜叫,逃开了.正面被清除,马车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两翼的野狗扑上来,用爪子扒扯车上的尸体.我回身一扫鞭子,两侧野狗一纵,落在地上.一只狗腿被车轱辘压住,疼得乱嗥!我全力以赴赶车,顾不得后面了.快走快走!保住一条腿是一条腿!保住一条胳膊是一条胳膊!

两侧的野狗又够上车.我扭身向左,扑向野狗,野狗一翻身,逃离到车下.我看见右边的野狗,用嘴叼住一条胳膊,尸体在向下移动.我扑过去,是那只母狗,像人一样扒在车上,我飞起一脚,踢得母狗哀叫一声,松开它叼住的胳膊.我感到屁股剧痛,下身不能动,拧歪上身,低头瞅,瘸公狗咬住我,眨闪眼睛,怕我一拳砸下来.但它不松口,它知道,两翼伙伴们又扑到车上了.我向下一扎,死死抱住瘸公狗.瘸公狗把头从我怀里挣出来,看见我像狼一样的血盆大嘴,来咬它,瘸公狗仓皇跳开.我直起身,摸摸屁股,一手血.我看见侯三和乌云丹抄着钢钎,飞奔上来.他们俩抡飞钢钎,将野狗们打得屁滚尿流,血肉横飞,哀嗥遍野!

像做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野狗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仨喘息定后,没有说话,像地狱鬼押司,护卫着死尸和,向山上爬去.

仓库有两层楼房高,铁皮搭的,墙皮斑驳锈蚀,颜色黑红.我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锁,侯三拽开大铁门,浓烈的异味涌出来.乌云丹站在门口发怵.我对乌云丹说:“你等着.”马车径直进去了,我和侯三跟进去.没有窗户,没有灯光,手碰着铁皮壁,上面敷满寒毛似的冰碴,我的手,触电般跳回胸前.我瞪大眼睛,和侯三将一捆捆卸下,将尸体抬下来,硬梆梆了,送进库房深处.

我徒步赶车,像大病一场,要虚脱过去,晕晕忽忽往回走.鞭子插在车辕上,我抄着袖,轻一脚重一脚,回去是下坡,不用赶.侯三和乌云丹躺在车上,后脑勺靠着车帮,闭住眼睛,像翻白的鱼,一口一口倒气.

回到土屋,我扑咚倒在炕上,迷忽过去.我看见自己拔拔腰杆,去库房.山坡空旷荒凉,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库房前,响起砰砰声.

谁在敲门?

我瞅瞅自己的脚,不是我的脚步声,我已经站住了.

砰砰响.

我硬梆梆问:谁?

里面传来抓挠铁门声.

我一个趔趄,抓住锁头,锁头没锁,挂着.锁把儿锈死,压根儿锁不上.我摘下锁头,拽开门,黑乎乎,什么也没有.我叫起来!谁抱住我的腿?我向后一挣,一个人,从仓库里爬出来!

我脱口叫道:“回去!”

那个人不会说话了,往前爬.

我连连后退,脸色惨白,魂飞魄散,说:“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那个人仰起脸,点点头,腊黄的脸上淌着泪水.

我扭身撒腿就跑,狂叫:“回去回去回去!”

我倏忽惊醒,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侯三和乌云丹蹲在我身边.

乌云丹呜呜呜哭,说:“你睡了一天一宿.”

侯三说:“净说梦话.”

我吁出口浊气,问:“他,他呢?”

侯三问:“谁?”

我说:“他!”

乌云丹明白了,说:“回、回去了.”

一个人从那个地方爬出来,怎么肯回去?我半信半疑.但我太累了,不能想,一想脑袋就要炸裂.我古怪地一笑,左手抓住侯三,右手抓住乌云丹,嘱咐:“你们俩儿,常去库房看看,听听动静.”

侯三和乌云丹对视一眼,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说:“出去后,咱们上佛寺烧几炷香,求高僧超度.”

侯三说:“去去.”

乌云丹使劲点头,女人更虔诚,说:“当然去.我早就想去了.”

我还魂似的,一屁股坐起来.乌云丹帮我穿衣裳,扶我下炕.

这天,我们走出土屋,金矿上方的聚光灯灭了,世界陷入死一般黑暗中.对面副井口,钻出个人影,向我们走来.我心一紧,问:“谁?”

“老伙计!”声音浑浊,底气足.

我听着耳熟?啊,杆头.他手里拎把尖镐,说:“矿上隐瞒事故,主井那边被封锁,安监、都来了.”

我问:“大柜呢?”

“跑了.”杆头摸摸后脑勺,说,“快走吧.”

走?杆头狗仗人势,可还惦记我们.我们落到这里,清查个半年一载,不见得完.杆头更抖搂不清.杆头说:“去佛寺.”

“你也去佛寺?”

“我成天像丢魂似的,奇怪,好像佛寺那边在催我.”杆头说.

我啐一口,说:“走.”

我们跑到铁刺网前,端起栅门,像袋鼠一样跳出去.我长长松口气,翻过山,就是官道了.

我们顺官道下行,踉踉跄跄,穿过废城门楼,门洞旧砖味呛人,拱顶上雕刻四个字“法护苍生”.二百年前穿过这里,有戴盔披甲手持长矛的士兵守卫;一百年前穿过这里,有荷实弹的士兵守卫.阴森森门洞风,扑向我们.穿过门洞,露出一片遗址似的废墟.经过废城,我们向佛寺奔去.前方霍然开阔,绕阳河粼粼闪闪,河水撞石声啵啵嗡嗡.我&

这里灵魂四处爬论文范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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