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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女人
齐红
知道李美皆写小说的消息时,她的两部作品已相继发表数月.就像当年她在批评界的崛起一样,跨人小说界的这个动作同样带给我讶然、陌生和新鲜感.同时,我的好奇还在于,当她以批评家的身份进入小说写作时,那些面对小说须有的理性、冷静会不会影响她的写作？怎样影响？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来她的小说,一口气读完.同样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文学批评和小说创作之间,李美皆竟然如此从容地完成了她的跨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生涩、艰深和刻板.
《孕妇备忘录》,《产妇备忘录》——美皆显然不想在小说题目上有任何炫技与设计,她只想“备忘”,为主人公“阿缪”的怀孕、生产过程做一份备忘.在众多选择成为“母亲”角色的女性中,阿缪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个体,但她历经的体验、感受、情绪也是所有女性所共有的,尤其是知识女性,如美皆自己所说：痛感即同感.一旦选择成为一个母亲,孕育与生产过程中的所有困境都必须独自承受并完成超越：你身边的男人再疼爱、再温柔、再宽厚,都无法代为领受这个过程中的一切.更为关键的是,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这些疼痛不仅关乎身体,更关乎精神：身体与精神在这个过程中如此密不可分,以至于“生产”让女性的尊严诉求降到了冰点.
作为一个以性别研究为立足点的女性,也算读了不少女性主义的文学作品和理论文章,但在经历恋爱、结婚、生子之后,我才逐渐明白：说到底,理论上的平等、平权与解放其实解决不了女性的很多现实问题,它也许只能作为一个愿景,供所有女性眺望,却难以企及.而所有的生存现实中,“生育”是打造女人最酷烈的一个过程.西蒙·波娃写了一部女性“圣经”《第二性》,她分析了女性的婚姻处境,母亲角色,却没有详细考察“生育”过程本身之于女性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本就没有“母亲”的角色体验；中国的性学研究专家李银河论说过“中国女性的情感与性”,但她在婚姻中也选择了不育.
一个不曾有过生育之痛的女性很难复原那种体验,而体验过的可能又无力诉说或不想诉说,以至于“孕”与“育”这极其重要的女性体验,在文学场域的书写显得十分苍白、模糊、遥远.所以美皆小说中的阿缪躺在待产床上愤怒不已：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经历过这种痛吗？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愤怒地表达过它？为什么它一直处于“无名”状态！连对于生殖有那般痛切感受的萧红,都没有写过生孩子之痛.为什么没有人具体地告诉阿缪这种痛？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似的！
这是阿缪的追问,也是李美皆的追问,萧红已经不能作答.作为女人,作为一个同样经历过生育之痛的女人,我只能说,对于那些痛与不堪,我更愿意选择淡化、遗忘,让它们远去；我更愿意看到每天活蹦乱跳的孩子,孩子的创造,成长,笑容,以及所带来的生命更新的喜悦.
但是美皆不是.她说她要写下来,不写就放不下.她要带领我们回到那个现场,她要逼迫我们直面其中的每个细节,咀嚼每一处曾经的痛.所以我也就能猜想得出这写作的过程：痛并快乐着.跟随美皆的小说,每一个女性的目光都将穿越层层叠叠的岁月,最后落在产房里自己的身体之上：疼痛,扭曲,被处理,被挤压,被撕裂,被缝合……
文字与影像中关于生产之痛的画面经常定格为女性最终的大汗淋漓、大呼小叫、表情扭曲,但事实上,孕育过程中的痛感从怀孕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阿缪妊娠初期的反应是“腰疼、疼、屁股疼和腿疼”,“每一种疼法都很有特点,是平时所体验不到的”.临近生产直到生完孩子的这个过程更是接连不断地被疼痛袭击,宫缩、侧切、下奶……在“排山倒海”的疼痛的袭击中,阿缪“蜷缩成一团.她想咬住牙,可是,根本咬不住,牙齿碰出得得得的响声,她整个头都在抖动,好像吃了；口腔里还发出可怕的呜呜声,好像肆虐的风声正在穿过她的头颅.她想说出她的痛,那样或许会缓解一点,可是,阿重不在,没有人听她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安然地吃饭,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这张小床上,被无法言说的疼痛肆意蹂躏碾压着,无可反抗,也无从反抗.”
关于生育之痛,我是第一次在小说中看到如此酣畅淋漓的描写：一波接一波的出现,一轮又一轮的花样翻新,一次又一次的停息再泛起……以至于“疼痛”与“女性”在命定的这一刻成为一个合体：“凡是在有女人的地方,空气中都会充满细密如针尖的斥力.”我也是第一次从美皆的小说中得知,关于人体对疼痛的承受极限,来自于专业资料的说法是：人体最多只能承受45dol（疼痛计量单位）的疼痛,而一个女人在分娩时,却要承受高达57dol的疼痛.这种痛相当于20根骨头同时折断.
如果仅是肉体的疼痛,那么在应对过程中不断被提升的意志力和承受力终究会让女性挺过去,问题是伴随肉体疼痛一起抵达的,是所有的尊严诉求在躺到产床上以后的一败涂地.这就导致了另外一种精神之痛和心灵伤害.
这是一个无法讲究美丽、体面、优雅和尊严的过程.如小说所言：所有的孩子,不管何等高贵,都是经由母亲在产床上变成猪狗的代价来到人世的.再人道主义的男性恐怕都难以理解不断走向检查台和手术台、把自己的全部隐私交于他者的那种难堪——仅属于女性的难堪：打开,再打开,忍受,再忍受,所有试图守护个体尊严的敏感、挣扎、坚持最后统统瑟缩发抖,被拆卸瓦解,只剩下一种选择：硬着头皮以纯粹的肉身迎上去……而且,没有退路,迈出第一步就要走第二步,走出第二步,就必须有第三步,直到最极致的疼痛、鲜血、断裂在你身上发生后,你再回头慢慢消泯疼痛、伤口、记忆.
检查、备皮、灌肠、待产、侧切、缝合……从走进产房那刻起,阿缪就不断感受着那种屈辱：当隐私和隐秘被不断打开,竟然极少人从女性的角度作出考虑,温柔对待或者适当遮蔽、保护.而在所有的过程中,除了专门的诊疗医生,更有随时可能围上来的大批实习生,他们以专业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围观、评论、分析——面对一个女人最想保护的隐私与秘密.我不知道真正人道的医院是如何处理实习实训环节的,但至少不应该是如此简单粗暴的“植入”,完全没有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和想法,将观摩、研究行为变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当此之时,阿缪忽然觉悟：“身体的尊严是内心尊严的保证！对一个人进行精神的凌辱时,加诸肉体是最便捷的途径,所以,‘’中身体遭受凌辱是许多知识分子迅速选择自杀的直接原因.一旦身体尊严丧失在前,精神尊严的卫护就无从谈起了.”
李美皆的“备忘录”就是一个义正辞严的提醒：请更多了解女性的孕育之难与生产之痛,并请予以基本的尊重、关心和保护,请给一个决定成为母亲的女人更多的生命尊严.至少,要知道她在尊严尽失时内心深处不断滋生的丝丝缕缕的绝望.
除却这种精神与肉体的“疼痛”备忘,美皆的两部小说事实上又是一曲关乎生命与生存的咏汉调.因此,她的小说具备了这样一种阅读效果：在诸多坚硬的现场细节与现实画面中,我们被迫抽身而出,打量并追问一下：关乎生命的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十月怀胎,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时间历程：一个生命的孕育,同样是一个艰辛的精神过程,尤其是一个健全生命的孕育,更是牵扯着孕育母体的每一根神经.作为一个有基本责任感和常识储备的女性来说,从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喜悦就与惶然、焦虑、害怕等情绪紧密相联了.阿缪亦是如此.一个月,孕吐让她担心营养不足：三个月,贫血、肚子小让她惊慌发育问题；五个月,身体轻松后又有各种担忧涌进来,未知的凶险似乎一直埋伏着；八个月,霉菌又让心情与身体备受折腾……
关键是,将为人母的女性承受的这一切有意义吗？意义何在？或者说,这个“无中生有”的小东西联系着的一切,家族、文化、父母、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谁要给予他自然生息的权力？如果没有能力带给他安全和尊严的生存,让他来到世上是否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最后,落到必须承担这一切的女性身上,就成为阿缪内心深处不断漫延开来的空洞与茫然：“我为什么要生孩子？”进而,这个自我追问会自动延伸成为指向女性群体的追问：她们为什么要生孩子？为孩子,还是为自己、为家族？这个世界上选择不生孩子的女人是少数,那么,现代女性生育的动力究竟来自于哪里呢？为什么？是传统观念里传宗接代的要求,还是这种要求演化成的一种责任和本能？有多少现代女性真正出于个人的需要和冲动才去养育一个孩子？如果原因是前者,女性们有可能摆脱所有并非本意的孕育行为吗？如果是后者,作为女性,如何在一个必须经由痛楚的过程中更好地维持个人心灵和生活的平衡,并保证应有的生命尊严？
身为一个知识女性,阿缪不得不面临与孩子一同到来的矛盾和异化问题：一个以写作为主业的女性,需要停止使用电脑（辐射）、减少使用大脑（休养）,从而使得个体价值大大降低的时候,如何消除这种落差带来的内心失衡？谁可以帮助女性担负这个过程中的价值折损和情绪低潮？男人？还是社会？其实都没有.所以,独自负重的女性面对身体的变形、自我的失落,难免会生出排斥和抗拒的心理：阿缪有时觉得体内被置人了一个异物,怪物——“她彻底不能自主了.阿缪不再是阿缪,她被异化了,异化成一个让自己都觉得怪异的人.更不堪的是,这个硬是从人里面长出来的人,有一天还要血淋淋地从身体里拼杀出去,伴随着肉体的撕裂,这是多么强硬的侵入和剥离,想到后者阿缪更加难以忍受.”
西蒙·波娃毫不留情地消解了孕育过程本身的意义幻想：那些所谓的“创造一个人、一个价值”的想象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她没有真正创造小孩,小孩在她的身体内自我创造.”“自由的创造活动,使得创造品有了价值、有重要性；然而在母亲肚子里的小孩却没有这一层意义：它只是细胞的无故成长,是自然的残酷事实,和死亡一样地不由自主.”（西蒙·波娃《第二性》）
身体结构决定了经历孕育与生产过程的,必须只能是女性.事实上也由此注定了一种“宿命”：一个有着本能的精神追求和尊严诉求的知识女性在经历这个过程时,必须无条件地将自己还原为一个“繁殖肉体”,二者的冲突自然引发知识女性阿缪对“生孩子”的行为和意义的终极追问.
千辛万苦之后,这个孩子来到了人间,关于他成长的系列问题也随之到来：健康、安全、教育、发展……不过,这一切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女性问题,而是父母、家庭、社会的综合问题；只是,与孩子,尤其是幼童时期的孩子接触最多的、起主要作用的,仍然是母亲.阿缪的儿子降生了,在短暂的陌生感之后,阿缪的“母性”被这个小生命的舞动和哭泣激发出来,但生命的脆弱与飘忽同样让她忧心忡忡.仅就女性的“母亲”角色而言,她与这个从她身上剖离出来的生命个体之间的关系又将上演一场复杂、纠结又丰富多姿的戏剧,阿缪的“孕”“产”故事结束了,但女人的故事、生命的咏叹不会就此完结.
美皆的两部小说比我预想的要好看得多,她的叙事朴素、本份,但内在的张力异常强大,《产妇备忘录》更是一首饱满、酣畅的叙事长诗.不知她以后会不会再写小说,会写什么.愿美皆在“备忘”之后忘却那曾经的疼痛.至少,经由这场洗礼,我们会跟阿缪一样,从单纯、狭小的自我中破茧而出,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必须向美皆作出检讨的是：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或者应该是这种类型的女人——“你负责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这个印象绝不指向对她能力与才华的否定,而是基于如下两点：一是她在任何场合都把自己收拾得明艳、亮丽,是我常笑称的“美女批评家”：二是她在很多现实问题上表现出的无助、无奈、无知让我觉得她会很快在日常世故中沦陷,没人帮忙断难克服和解决,因而在她面前,我常常不由不自主地被激发出一种“女汉子”气质：与其跟她说清楚如何处理,不如自己协助她处理.我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家人、亲人.只是,事实不断修正着我的判断：她生了儿子,修了学位,成为批评家,现在又写出了不错的小说……这让我不断惊讶着、叹服着.而我本人的立场是,愿意为一切美丽着、辛苦着、优秀着的女人呐喊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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