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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伯（小说）
一
妈妈确实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最终,不得不对儿子说了.她说,我这一辈子,是对得起你爸爸的,家里的活儿,他啥都不干,全是我的事.再说了,就他那破脾气,我也都忍了,一直伺候到他死.
儿子不明白妈妈要说什么,有些懵懂,就继续听着.
妈妈又说,我今年五十三,说小不小了,可说老也不是很老.就这样总和你们在一起过,我觉得挺好,可有些事,我还是觉得不方便.
儿子仍然没有听明白,依旧听着.
妈妈便又接着说下来,还是春天的时候,就有熟人想给我介绍个老头,我一直也没去看.再不去,就有点对不起朋友了,面子上也过不去,我就想去看看.
这回儿子听明白了.其实儿子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对老年人再婚的问题,他是绝对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听了之后,儿子就诚恳地说,妈,您去见见吧,我完全支持.
于是,他们就见面了.
那个老头儿,人们都管他叫憨伯,中等身材,有些清瘦；老伴死后,就他一个人生活着.他的话语很少,又显得很自卑,自知自己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没有任何优势,工资少,房子小,一个儿子刚结婚,还需要他不断地去帮衬.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一直也没有多说出什么来.等到了最后,他才对妈妈说,我知道你的条件好,啥也不缺.可你要是不嫌弃,中午就在我家吃口便饭吧,然后再走,我没别的本事,就会做点饭.
憨伯的诚意让妈妈不忍拒绝,妈妈就留下来了.
他没让她动一下手,闷了大米饭,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非常可口,这让妈妈吃得不忍释筷.
妈妈临走时,憨伯说,以后要是想吃了,就来.我不富裕,可招待你吃顿饭,还是没有问题的.
妈妈的心里挺激动,感到热乎乎的.
后来,妈妈又陆续地看了几个老头,可是,虽然哪一个看上去条件都比憨伯好,但最终妈妈还是选择了憨伯.其理由也可以算得上是有些自私吧,她看中了憨伯的做饭能力.她伺候服从照顾了丈夫一辈子,她想从此以后,也要做一回被人照顾的人.
二
妈妈与憨伯的事情,最终就算这样定下来了.
儿子儿媳都在公司上班,每月收入不低,孩子还小,家里的生活,真是很不错的.妈妈要去憨伯家里住的那天,儿子特意找了家很体面的饭店,请来了憨伯与他的儿子、儿媳及孙子,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儿子的心理是,之所以这样做,表面上看,是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而实质上,儿子终归觉得,憨伯毕竟条件差些,他要让他知道一下自己的实力,他要显示一下自己的优越.
整顿饭的时间里,憨伯都没说上几句话,始终就那么憨厚地微笑着,甚至都有些猥琐的样子.直到走出饭店以后,憨伯才对儿子说,以后我们就是爷们儿了,你要再请我吃饭,就到街边上的小店里去,在那儿我吃得饱,还不心疼钱.
憨伯那太诚实的表情,立即烫伤了儿子的虚伪；这让儿子觉得,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已经接近于无耻了.
时光如流水一般,匆匆而过,此后的日子里,憨伯把妈妈照顾得很好,妈妈每次见到儿子,都嚷嚷着要减肥了,那语气里饱含了不好意思言明的满足和幸福.儿子听了颇高兴.他记得爸爸还在时,妈妈经常冲他抱怨,你爸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他上班我也得上班,可回到家里,他啥活儿都不干,多少年了,累得我这身上,就是一层皮包骨哇！
憨伯的饭菜做得好.时间长了,儿子、儿媳、孙子也曾来这里吃过几次.某一次,又吃饭时,儿子觉得媳妇所做的饭菜,不如憨伯做的好,有待改进,他就说,下次憨伯再做饭时,你在旁边学着点儿.
可妻子一撇嘴,立马竖起了眉毛,表现得颇不以为然.
憨伯就赶紧过来解围说,别,别,我这辈子啥都做不好,就长了点儿吃的本事,这不算能耐.你们可都是做大事的人,千万别跟我学.要是馋了,就过来,我给你们做.这做饭的人呐,最怕自己做的东西没人吃.
儿子听了,心里挺受感动,也挺不是滋味儿的.
随后,儿子、儿媳、孙子临走时,憨伯又包了好多他自己做的东西,让他们带上；又说,真的,会做点儿饭,这不算优点,拿上,想吃了就来吧.
儿子驾着车,拉着媳妇、孩子,走在路上,渐渐地他又想起了憨伯的憨厚和厨艺,就又重提起了这事.可妻子却说,他这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你妈有福,老了老了,还当了把皇太后,挺值！
儿子说,那他做饭的本事,你还是应该学到手的.
媳妇听了,使劲地一甩头,说,哼,行了,行了,你少跟我来那套,我没那兴趣！
儿子想了想,是的,也就这样算了吧,对憨伯也不必过于看重,他毕竟是个外姓的老头么.
三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儿子又买了新楼,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儿子搬家的那天,憨伯和妈妈都来为儿子燎锅底了.当时来了不少的亲朋好友.憨伯严格地按照民间燎锅底的习俗,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可是,等到饭菜全都端上桌,他却找不到了.给他打手机,也是关机状态.等到宾客们全散去以后,他又回来了,仔细地收拾着锅碗瓢盆,将剩菜剩饭,装在他事先准备好的饭盒里,留着他带回家去吃.
妈妈不希望他这样做,觉得那样委屈了他.
可憨伯却说,晚上我给你做新的,这些我吃.
妈妈说,干嘛你天天吃剩菜剩饭呢？你知不知道,我见你这样,心里是很难受的.
憨伯忙说,你千万别难受,看着这些东西扔了,我心里才不得劲哩.钱都是孩子们辛苦挣来的,咱们帮不了他们,就给他们省点儿吧.
憨伯的话,让妈妈心疼了很久.一次打电话,妈妈对儿子替憨伯说了许多好话.儿子听后,内心里好复杂,也很受感动.
时间长了,渐渐地,儿子对憨伯的好感越来越浓了,他有时候甚至已经有了一些依赖,也就是不见外了.憨伯常来儿子家里,他总是无声地替他们做很多事,譬如,帮他们换掉家里的坏水龙头,帮他们清理房间,帮他们把孩子送到幼儿园里去,晚间再替他们给接回来.
尤其有一次,妈妈住院了,憨伯整夜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妈妈,直到妈妈出了院以后,他才将这事告诉了他们.
儿子听后,竟然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热.
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憨伯也会病倒的,而且竟然会病得那么严重.妈妈有糖尿病,憨伯是去药店里给妈妈买药,在回来的路上,轰然倒在大街上,他发了脑出血,从此半身不遂卧床不起.
儿子与憨伯的亲儿子,起初对憨伯的治疗都很积极,大家都希望他可以尽快好起来.尤其儿子觉得憨伯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可是,憨伯再也没有站起来,并且性情也有了改变,原先只会微笑的他,现在却变得异常脆弱,总是在不断地流泪.妈妈照顾他,他哭；他的亲儿子为他削水果,他也哭；儿子推着轮椅,带他到街上去转转看看,他还哭；后来他又多次住院,他看到钱如流水般地被花掉,就哭得更厉害了.
有一天晚间,憨伯趁人不备,用剃须刀片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切了下去.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抢救,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但他显得很疲惫很绝望.
这次事情之后,他的亲儿子就很少来看他了,到后来,连面都不肯再露一下.给他打电话过去,他也总是推三阻四,支支吾吾的.
憨伯和妈妈也很少交流了,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憨伯只是那样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妈妈.
妈妈私下里过来和儿子合计,她说,我们本来也没有登记,这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
儿子沉吟着,没有说话.
妈妈又说,我老了,照顾不动他了；妈帮不上你们啥忙,可也不能捡个残废爹回来,拖累你们.
儿子沉思了良久,他不想让妈妈去做这个恶人,于是他决定自己前去,由他来说出分手的话.
儿子对躺在医院里的憨伯说,憨伯,我妈病了.
憨伯的眼泪夺眶而出.
儿子强忍着说,您也知道,我妈也一把年纪了.这些日子,她是怎么对待您的,您都看见了.
憨伯继续流着眼泪,点点头.
儿子又接着说,我们还都得去上班,我妈身体又不好；您看能不能这样,等出院以后,您还回自己的家,我帮您请个保姆,钱由我来出,我也会经常去看您的.
话说到这里时,憨伯不再哭了.他频频地点头,口齿含含混混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请保姆,不用的……
儿子走出病房,在医院的院子里,他还是流了眼泪；他说不清这是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憨伯出院回家后,儿子为憨伯请了保姆,并预交了一年的费用.儿子在努力地做到仁至义尽,不为别的,只为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
四
春节了.
没有憨伯在,这个春节过得好闷屈好寂寞.儿子觉得,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心甘情愿地扎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了.到了晚间,全家人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年夜饭,却再也吃不出那浓浓的年味来.
吃过了饭,儿子驾车往家赶,小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说,我想吃爷爷做的饭.妻子立起眼睛,示意他不要再瞎嚷嚷.可是,孩子反而闹得更凶了,吼叫,你们为什么不让爷爷回家来过年？你们是怎么想的？
妻子急了,就在孩子的脸上拧了一把.
孩子老实了.然而,儿子却感到,那疼痛,分明就疼在自己的脸上.生疼生疼的.孩子的那句话,更使他那曾经自以为的心安,立刻土崩瓦解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妈妈的眼睛里,也是泪光闪闪.
继而,儿子又更加怀念起以往有憨伯在时所过的大年.那时候的家,是很幸福温馨的,它是建立在憨伯那默默无闻、甘当配角的基础之上的.今年,配角不在了,这个戏就很难看……憨伯,不知道在这个夜晚,你跟谁一起过？你是否也会想起我们？会不会因为我们的无情,而心生悲凉？
儿子到家之后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跑出来,跑上大街,去找憨伯了.保姆已经回家过年了.憨伯步履蹒跚着给儿子开了门,见到儿子,嘴上在笑,眼里却有了泪.儿子走进憨伯冷锅寒灶的家,看到保姆给憨伯留下的那些方便面、饼干等食物,儿子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然后他们就一起开始包饺子.时间很快,饺子包好了,饺子出锅了,那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憨伯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二人一块一口一口地吃着饺子,而眼泪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憨伯还颤微微地找出来一瓶好酒,是儿子以前送来的；憨伯给儿子和自己各倒上了一杯,说,呃,喝一口吧,真的,你能来,你比我亲儿子都要亲呐！
儿子没有说话,抹了一把泪水,仰脖儿喝了酒.
二人又接着喝起酒来,不知喝了多长时间.
酒喝得差不多了,儿子该回家了.他喝的确实有点多,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憨伯家,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放眼看出去,夜色好黑,满目凄凉.
突然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她问,你在哪里？
酒精在体内到处乱窜,像有一股风,从心房上急速地刮过,儿子对着手机嚷：我在一个孤寡老人家里.我们都是什么人呐？人家能走能做的时候,咱们利用人家；人家现在动不了了,咱就把人家给送回去,这叫咋回事,兴这个的吗？啊呸！
妻子不语了.
丈夫喊完,反身窝头又跑回去了,进了屋,背起憨伯就往外走.
憨伯不明其意,忙挣扎着问,你这是干嘛？
儿子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走,回家！
五
回到家里以后,最直接表达高兴的,就是小孩子.他跑过来,对憨伯又是搂又是亲,还吵闹着,要让爷爷快给他做炸麻花、煎鸡蛋……
妻子将丈夫拽到一边,忙问,你疯了,他亲儿子都不管他了,你把他接回来,这今后可怎么弄？
丈夫就硬倔倔地说,你给我少罗嗦,如果你还在乎我,就请把他当咱家人待.放弃他,很容易,可是我绕不过自己良心的这道槛！
妈妈赶紧走过来,凑到憨伯跟前,注目良久,最后她说,这事整的,其实我也怪想你的呀！
儿子转过身来,对妈妈说,妈,说得难听一点儿,就算有一天,你走在憨伯的前面,我也会为他养老送终的；以我们现在的收入,养个憨伯,还费劲吗？良心可是第一位的呀！
妈妈一个劲儿点头.
事情渐渐安定下来了,憨伯每天坐在轮椅上,东挪挪,西转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儿子这时却故意挑剔了,他就说,憨伯,你今天这套衣服,穿得可有点不够帅气哦,稍微有些配不上我妈妈呀.
然后他又说,你都几天没给我们擦地板了,不是我说你,你是越来越懒了.
儿子就是这样没大没小地,冷着脸子跟憨伯开着玩笑.
憨伯乐得合不拢嘴.他完全能够理解儿子的一番良苦用意.
有一天,憨伯把儿子叫过去,从被子底下拿出一个存折来,说,我知道,为我治病,你花了不少钱,这点钱根本不够用的.我给你这点钱,也没有让你管我老的意思,就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儿子面对存折,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瞧着憨伯；他觉得,此时此刻,再多说些个别的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他接过了那存折.
六
第二天,儿子拿着存折,找到憨伯的亲儿子.他把那存折交给了他,此时他同样也没对他多说什么；他依然认为,此时此刻,再多说些别的什么话,也是苍白无力的；他让他接过去了存折,然后他说,这是你爸送给你的,他知道你过得不容易.他希望你能隔三岔五去看看他,他很想你.放心吧,他的老,由我来养.然后他就回来了.
事情过去之后,儿子也并没有告诉那钱的去向；他认为,接受,可能会让憨伯的心里更好受些,他愿意让憨伯心里更好受些.
那一天,憨伯的亲儿子,带着妻子和孩子,来看憨伯了.憨伯虽然没有流露出抱怨的意思,可是,从他们的言语之间,还是可以听得到那生疏的痕迹来.
他立在一旁,很为他们父子如此疏远而感到遗憾.
七
终于,妈妈与憨伯正式登记结婚了.
之后,每个周末,不管有多忙,不管有多大的事,儿子一家三口人,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家,回到憨伯与妈妈的家里来.而等待他们的永远都是那很家常、很可口的饭菜.憨伯居然已经能做饭了,虽然是在轮椅上,在别人看来,这实在是个奇迹,但家里人却对此习以为常,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为儿女操劳不止,乐在其中；家里的人,也安于享受着.
当然了,小孙子还是最心疼爷爷的,总是在爸爸狠心地让爷爷自己来夹菜,或者让爷爷自己去想办法上厕所时,就偷偷地跑过去帮忙.
爸爸看到这些,眼里就溢满了笑意.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又是逐渐地,憨伯又像原来一样,做起这个家庭里的配角了,努力把自己放在那不被人关注的位置上.
在以后的时日里,儿子就更加变本加厉,常常高声吩咐道,憨伯,过来,再把花给浇一浇；接着又嚷,憨伯,再过来一下,快把桌子擦一擦！
憨伯总是笑呵呵地遵命而行,只是动作有些不灵活,但他尽量去克服着调整着.
这样一来,妈妈对儿子的举动就有些不以为然了,就好像要对儿子说点什么.
可是一次,憨伯与妈妈的对话,儿子听到了——
妈妈说,他总是这样对待你可不行,没大没小的.
憨伯说,嗳,你想多了,他那可不是要折腾我,他那是对我好哇.
妈妈依然不理解,就问,好什么好？
憨伯说,这你都看不出来？你呀你,你再好好想想么.
妈妈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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