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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同学

何顿

何顿 长沙市人,当过知青,上过大学,教过书,搞过装修,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文联副主席、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和出版长、中、短篇小说九百余万字.主要作品作有中篇小说集《生活无罪》和《青山绿水》(该作获2012年至2013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窖一泥街》《狠》和《湖南骡子》《来生再见》(该作获《中国作家》第七届鄂尔多斯文学奖大奖)及《时代英雄》《黄埔四期》(该作获第二届路遥文学奖)等.

2006年,是我们高中毕业30周年,不聚会好像说不过去,经过黄艳霞、窦娟、胡跃进和黄建国等同学的努力,也就在十月的一天聚会了.聚会选在县城一旁的农家乐,那农家乐有饭吃,有鱼钓,有卡拉OK,这当然是老同学聚会的理想场所.我们都是快50岁的人.30年前,我们高中一毕业就下农村,后来招工或读大学,参加工作又面临找对象、结婚、生子,接下来又要养子和为生存奔忙,一系列的事情等着我们这代人一一完成,有的同学从毕业开始,就再没见过面了.我高中毕业后,只跟三四个同学保持联系,一个是胡跃进——我高中时的同桌、铁杆;一个是黄刚——读高中时爱跟我讨论人生的方头方脸的青年,他嘴厉害,也比我们有志向;还有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身材高大,长着小鼻子小眼睛,但十分男人,80年代是镇街上舞厅的常客,这几年在县城开了家音乐餐厅,我没事时会到他的音乐餐厅吃饭;再一个是裴军,裴军是个厚脸皮,不管你喜欢他或讨厌他,他都会以同学的名义找你,让你不帮忙便觉得对不起同学.其他同学,基本上没联系,所以大家见面时都十分陌生.30年的风风雨雨,完全可以把人的相貌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是有个人,尽管30年的岁月从她身上流淌过去了,很多同学还是能认出她,这个同学是窦娟.岁月从窦娟身上流过时,硫酸少一些,就没腐蚀得让人不敢相认.一个从深圳回来的男同学说,你是窦娟吧?你当年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窦娟脸微微一红,说我从来就不是冬妮亚.那男同学拍一下黄建国的肩,说黄建国,你说窦娟同学当年是不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黄建国笑.站在一旁,着一身灰色西装的裴军,手亲热地搭到在深圳发了点财的同学肩上,说窦娟同学当年是我们高61班最漂亮的女同学.裴军当年是班上的文艺委员,父亲是黄家镇红旗织布厂厂长,属于我们班的“高干子弟”.裴军长相靓,又会跳舞,走路男舞蹈演员相,自然就遭我们嫉妒.那时候男同学都恨他,因为他把班上几个漂亮女同学的眼球全吸引过去了,害得我们只能面面相觑,暗自悲伤.

裴姓在我们白水县实属罕见,裴军的父亲是我们县办红旗织布厂时,从外地调来的.窦娟的父亲,也像裴军的父亲,是县里引进的人才,当年是红星民族乐器厂里专做小提琴的,后来提了副厂长.窦娟也是黄家镇的干部子女.在上个世纪70年代,红星民族乐器厂是黄家镇最火热的工厂,窦娟的父亲在这样的工厂任副厂长,窦娟自然就脸色骄傲.有天——那是1974年的10月,课间,我们走出教室,站在金灿灿的秋阳下,裴军走到我面前,觑眼窦娟,问我,李明,不晓得窦娟会不会跳舞?

裴军是袁老师眼里的红人.班主任袁老师是名女教师,长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不高,当时大约二十二三岁,未婚.裴军当年属于我们班最帅的男生,一双眼睛大大的,看人时喜欢盯着你,目光就水汪汪,嘴唇薄薄的,属于那种乖男孩类型.袁老师毫不犹豫地让他当高61班的文艺委员.那时候,一到元旦,学校一般会搞一台文艺节目,以庆祝新的一年来临.我很奇怪,裴军怎么会问我,我看着脸色灿烂、目光透亮的裴军说,你自己问她吧.裴军一笑,在我肩上亲热地拍了下.不远处有几个女同学,站在一株樟树下说话,其中.有窦娟.裴军的目光没少朝窦娟瞟,他突然又问,李明,你说窦娟像不像冬妮亚?

不久前,班上流传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图书,图书中的冬妮亚很漂亮.我说,我也觉得窦娟是有点像冬妮亚.裴军说,她的脸形和嘴蜃都像图书上的冬妮亚.当年中国的大地上没有美女,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在我们眼里,杀气太重了;《红灯记》里的李铁梅,眼睛里充满仇恨,让我们敬而远之;《白毛女》里的喜儿,被黄世仁糟蹋了,没道理再爱她了.我看出裴军喜欢窦娟,那种对窦娟的钟情,差不多像旌旗样在他脸上飘扬.我心里就酸酸的,说你肯定能上她.一个上字含意很多.裴军在那个阳光迷人的下午,友好地对我一笑,说我打算和窦娟同学跳支舞.我心里嫉妒得要命,嘴里却说,好啊.裴军兴奋地推我一把,说就是不晓得窦娟同学愿不愿意跳.

现在要我回忆当年我怎么会承担“媒公”的角色,实在是冤枉.30年后,当同学们见面聊天时,居然还有某同学笑我,说李明,还记得吗,当年袁老师说你是61班的媒公.虽然我早没计较裴军了,岁月的流逝早把我的怨恨冲刷干净了,但有段时间我十分厌恨裴军,他怎么可以在袁老师面前出卖我?这要是战争年代,那不是叛徒吗?要知道,当年我也暗恋窦娟!因为他说他太喜欢窦娟了,我才自卑地退到一边.

我们家住的那条街叫幸福街,幸福街西连光裕里,东接迎春路.在窦娟进入高61班前,我不晓得街上住着一户窦姓人,也不晓得会有一个姓窦的女孩将是我高中同学.幸福街有一华里多长,并不是一条直街,拐了两个弯,窦家住的房子在幸福街末尾.那栋屋被街上人称为“绿瓦屋”,说某某住在绿瓦屋,就是指那栋屋.这屋从前的主人是个国民党军官,他威风的时代我们还没出生,1949年后,房子成了公房,住着好几户人家,窦家只是其中一户.那时,幸福街上有家自来水站,我读高中时承接了家里挑水的任务.有天挑水,我吃惊地发现窦娟也挑着担桶子,排队挑水.她也看见了我,目光从我身上转开,抿着嘴,装没看见.窦娟也在这里挑水,这让我既惊喜又迷茫.

过了几天,有天放学,窦娟走在我前面,她本来走得很好的,斜挎书包,轻松地走着.也许她的第六感觉,感觉有人盯着她,一回头,见是我,走得就不自然了,好像我是个不怀好意的坏孩子在跟踪她.我也不是故意要走在她后面,同一个方向,总不能等她走得没踪影了我再走.我放缓脚步,也不敢望她的背影,把目光杵到天上,看云.我也是干部子弟,父亲是镇派出所所长,在古老的黄家镇,所长也是个“人物”,所以我那时候也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不爱理人.那天我走在窦娟身后,尽管保持了足够的距离,但她那婀娜的身姿还是没走出我好奇的视线,我的余光看见她走进了绿瓦屋.

有天课间,同学们走出教室晒太阳,男同学几堆,女同学几堆.我和胡跃进、黄刚站在一起.裴军走拢来,笑着,目光投到那边的窦娟身上,说话声音就变大了,笑声也愉悦.高61班的男生里,最好表现的是裴军,他长了个好脸形,还长了副洁白的牙齿,笑起来,确实好看.李明,你这件衣服蛮漂亮吧.裴军大声说,见窦娟和黄艳霞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忙做了个舞蹈动作,又挺直腰嘿嘿嘿笑.我穿的是件假军装,而且旧了,是我哥不要了的衣服.裴军穿件新衣服,酱色灯芯绒.我说,你这是要我表扬你穿新衣服啊.裴军又做了个舞蹈动作,脚一踮,一转身,一笑,当然是做给那边的女同学看.我们那时候在女生面前胆子都小,即使你爱某个女生也是把爱藏在心里.裴军有点例外,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窦娟,也都认为只有他配爱窦娟.胡跃进说,裴军,你随便做什么动作都好看.裴军吐下舌头,说我小时候练过舞.黄刚志大,想当数学家,心里装着华罗庚,看不起裴军,说我觉得你像妹子.裴军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计较别人讽刺他,他又一个转身,一个亮相,笑出一口又白又好看的牙齿,说我家兄弟俩,小时候我妈是把我当妹子养的.他说完,拿眼睛瞟窦娟.

裴军的眼睛,是我们班男生里最有神的,双眼皮,又大,总是蓄着一汪春水似的,鼻梁也生得好,高且直,头发又天生卷曲,身高一米七五,很标准.他又会跳舞,一个舞蹈动作一晃,那还不把女孩子迷住的?我们都绝望地认为他要是爱谁,谁就在劫难逃.他不爱的,我们才可以去抢.那个年代又不比学习,讲学习就是走白专道路,谁敢戴那顶帽子?考试是开卷,老师把试卷一发,大家就你抄我的我抄你的,然后交卷走人.那时候的十二月很冷,整个黄家镇被大雪覆盖.有天下午上体育课,因操场被雪覆盖,大家就自由活动,一些男生便跑到操场上打雪仗,女生却坐在教室里聊天.我站在操场边上,裴军穿件假军棉袄,走来,搓着雪球,脸红灿灿地说,李明,离元旦只半个多月了,我和窦娟还没排舞,她不愿跳,袁老师又要我出节目,你看怎么办?我又不是班长,班长是黄艳霞女同学.但我那时候单纯,还很肯帮忙,这是我小时候听身为的父亲讲英雄好汉的故事听多了,就成了个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青年.我关心道:再不排舞,我们高61班不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裴军觉得我很能理解他,把雪球掷向操场,边问,我们一起到她家,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你能不能陪我去?我说可以.

很多年里,我都在想那天我怎么会陪裴军去窦娟家,我怎么就那么情愿地陪他去.难道真的是为了帮裴军排节目?其实我也有目的,就是想去窦娟家看看.我一个人去,肯定是没勇气的.那年月男女界线分得很清,你一个男生去女生家,基本上会被视为“流氓”.但两个男同学去,则是另一回事.七点来钟,裴军来了,头发打得油亮亮的,脸上笑容也甜甜的.我觉得他真帅真精神.我们出门,踏着沙沙响的雪,向绿瓦屋进军.裴军突然停步,厚着脸皮表白说,李明,我其实很喜欢窦娟,要是你能牵线,我送你一双皮鞋.原来排舞只是个借口,他是要我做媒.我迟疑了下,装出义气的模样,说那我牵线.

绿瓦屋的大门敞着,我问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的男孩,说窦娟是住在这里吗?那男孩指着一间关着的门说,姐,有人找你.门开了,走出来的是窦娟,她有些吃惊,说是你们.我和裴军走进她家,家里有个中年女人,是她母亲.中年女人望眼我们,目光疑惑、警惕.窦娟说,坐呀,你们.我和裴军分别坐下,我面前是一台缝纫机,一旁有张床,很干净,被子是蓝布黄花.房中间摆了张用来吃饭的方桌,墙上贴着像,我就望着像.窦娟边为我和裴军泡茶,边对她母亲说,他们是我同学.她妈就目光猜疑地审视着我和裴军,问,你们找窦娟什么事?我说,跳舞.窦娟母亲问,跳舞?我指着裴军说,裴军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袁老师要他出节目,他想和窦娟同学排支舞.

窦娟的母亲不欢迎我们来找窦娟跳舞,她就如那个年代里的任何母亲,对来找她女儿的男孩充满戒备,反对说,跳什么舞?你们现在,主要是学习.那时候爱学习的人很少,爱玩的人很多.当年有一句话在中学生中盛行:前途前途,一把锄头;远看远看,一根扁担.我们黄家镇上,凡是城镇户口的青年,一毕业就要下乡当知青,不然,就别想招工.裴军听窦娟母亲这么说,脸一红,起身说,李明同学,我们走吧!我也有自尊心受到损伤的感觉,也起身.裴军说,窦伯妈,我们走了.窦娟母亲冷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窦娟淡着一张娇美的脸,没动.我一拉开厅堂通向院子的门,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得我打了个寒噤,又下雪了,雪花满天飘舞.我跺跺脚,说好大的雪.

我仅仅就做了这些.那年元旦联欢,窦娟穿一条灰裤子,着一件红衣服,系一条大红毛线围巾,站在台上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她唱得有些紧张,裴军倒是很展放,在她的歌声中即兴舞蹈.班长黄艳霞坐在我一旁,对我悄声说,窦娟不愿上台,是被袁老师骂上台的.袁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觉得这个节目演砸了,两人没配合,而且声音没放出来,裴军跳得也有些乱,都觉得有些可惜,但是没想到这个节目居然与高63班一女生跳的《北风吹》并列第一名.奖状贴在黑板上面,一抬头就能看见,一看见我就想起窦娟站在台上唱歌的倩影,心里就涟漪泛滥.但有一个在61班的男生中最帅的裴军追求窦娟,我便把刚刚萌生的爱情这根幼苗狠劲掐断了,这就跟我小时候打架样,只要认识到自己打某个男孩不赢我就不会再跟那男孩打.有句吉训:好汉不吃眼前亏.“”时期,书本上的知识,如学张思德、学愚公移山等,我们基本不学;黄继光、邱少云、欧阳海都是烈士,一学,命都没了.所以一些从《增广贤文》上跑下来的古训,就钻到我们脑海里,成了我们的行动指南.和我一样退避三舍的人,不止我一个,还一个是胡跃进,另一个是黄建国.黄建国把自己对窦娟萌生的爱情埋得更深,估计苗上还压了块石头,没让这棵爱情的幼苗恣意生长.黄建国在农家乐的卡拉OK厅里对窦娟说,那时候你是我们班上的冬妮亚,我们都喜欢你.窦娟听了这话便笑,说你别拿我开心.黄建国喝多了酒,就醉眼惺忪,说出了他多年前隐藏在心底的秘密,窦娟,你问问李明,1975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和李明去敲过你家的门,门还没进,我们就跑了.黄建国说到这里,拿醉眼瞟我,说李明,你证明一下.我很迷茫,说我没印象了.黄建国把手摁到我肩上,叫屈道,是你带我和铁姑娘去的,你不承认?我想不起来地看着他,他做我的思想工作道,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有什么丑的?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就摇头,说我真的不记得了.

但是离开闹哄哄的同学,回到家,躺在床上,仰望夜空时,我又隐约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场面:窦娟的弟弟为我们开的门,而我和黄建国还没走进窦娟家,黄建国就掉头跑了.铁姑娘也跟着溜了.我追上他们问,你们跑什么?黄建国怎么回答的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能想起三个人在绿瓦屋外的样子.我没什么,黄建国也一副不惧事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怕,不是怕我,是怕窦娟,爱情一旦进入某个少年的心怀,而这个少年对他爱上的姑娘又没底时,大概就会像黄建国一样.

铁姑娘其实并非姑娘,而是男同学刘铁的小名.

寒假一过,新的学期就降临到我们身上.一开学,鸟语花香的.春天给人的感觉就是美好,到处都是绿色,阳光使春风暖起来,身上的衣服就一件件地减,女生的曲线便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有天上语文课,袁老师走进教室时板着脸——袁老师不板脸时脸也是垮的,她脸大,肉厚,皮松,眼角又下垂,就显垮.这是一种感觉.那天袁老师的脸垮得很难看,这让我们很紧张,不晓得哪个大嘴巴向她告了状.下午的体育课,一同学把足球踢到教学楼的窗户上,打碎了一块玻璃.另外,上午做课间操,我们班的男生队伍站成了一条蛇,以致吴老师在广播里大声喊,高61班的男同学把队行站直.大家就望着袁老师,但袁老师今天不是针对那些事.她满脸讥讽道,同学们,我们班上出了个大媒婆.她望眼我,把话挑明道,他其实不是媒婆,是媒公,给别的男同学做媒,牵线.这是什么品德?她又望眼我,目光很生气,喷着绿火.见我红着脸低下了头,又说,多大了你们?才十六七岁,居然做起媒来了?旧社会,只有媒婆,现在,我们高61班有媒公了,是不是想要一双皮鞋穿?她说到这里又剜我一眼,让我感觉脸皮一痛.

大家开始还不知道她在说谁,都望着她,有同学小声议论,谁?是谁?我蒙了,但又不能肯定袁老师是说我.袁老师在我东看西看时,又说话了,点名点姓,说同学们,我宣布,撤销李明的化学课代表.同学们哗然了,目光雨水般打在我脸上.过去,我感觉不到目光里也有水分,但那天我感觉到了目光的潮湿,好像海水,带成味.我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很想椅子下有个地洞,直接掉下去死掉算了.我憎恨地看裴军,裴军坐在我前面两排,把头伏在桌上,不动.那时候政治就是一切,想加入共青团的同学至少有一大半,说你品德不好,等于在同学中判了你个终身.我深感委屈,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只混迹人中的脏猴.下了课,我走出教室,脑海里一片混乱,想裴军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这不是《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吗?他凭什么说我是“媒公”?他想要我牵线,我虽答应了,但我并没牵啊.

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可以说改变了我一生.袁老师其实是个不称职的老师,这种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还应该问问我,但她没问,这说明女人比男人更武断.好在袁老师不是皇后,若是皇后,我便被她发配边疆了.袁老师在班上那么一说,女同学就都不理我了,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我唯一的反抗就是不搞学习,这就是“改变了我一生”的原因.之前,我学习成绩在班上算男生中好的.之后,一上课,我的目光就坚定地抛到窗外,看别的班上体育课.袁老师不敢管我,因为她再说我什么时我跟她吵了一架,她气得要我走出教室,我坦然地瞪着她回答,这教室是你家吗,你有什么权力要我走出教室?袁老师气得脸都白了,从此不再管我.我感到愤怒,再去学校读书时连书包都不背了,光着两只手,吹着口哨,像个小流氓.我的父亲笑我,说你是去逛公园吧?我告诉你,你老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父亲喊不醒我,当时我脑袋里储存着很多委屈,还生着奠名的恨,想打一顿裴军却又碍于同学之情面,自然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我们那时候高中只读两年,高二时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是个老头儿,胡子拉茬的,头发也白了.上课时眼睛不望同学而是望天花板.他曾在国民党的军校教过书,“”中被学生揪到台上斗过很多回,斗怕了,不敢管学生.这样,高61班的环境就相当宽松,更加没几人听课了,上课掷纸坨坨的,讲小话的,写情书的,趴在桌上睡大觉的都有了.我不记得我高二期间做过作业,同桌胡跃进也不读书,上课时趴在桌上临摹图书上的武松、鲁智深.好在前排坐的是学习委员黄刚,考试时,黄刚的试卷还没做完就被我或胡跃进抢过来抄.黄刚急道,我还有两道题没做.我边抄边说,等我们抄完了你再做.

就这样毕业了,一个领一张如同废纸的高中.

一毕业,我们这些无头苍蝇就忙着下乡,说是自食其力,实际上是在知青点等招工.到了农村才算走进了自己的人生,农村里没老师和父母管,又不要上课,虽然插秧、挑谷、双抢很累,但人年轻,睡一觉,疲劳就隐匿了,人又可以快快活活了.我是跟着街上的青年下乡的,大家就熟,白天跟着农民劳动,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其实不是唱歌,是吼歌,吼那些大家都熟悉的歌曲.晚上,几个人便打着手电去田间捉青蛙,运气好还能抓到甲鱼.那时候农药还很少进入田地,泥鳅、鳝鱼就多.有天晚上,我们去田里抓鳝鱼,一只很大的甲鱼突然拱了下我的脚跟,吓得我一跳.我一看,立马扑上去摁住甲鱼,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可以饱餐一顿了.第二天我们正吃着甲鱼,黄刚来了,一身蓝衣服,一脸邋遢,进来就道,我打算回家复习功课,我听别人说,今年全国会恢复高考.黄刚的眼睛亮亮的,那是渴望一拼的目光.恢复高考了?我望着黄刚.黄刚点头,我忽然很后悔自己读高中时以玩为主去了.我对黄刚说,你学习成绩好,一定能考取.

我们聊了很久,感叹人生变幻无常,当年视读书是走白专道路,如今忽然要恢复高考,实在超出了我们的意料.黄刚那天就睡在我床上,害得我一晚都没睡好.高考的确凿消息,于十月份传到了我们知青点,一些想考大学的知青便溜号了,这个说母亲病了,那个说父亲病了,知青点就剩了我们这些不打算参加高考的人.过年时,裴军一身新衣服地走进我家,厚着脸皮对我笑,笑得还很“无辜”.自从袁老师在教室里说我是“媒公”后,我再没理过他.他今天突然来访,我还真有点诧异.他的头发打了很多油,很黑而亮,一双眼睛看上去尤其炯炯有神.他嬉笑道,我刚从窦娟家出来,嘻嘻嘻嘻.一串快乐的笑声掷到我脸上.我哦了声.裴军忽然神秘的样子,说早几天我趁窦娟的爸爸妈妈没在家,上了她.“上”在此处,可理解为搞或睡的意思.他说这话时活像街上的二流子.我很惊讶,他怎么敢如此厚颜无耻地说这些事!我拼命忍住嫉妒,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事道,我们去胡跃进家玩去.我脑袋里山呼海啸的,裴军再说什么我根本没听,心里怅然,走路时步子都不稳.

那天晚上,我、裴军和胡跃进在镇文化电影院看《流浪者》,那是印度影片.电影院门前人山人海,我们在电影院前碰见了黄建国和铁姑娘,黄建国请我们吃花生,我们一人抓了把花生,边剥着吃,边步入电影院.看电影时我想着窦娟,看完电影,几人走出来,我脚步沉重,有一种梦被打碎的凄凉感,拉兹最终获得了丽达的爱情,我到哪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呢?胡跃进说,我肚子饿了.我机械地随胡跃进和裴军走进饮食店吃面,见有卤菜,便要了酒.我喝着闷酒.胡跃进问我,你怎么不说话?我答,没什么想说的.胡跃进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苦恼.我不愿意承认道,我没苦恼.胡跃进喝口酒,说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很吃惊,难道我把失恋和痛苦放在脸上了?就紧张道,我什么都没想.胡跃进一笑,说你后悔自己没有好好读书.我松了口气,他说的与我想的是两码事,忙说,佩服,你一眼就看出来了.裴军不服道,考什么鬼大学,当工人多轻松、愉快呵.

1978年我被招进了父亲所在的系统.我不愿当,但父亲的能耐就是把我搞到县系统当名小.父亲说,县系统有一批老退休,准备招批新的,这是个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填了表,行捆,去县局报到去了.那一年,窦娟招进了镇红旗织布厂,黄建国和裴军也招进了红旗织布厂.黄建国成了检修工,裴军是红旗织布厂里最好的工种,电工.胡跃进于第二年招进了红星民族乐器厂,学做二胡.铁姑娘成了拖拉机修配厂的学徒.黄刚考取了衡阳师专,成了名大学生.

县局安排我们这批新警员去市学校学习擒拿格斗、法律和刑侦,另外还学驾驶汽车和摩托车.我对这些东西还真感兴趣,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就有梦,学得就认真,课堂笔记做了好几本,没事便捧本侦探小说或刑侦方面的书死啃,啃不动就去练体能.有个女警员,也是我们县的,皮肤黑黑的,个子高高的,姓宋,有天她对我说,李明,你真棒.她这句话让我高兴,我打量她一眼,表扬她说,真的,你除了皮肤黑一点,长得一点也不讨厌.她嗔道,滚一边去.我说,我说的是事实.她说,去你的.我笑,隐约觉得这个姑娘可以接触,虽然没有窦娟白皙、漂亮,但端庄、健康,有时还不乏几分柔媚.有天吃饭,我和她坐在一起,我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答,没有.我问,真没有?她答,真没有.我来劲了,试探道,那我们可以谈谈?她答,我才不跟你谈呢.我问,不谈,你怎么发现我的优点?她反问,你也有优点?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见她脸上有讥笑,我不甘心道,你太否定我了吧?她警惕性很高地说,你别打本姑娘的主意.

一年后,我们进修完毕,我分回了黄家镇派出所.小宋也分到了黄家镇派出所,那天我和她在黄家镇派出所不期而遇时,我有点惊讶,说你家在县城,应该分在城关镇派出所啊.她嗔怒地瞪我一眼,说我自己要来,我讨厌在我爸的眼皮底下工作.她爸在县局工作.她不屑我的惊讶道,你不欢迎?我说,太欢迎了,宋丽华.宋丽华抿嘴一笑,说这还差不多.她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是当名运动员,五岁时就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了,就靠一只乒乓球拍打进了县一中,在县一中,她把所有的对手都打得面红耳赤,但一到市里比赛,她又被市里的陌生对手打得面红耳赤.教练对她说,你不适合当运动员,你只能打上风球.宋丽华不服气,去市体校训练了一年,照样一比赛就败下阵来,正好县局招警员,在父母的劝说下她放弃了当女运动员的梦想,成了名女警员.她着女警服还真好看,仿佛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我父亲早就在给我留意对象了,默默地观察了宋丽华半年,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小宋待人热情,长相也过得去,我看你和小宋可以谈一谈.那一年,我21岁,是个看上去较结实的青年,宋丽华20岁,勉强算个漂亮女警员.父亲说这话时,表情相当严肃.我敷衍父亲说,那就谈吧.父亲是个认真的人,嗯了声,表示赞同.

黄刚大学毕业,分回黄家镇中学教历史,成了名老师.他的理想比当老师大,但不是你有什么理想,上天就会给你一个与理想匹配的平台.他跑到我家,邀我和胡跃进走进异南春饮食店喝酒,边迷茫着目光说,我不想当老师,我打算考研究生.胡跃进问,考研究生?黄刚点头,说我打算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这个志向太大了,让我和胡跃进一时无语.街上有个青年提着收录机晃荡,收录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那缠绵的歌声让我们竖起了耳朵,视线立即拉长了,追赶过去,就见黄建国和铁姑娘跟在那青年拎着的收录机后面走,目光痴迷.黄建国是个音乐迷,少年时拉过小提琴,而且歌也唱得好.我叫嚷,黄建国、铁姑娘.黄建国和铁姑娘看见我们,立即顿足,不再追着提收录机的青年听邓丽君的歌.黄建国走进来说,你们在这里好过呵.

黄建国和铁姑娘坐下,服务员加了两副碗筷,我望着黄建国说,怎么啦,谈爱没有?黄建国说,谈鬼.黄刚笑,说你黄建国一表人才,还有谈不到爱的?黄建国答,是没遇上自己中意的.胡跃进说,黄建国人高傲,看不上一般姑娘.黄刚问,织布厂美女很多吧?黄建国说,女的多,美女还真没几个.我问,裴军在厂里很红吧?黄建国说,他爸是厂长,他进了厂工会,现在是以工代干.胡跃进问,窦娟呢?黄建国做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们不知道?她上个月调到县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了.我说,当营业员有什么好?黄建国说,比在织布厂翻三班好.我问,裴军是不是跟窦娟谈爱?黄建国摇头,说他们两个好像没谈.黄刚说,裴军不会缺女朋友,他那么帅,追他的姑娘肯定多.我想起裴军几年前对我说的荤话,问,你们厂还有比窦娟长得更漂亮的?黄建国说,你什么意思?我说,裴军曾对我说,他和窦娟好上了,怎么又没好了?黄建国答,这你要问裴军.

身为民警,我第一次抓小偷抓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黄家镇逢五和逢十赶集,每月的五、十、十五、二十和二十五日,街上会涌来很多农民,这些农民挑着鸡蛋、鸡鸭或蔬菜、水果及农具,到镇街上一字几排开,等着人来买.逢赶集的日子,我们派出所的民警就倾巢而出,维持集市秩序.街上总有一些好逸恶劳的小流氓,他们专欺负老实巴交的农民,抢农民的水果吃或扒农村妇女的钱包.我是管治安的民警,可以穿警服,也可以出行.那天我着,在集市上边走,边不动声色地觑着一个个人.黄家镇有四五万人,认识我的人顶多几百,就有大量的人不知道我是民警,而一些流子就混迹于好人中.有几个流子圈着一个卖鸡蛋的农妇.我一看便知那几人不是好种,果然有一人趁农妇低下头吃面时,手伸进了农妇的口袋.我一个健步冲上去,逮住了他.他忙把钱包丢到地上,很凶地瞪着我说,你抓我干什么?我吼道,老实点!这是我第一次抓贼,全身的肌肉都兴奋,手就很有力,小偷挣扎了几下没挣脱.我厉声道,老实点!周边的人都望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为民警很光荣!假如不是我,这个农妇的钱包就被偷走了.农妇拾起钱包,感激地看着我,说民警同志谢谢你.我昕到这话,心里一暖,让围观的群众散开.我说,走吧.小偷乞怜道,我这是第一次偷,饶了我吧.我说,少废话!

一身警服的宋丽华见我拎着个小偷,一身虎气,目光就惊诧.我把小偷带进室,转身走出来,她问我怎么抓到的,我把过程说了遍.她说,不错啊.我答,一般般.她高兴了,说哎呀,你还晓得谦虚啊.我答,谦虚是做人的美德.我想起父亲鼓励我与她谈恋爱,便邀她说,晚上看电影?宋丽华撒娇地一抿嘴,说本姑娘晚上没空.

我和宋丽华不是干柴烈火似的恋爱,而是冷水泡茶慢慢浓.在学校学习时,我觉得她长得还可以,但皮肤黑了点,我给她的相貌只打了70分.后来分到一个派出所,天天见面,彼此各忙各的.有人给她做介绍,也有人给我做介绍.她问我,怎么样那个姑娘?我摇头.她说,你眼光不要太高了.我说,不是眼光高.她间,那是什么?我笑,问她,听说你跟一个青年一起去看了电影?她扬起脸,说他贼眉鼠眼不怀好心的.我笑,说你可要小心,我也是不怀好心的.她撇撇嘴,说滚一边去.

次年,我们派出所进了台乒乓球桌.这台乒乓球桌的来历,有点儿滑稽.据说县体育用品商场的经理是县局局长的小舅子,小舅子对局长说,姐夫,我们体育用品商场有很多张乒乓球桌,你局长发句话,让县里的每个派出所都买一台,一来您帮我销了几十台乒乓球桌,二来,您手下因打乒乓球,体质也增强了,抓坏人时力气也大一些.我们局长觉得有道理,就把各派出所所长召去开会.我父亲也去了,还以为是开全县民警配合抓捕重大犯罪分子的会议,不承想局长一顿哈哈打完,宣布说,同志们,每个派出所都必须买台乒乓球桌,派出所要多搞些文体活动,要比赛的.我父亲一散会就跑进县体育用品商场,订了一台,还订了十对球拍和二十盒乒乓球.一辆货车驶到派出所,几个卸货的男人搬下一台绿茵茵的乒乓球桌,因没地方放就把会议室的圆桌拆了,把乒乓球桌塞进会议室.我父亲在会上说,局长说,八月份全县系统要搞一场乒乓球比赛,以所为单位,你们别给我丢脸.

没有人能打赢宋丽华,男的女的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一板抽过去,没一人能接住那只球.她发的球,基本上没人能接,即使接了,也被她一板抽到球桌边飙飞了.21分,没一个罄员能打过五分.我很不服气,就天天找她打,一下班就猛打.有天晚上打球,天突然下起了雨,会议室里就只有我和她,打了八局,每一局都输得很惨,我绝望了,不服气也不行.她笑,问我,服气吗你?我想再输也不能输掉气势,便答,不服,明天再打,我就不相信打不败你.她笑.雨还在下,很凶.我望她一眼,她因打球,脸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湿的,那是汗,人就朝气蓬勃什么的.

我暗暗觉得她虽然皮肤偏黑,嘴唇却特别好看,红嘟嘟的,超性感.这是天老爷要我发现她的美!我说,丽华(我把宋字丢了),其实我们可以发展发展.宋丽华见我叫她丽华,知道我这名在恋爱场上徘徊的新兵,正组织力量向她发起进攻,便装不懂,问,发展什么?我说,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我们可以朝那方面发展.她说,你这是向我表白吗?我也觉得这种表白太缺乏浪漫,就走拢去,盯着她的眼睛,说丽华,你望着我的眼睛.那时候有部电影叫《苦恼人的笑》,主题歌“你那诚实的眼睛”,人人都晓得.她不说话.我说,我的眼睛很诚实吧?她动了下嘴唇,却没把话说出口.我等不及了,说我要吻你一下.她说,你敢!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她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嗲,以我民警的职业判断,这不应该是拒绝,而是挑衅我的胆量.那当儿我想起了第一次抓小偷时小偷很凶,我因亲眼目睹了小偷扒钱,就不怕.这事启发了我,我把她当成一个心虚的小偷,嘴唇猛地凑上去,封住了她的嘴.我的嘴一碰到她的嘴,人就跟通了电一样,手也用上了,捧着她的脸不让她扭开.她用粉拳打我,那种打可不是学校教的擒拿格斗,是撒娇.我说,我吻了你!

我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在所长办公室审阅卷宗,累了,准备回家,见会议室里亮着灯,又没听见打乒乓球的声音,就骂是哪个鬼打完球灯都不关就走了,便走来关灯.一般老走路脚步都轻,这是多年里抓贼养成的习惯.父亲走到会议室门口,看见这一幕,咳了声.我和她慌忙分开,宋丽华叫道,李所长.父亲嗯了声,生平第一次没批评我浪费光阴,说你们忙.走了.我故意说,所长看见了,看来我们得认真谈了.又笑道,你不谈,所长会说你勾引他儿子.宋丽华给了我一粉拳,说你真坏!

八月份,县局组织各派出所打乒乓球比赛,宋丽华轻而易举地拿了冠军,得到了五百元奖金.在80年代初,人均工资才几十元,五百元真是一笔巨额.父亲极高兴,仔细打量着宋丽华捧回的冠军杯——其实它不过是一只做工粗糙的塑料杯,只是镀了层假金粉.父亲嚷道,同志们,小宋拿了冠军,为我们所争了荣誉,今天所里请客,大家都去白云宾馆吃饭.父亲很抠,谁要是出差时多用了一块钱,都会遭到他一顿训斥.但那天父亲心情好,让副所长带上一包钱,大家就呼啸而去.父亲走在前头,被众弟兄簇拥着走进宾馆,一坐下,父亲高兴地摸着自己的一头短发,竟宣布说大家可以海吃海喝.一桌饭吃到八点钟,都酒醉饭饱了,父亲才起身,于是一大桌人走出了宾馆.我觉得时间还早,说丽华,我们去红玫瑰跳舞去?丽华说,好.那时候,舞厅刚刚在黄家镇兴起,是年轻人爱去的场所.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认识性.之前,我只是与宋丽华拥抱和接吻,那天因喝了洒,人就疯狂.舞厅里人太多了,我们跳了几曲,感觉舞厅的空气实在不好,气味太重了,于是走了出来.还不到十点钟,镇街上还人影幢幢,街灯下还有年轻人下棋玩.我一点也不疲劳,肌肉什么的都发胀.我说,我还不想睡.她说,我也不想睡觉.她在所里有个单间,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八月的夜晚确实有点热,一进屋,她便拿起薄薄的睡衣,让我转身.她把薄薄的睡衣匆匆换上,拧开吊扇,坐在吊扇下凉快.她因喝了酒,脸色十分好看.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彼此望着,傻笑,说一些心不在焉的事,时间就在彼此期待中一点点逝去.突然有一只老鼠从墙边爬过,她叫一声,老鼠.

那老鼠八成是爱神派来的小丘比特,小丘比特迅速向床下钻去.我拿起扫把,奋力追赶它.小丘比特一时躲到床下,一时藏到桌子底下,最后才被我赶出门.这个时候我差不多浑身湿透,她见我一身汗,叫我把衣服脱下.我只穿了件光衬衣,衬衣一脱,上身就裸着了.一男一女在房子里,男的裸着上身,女的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就会有别的东西产生.突然,目光胶在一起了,好像强力胶一样粘着,拉也拉不开.我咽了下口水,说丽华.她此前心烦意乱地垂着头,听见我叫她就昂起头嗯了声,那嗯声很温柔、暖昧,像春天在召唤.我勇敢地走上去,把她的脸捧到嘴前吻着,她变成了一袋面粉,弄得我一身灰白……

那段时间,我们班上的冬妮亚嫁给了县城的王眼镜.王眼镜比我们大六七岁,我们还在读初中时,他因在县城街上卖钓鱼钩,被城关镇综合治安办的人当投机倒把分子抓过.当时是文化大革命,投机倒把属于政府坚决打击的对象,为此还揪着他在县城街上游斗.后来他又在县城的农贸市场买卖渔网,把渔网买进来,转手卖给别人,又被抓了.这一次抓起来就不光是游斗了,被当成屡教不改的投机倒把分子判了刑.我们高中毕业时,他刑满释放了,继续在县城街上买卖钓鱼钩、钓鱼竿,后来干起了服装生意.80年代,他又倒卖冰箱和洗衣机,赚差价.他是白水县第一个骑摩托车的.

窦娟通过父亲的关系,从红旗织布厂调进县百货商店后,自然成了县城街上年轻人追求的对象.窦娟站的是卖热水瓶、保温杯、不锈钢杯和不锈钢餐具的柜台.窦娟一站柜,热水瓶一天就要销几十个,保温杯和不锈钢杯一天也要销好几十.其中买得最多的是王眼镜.他每天都要在窦娟手上买走一件商品,不是热水瓶就是保温杯或不锈钢杯.他盯着窦娟说,小姐,拿个热水瓶.或说,小姐,请把那个保温杯拿给我.或说,小姐,我买只不锈钢杯.这没办法不引起窦娟注意.假如有一个人今天在你手上买这样,明天在你手上买那样,后天又跑来买同样的商品,你也会注意.窦娟对她的同事说,那个戴眼镜的,已经在我手上买了三个热水瓶、五个保温杯和十个不锈钢杯了,他想干什么?她的同事笑,说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他是来勾引你呢.窦娟脸红了,说我才不受他勾引呢.

窦娟不理王眼镜,看见王眼镜,立即冷着脸.王眼镜每天仍来她手上买热水瓶或保温杯,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脸色干干净净的,见她冷着脸,也不说话,只是付钱,等找钱,然后拿着热水瓶或保温杯两个走人.有天,窦娟下班,路经蓝天服装店,见王眼镜坐在店前弹吉他,身边还有两个男青年,也在弹吉他.他们弹的是《纺织姑娘》,这首歌窦娟十分熟悉,她在红旗织布厂时,曾在厂团委举办的一次活动中,唱过这首歌.她不由得多看了眼王眼镜.王眼镜穿着蓝条纹衬衣,一条黑裤子,吉他搁在他的腿和腰际.王眼镜看见她,一笑,说你好.窦娟见他起身跟她打招呼,便停下脚步,望着他身后的蓝天服装店,问,这是你的服装店?王眼镜说,是的,请进来指导工作.他又马上对他的两个年轻朋友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我们白水县的第一美人,窦娟.窦娟愣住了,暗暗吃惊,问,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王眼镜说,我当然晓得,请进来指导工作吧,窦娟小姐.窦娟是可以走的,但这个男人如此热情、优雅的举止和他拎着的那把吉他,让她觉得这是个成熟、可信的青年.

她步入了蓝天服装店.县城街上虽然已有了不少个体户,但很多个体户都是拿着袜子或衣服、裤子在街上摆地摊叫卖,像王眼镜开这样大的服装店的个体户还很少.窦娟打量着店里的服装,男装为主,大多是西装和衬衣、领带;女装也有,不多,式样也不新颖.窦娟说,男装还可以,女装很平常.王眼镜说,我打算去广州进一些好的女式夏装.他接着说,到我办公室喝口茶吧.在服装店的中间有一面镜子,推开镜子就是王眼镜的办公室兼卧室.窦娟瞟了眼,呆了,办公室的地上和桌上摆满了从她手上买走的一只只热水瓶和保温杯及不锈钢杯.她不由得看了眼王眼镜,王眼镜谦虚地笑笑,说一共是48个热水瓶、55个保温杯和58个不锈钢杯.我是不是疯了?窦娟说,你不是说你买了送人吗?王眼镜说,那是骗你的,它们是我从你手上买的,我怎么舍得送给别人?窦娟听了这话,心颤了下,好像平静的塘面上起了涟漪.她感动地说,你真傻.王眼镜说,我每天看着它们,一想它们都是从你手上买的,就舒坦.

就是这句话把窦娟俘虏了.窦娟其实是个很感性的姑娘,多年里她都是凭感觉判断人的好恶.她很感动地看着他说,你再不要买了,我懂你的心.窦娟坚信,除了王眼镜,白水县城里,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为获取她的爱情而买48个热水瓶、55个保温杯和58个不锈钢杯了.它们拥挤在他办公室里,比她柜台上的还多,好像一个个热水瓶、保温杯和不锈钢杯都昂起头看着她莅临似的.她23岁了,自从她16岁起,七年里遭遇过无数双热恋她的目光,她都冷处理了,但王眼镜在她手上买的这众多热水瓶、保温杯和不锈钢杯却把她压倒了,像一个摔跤运动员把另一个摔跤运动员摔倒了似的.

这个世界很简单,有时候是精神打败物质,有时候则是物质打败精神.窦娟在那段时间很苦恼,不知道把自己嫁给谁好.当时足有一打县城青年在奋力追她,每天到百货商店来,边站在她柜台前大谈理想和人生,边在她手上买保温杯或不锈钢杯,或送电影票给她,要不就丢下一封求爱信,红着脸匆匆而去.这让她烦躁!王眼镜是唯一一个不谈理想,不谈人生,也不谈诗歌的年轻人.他有钱,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情,他打算等买了一百个热水瓶、一百个保温杯和一百个不锈钢杯后再向她表白,但他只是买到一半,她就送上门来了.王眼镜很快乐,说看来我的心没白费,你是全县最漂亮的姑娘.她的脸红成了一只苹果,说我可是个很任性的姑娘.他答,我喜欢你任性.

那时县城街上有家舞厅,是县城年轻人聚会和玩乐的场所.两人结婚的那天,王眼镜把舞厅包下来,在舞厅里外张灯结彩,在横幅上写上他和窦娟的名字,因此去跳舞的年轻人便知道今天是王眼镜和窦娟的婚礼,舞厅免费开放.这并不足以引起县城人的议论,关键是所有来跳舞的人都能喝到一听免费的可口可乐.这在当时影响很大,因为可口可乐在当时人均工资还很低的老百姓眼里,是昂贵的饮料,家里平常都不随便喝的,只在自己的生日或节日里才买上几听回家,吃饭时当酒喝.王眼镜让人一下子拖来五十箱可口可乐摆在舞厅里,来的人可以拿着那张写着“可口可乐”四个字和盖着王眼镜私章的纸条,去窦娟的弟弟手上领取可口可乐,这让那天晚上没去跳舞的一些年轻人后悔得要死.

翌年,我也结婚了,我的所长父亲思想革命,不许我大办酒席,婚礼就简单,只在异南春饮食店办了三桌.一桌坐蓿我父母和丽华的父母、兄妹,一桌坐着丽华的男女同学,还一桌坐着我的同学和同事.胡跃进、黄刚、黄建国和铁姑娘都来了.胡跃进带着老婆,他老婆是镇糖果饼干厂的,长着双好看的斜眼,一张尖脸.吃完喜酒,几个同学随我去新房,房子是前后两间,再里面是厨房,几个同学参观完我的新房后,坐在沙发上说话.黄建国拍着沙发说,裴军也要结婚了,早几天裴军亲口说的.我没叫裴军,那几年我没跟裴军来往.我说,他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黄建国笑了下,说一般.黄刚说,不会吧?黄建国说,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我说,黄建国,你谈女朋友没有?黄刚插嘴说,他还会缺女朋友?织布厂那么多姑娘,任他选.黄建国说,好的么,名花有主,一般的我又不想谈.

铁姑娘很文静的样子坐在一旁,看着我.我说,铁姑娘你呢?铁姑娘说,拖修厂都是几个光棍,我师父的女想跟我好,但她是兔唇嘴,还比我大半岁,我不想跟她谈.丽华笑,说其实女方大点不要紧,只要她真心对你好.铁姑娘接过我老婆的话说,那她是真对我好,有次她请我看电影,我碍于师父的面子,去了,看完电影,走在街上,她一下子要我吃煎饺,一下子又要我吃熟板栗.胡跃进说,你们发展到看电影了还说没谈?铁姑娘说,她是我师父的女,她请我看电影,我总要给她面子.

这一年的黄家镇与早几年相比,已有些变化了.明显的标志是迎春路和迎宾路上多了两栋新楼,一栋是由镇政府投资的黄家镇宾馆,一栋是怡园酒店,都是五层楼房,新建的黄家镇宾馆有舞厅,舞厅在三楼,有乐队吹奏舞曲,就有很多年轻人去跳舞.镇文化电影院也开辟了一家舞厅,于是一到晚上,你就能听见有人嚷,跳舞去跳舞去.那天,从我的新房出来,我们在异南春饮食店吃完晚饭,黄建国发出号召说,跳舞去.那段时间,身材修长的黄建国迷上了跳舞,每天晚上都泡在舞厅里,让音乐的泡沫填充自己荒芜的大脑.大家就随黄建国进了舞厅.我与丽华跳,胡跃进与自己老婆跳,黄建国一进舞厅就遇见了舞伴,便步入舞池,一支舞曲又一支舞曲地跳着.黄刚和铁姑娘都没跳,两人坐在位子上抽烟.黄建国找来一姑娘,那姑娘便把黄刚拉进了舞池,椅子上就剩下铁姑娘了.我要丽华邀铁姑娘跳支舞,铁姑娘害羞道,我不会跳.一支支舞曲下来,几人都跳累了,回到座位上,大家都鼓励铁姑娘邀姑娘跳舞.谁都鼓励不动铁姑娘,我这才发现铁姑娘其实是个十分羞涩的青年.

舞厅快散场时,胡跃进说,铁姑娘,你如果敢邀姑娘跳舞,我请大家吃宵夜.铁姑娘不动,黄建国推了铁姑娘一把,说去啊,怕什么?铁姑娘起身,向一个年轻姑娘迈去,他脸上尽量挤出点笑容,对那姑娘说,请赏脸.那姑娘摆手说,我跳得腰都酸了,你邀别人吧.铁姑娘就邀旁边的一姑娘,说跳支舞好吗?那姑娘起身随铁姑娘步入舞池,铁姑娘搂着那姑娘的腰,却不动,说我不会跳舞.那姑娘说,那你把我拉进舞池于什么?铁姑娘解释说,他们要我跳舞,说我敢邀姑娘跳舞就请我吃宵夜.那姑娘看眼铁姑娘,反客为主,扮男,一只手握着铁姑娘的手,一只手搂着铁姑娘的腰,教铁姑娘跳.铁姑娘样子很笨,步子也笨,跟动漫里的机器人样一动一动.那姑娘说,以后好好练.铁姑娘趁机说,你可以教我跳舞吗?那姑娘点下头,说可以.铁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那姑娘,问你住哪里?我明天找你跳舞?那姑娘犹豫了下,浅浅一笑,说明天晚上八点钟,这里见.

我们走出舞厅,在街头的夜宵摊边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啤酒.黄建国朗声说,这宵夜是铁姑娘赢的,铁姑娘请客胡跃进买单.胡跃进就佩服铁姑娘的样子说,铁姑娘,我今天服了,我以为你不敢邀姑娘跳舞,这个赌,打得值.黄刚也赞赏道,铁姑娘,你今天很勇敢,为铁姑娘的勇敢,喝口酒.我们就举起酒杯,碰了下,饮了口.铁姑娘是个老实人,红着脸,把他和那姑娘的对话告诉了我们,我们都高兴.黄建国听毕,说那你有戏啊,看来你要走桃花运了.铁姑娘腼腆地笑了声,说我只是想跟她学跳舞.黄建国说,感情都是在跳舞中产生的.我瞧着黄刚,黄刚连考三年研究生都名落孙山,我问,黄刚,你谈对象没有?黄刚说,没谈,这几年考研究生把自己烤煳了,哪里还有心谈对象.我说,那你还打算考吗?黄刚摆下头,说不考了,当了几年老师也习惯当老师了.

三个月后,一天晚上我和杨民警坐在值班室,那已是深秋了,就有点秋风瑟瑟.这样的晚上,还下着雨,犯罪分子应该躲在家里避雨,我和杨民警在值班室看了一晚电视,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个姑娘披头散发地冲进来,说两位民警,我告人我.我看着这姑娘,灯光下,这姑娘长一张扁脸,头发散乱,眼睛红红的,个子不高,左脸上有颗黑痣.我忙问,你叫什么名?姑娘说,我叫黄小红,是红旗织布厂的女工.我问了些该问的话,这才问她,你的男人叫什么名字?黄小红说,他叫刘铁.我脑袋里轰地一响,仿佛是有人点燃一枚响炮,趁我不备时插进我的耳朵似的,炸得我耳鸣了.我杲望着黄小红,想这怎么可能?刘铁那么腼腆,平常怂恿他找姑娘调情都不敢的,怎么会她?我希望犯不是我的同学刘铁,绷着脸问,这个刘铁是干什么的?黄小红抽泣着说,拖修厂的.今天晚上他邀我跳舞,跳完舞他又邀我吃宵夜,然后把我拖进拖修厂,说他只是到厂里拿样东西就走,谁知,谁知他干这一切都是预先想好的……呜呜呜呜,他是个畜生,我不肯他就……杨民警听得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说走,抓人去.

铁姑娘知道自己干了蠢事,坐在拖修厂那闾脏兮兮的房子里等着我和杨民警抓他,身上的灰色西装皱巴巴的,脸色疲惫、惶恐,脸上还有抓伤,是手指甲抠伤的血印.他看见我和杨民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我一生里第一次叫铁姑娘的大名,刘铁,有人到派出所告你.他脸色苍白,目光阴暗下来,伸出一双手给我铐,说我认罪.杨民警吼他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刘铁哆嗦了下,跟着我和杨民警走出了破旧的拖修厂.天空黑沉沉的,仿佛是一块铅,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走在刘铁一旁,说刘铁,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干出这种事.刘铁隔了会儿才回答我,说那一刻我疯了,就想先斩后奏.杨民警在一旁严肃着脸道,这能先斩后奏吗?你个没大脑的,这是犯法!

刘铁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服刑从抓进派出所的那天算起.人是我抓的,时,刘铁一五一十地说了,承认他那一刻疯了头.刘铁很害怕,因害怕,人也瘦了几圈.我安慰刘铁,根据你交代的情节,不算十分恶劣,你又没有前科,认罪态度较好.这我都写在卷宗上了,估计只是坐几年牢.刘铁听我这么一说,心情又平静了几分,灰着脸说,谢谢你.

那年冬天,白水县判了一批刑事犯罪分子,刘铁的名字也在布告上:犯刘铁.我的同学得知铁姑娘被判了四年徒刑后,背后议论开了,都怪我身为没有保他.在同学们眼里,似乎只要我伸手相救,刘铁便会没事.就有同学说我不讲同学感情,我有口莫辩.过年前,黄刚告诉我他与学校的一女老师准备在大年初八结婚,我说,去年还说没女朋友,都要结婚了,手脚蛮快吧.黄刚笑道,你一定要来呵.初八那天我去了,一些同学看见我都冷着脸,喜庆的婚宴上似乎有一股寒流飘荡.我跟黄建国打招呼,黄建国只是冷淡地瞅眼我就没了下文.裴军看见我竟扭开脸,我说,吃错了药吧你们?

没人回答我.

胡跃进见我尴尬,便说,你自己想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学的事!我有点恼火,说这事我不想说.黄建国开口了,李明,你太不讲同学感情了.我指出说,这不是讲感情的事,我身为民警,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假如你是我,你也会那样做.黄建国立即表态,无论怎么说,我不会抓同学,我宁可自己承担责任.我说,谁都会讲漂亮话,你不是,你可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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