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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杂记
一
八月到了,位于四川盆地东部边缘的重庆,像被放在一个蒸笼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在这个暑假,学校为已步入准高三的我们,专门安排了复习功课的地方——一座废弃了的工厂.我们拖着装书的大箱子到工厂去上自习.箱子太重了,下楼梯时一个人搬不动,须得两个人抬着走,而且依旧步步艰辛.大太阳底下的地面,早被烤得滚烫.箱底的轮子与地面强烈摩擦,仿佛擦出了火星.一个一个载满了辅导书的箱子,被我们前前后后地转移.那些箱子,那个时候还承载着重重的梦想.我想天上如果有个巨人,看着我们这些人搬箱子,一定像看蚂蚁搬家一样有意思.
工厂像个冷冻室,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同学们也静得出奇.我很久以前便患有鼻炎,经空调一吹,再到外面去蒸一蒸桑拿,很快鼻炎不请自来.我不得不带一大包抽纸,一张接一张地堵住鼻涕,一上午过去,桌子一角落,挤满了揉得濡湿的纸,眼睛也因为鼻子受到刺激的缘故,塞满了流不出来的眼泪,模糊而敏感.我努力地聚焦,去盯桌上的习题.我安慰我的鼻子,告诉她,耐心些,过两天便会好起来.在这个又冷又静的教室里,我度过了那个长长的八月.
那个八月,没有暑假,只有阳光.那些浸泡在阳光里的树,愈加浓郁.
为了陪我,爸爸妈妈在学校里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回家的那条路,两旁总是树木葱茏,在热浪里却清新静美.出租屋有个小小的阳台,可以望见对面的老房子,那些样式老旧、布满灰尘的房子.喜欢在夏日傍晚,看夕阳给老房子染上金色,灰尘也变成金粉.我喜欢在夏夜蝉鸣里,仰望天上的星星,点缀沉睡的夜；喜欢呆呆地站在阳台上,等待时间经过.
如今,那个房子又有了新主人,我再也无法拥有在那个阳台上观望的视角了.
二
高三像一挂沉重的幕帘,终是在九月缓缓被拉开.倒计时日历被挂上了,白底红字.从两百多天,开始一页一页地撕.
那时很害怕,觉得九个月太长了,就像一条永无尽头的路,只有开端,却望不见终点.每天都是重复,考试科目轮番上阵.作业、考试、评讲……就像单曲循环,永远放同样的歌,永远放不完.忧愁和失落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每涨一次,就渗一寸到我心里,贪婪地腐蚀.
我,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就像小时候玩超级玛丽,第四关的最后,屏幕会推着玛丽,逼她去打怪一样.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其他都是程序设定的机器：同学们时时刻刻放不下刷题的笔,老师按次序登上讲台,讲他们该讲的课,时间安排表被胶水牢牢地粘在墙上,一切按表走.每一天都没有差错.而我,在这个被程序设置的世界徒劳地企盼,祈求程序会出一点意外.
然而,哪儿会有什么意外呢.
进而,那套被设定好的程序逐渐消失了.机器又变回了人.我亦逐渐习惯了按表走的生活.
每天早晨,我会设两次起床闹钟,每次间隔五分钟.而每天几乎都是按下了第二道闹钟,我才奋力挣脱被窝,顶着昏胀的脑袋,穿衣、洗漱、吃饭、挎上书包上学.终于有些清醒了.十一二月,清晨还是一派夜色,我好像旅行者,披星戴月地踽踽独行.
很享受那样的感觉.那时候学校的路灯还亮着,有几间教室的白炽灯也亮起来.我总是早到的学生之一.
早晚的景象很不同.早晨人影稀疏,我走路生怕吵醒了校园,晚上在回家路上总是哄哄闹闹的,大家三三两两聚着,或是回寝室,或是去食堂寻点夜宵,填填肚子.路灯这时仍亮着,但远不如清晨那般出彩了.
三
元旦晚会在这漫长、压抑、昏天黑地的求学路中,挤出了一道亮光.
我们文科班,女生占了一大半.将教室布置得像婚礼现场：粉红的心形气球,摇摇摆摆地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晃荡；单调的白炽灯,那天也披上了淡蓝色的新衣；大包大包的零食、果酒,似乎与教室从未谋面,那天也明目张胆地被搁在桌上.
班主任精心准备了一个短片,为它取名叫《时光》.大家关了灯,只留下大屏幕在表演.一些照片恍惚划过,划醒了记忆里的光点.片子最后是一段视频,六个科任老师,分别送上了他们的新年祝福,那些祝福似乎点燃了我们本就蠢蠢欲动的希望,要真能像老师们的祝福那样,我们每个人都能考上喜欢的大学该多好啊.可是希望总是带着缺憾与注释,载不完太精美的梦想,留下一道道遗憾的痕迹.
一诊考试先于二零一七年的到来.班上有好些同学,都忙着为高校的冬令营、自主招生做准备.我没有资格,我看着他们成天捧着申请书进进出出,心里嫉妒他们.我听见他们就在我身边讨论北大清华,真嫉妒他们.于是,我疯狂刷题,企盼能以此浇灭我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可是后来才明白,嫉妒的火种生来就有,越是强求,就会燃得越旺,反倒是要承认它,接受它,理解它,也放过自己,才能求得一方清净.
背着重重的书,和对自己重重的承诺,我踏入了高中最后一个寒假.
我将学习计划排满,一条一条仔细写在记事本上.每天就守在书桌前,守着作业.完成一项,就在本子上画一个勾.从早坐到晚,从早做到晚.常常是做着做着,就走了神,又忙将发散了的思绪,从四面八方拉回来,仍旧丢到作业上,扔进书里.
而今,六个月后,我坐在同样的书桌前,握着同样的笔,写着不同的故事.
四
最后一学期,时间安排表一早就贴了出来.仍贴在老位置——教室后方的白墙上,把上一张安排表给遮住了.我换了个更大的箱子来装书,教室的过道里,参差不齐却又极其巧妙地摆放着同学们的箱子,箱与箱之间的缝隙刚好可以供单人单脚通过.
大家都习以为常这样的生活.似乎上课下课区别不大.下了课,教室里余了一部分同学,仍旧写作业.教室外一部分同学,挑个向光的好位置背书.过道里也有聊天的同学,不过也是几分钟,便各自散了归位.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时间,我曾想要狠狠向前推一把的时间,依旧是不紧不慢地移动,它不会凝固在鼻尖,亦不会被寒冷的冬天冻结.
我尽量以“踏平坎坷成大道”的心态来应付高考,但仍感到自己的内心,如平静海面下,隐隐有暗流涌动的激越.日历倒计时变成个位数,白底红字变成了红底白字,以示高考将近.将近,将近,开始！
高考那两天,教室和平时一样,开着冷空调.而我却在飘浮的空气中触摸到热气,是不是同学们的紧张、激动与不安从心头溢出来,膨胀了这教室？我心中亦揣着一团火,正热烈地燃烧.
整栋楼的同学被堵在玻璃门前,等待保安开门.耳边一直嘈杂着,但却一个清晰的字也分辨不出.玻璃门轰然被推开,却并没有我想象中该有的结束的场景.我想,该是同学们高喊着“解放了！”冲回教室撕书.而事实是,我平静地走出考场,仍是穿过骄阳下六月的校园,踏着叶隙间渗入的阳光,留在地上细碎的阴影.回到我熟悉的教室.似是未结束,但确是结束了.
而今,回忆起高考前那两日晚自习课间,我拽着同桌下楼去看月亮.那两晚的月亮都是又圆又亮,远胜周边学区房的万家灯火.那轮圆月,那片夜空,当初还伸向充满未知的结果,而今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当初的雄心壮志,当初那个遥远的梦想,是不是在归途中被风揉碎,终究没能到来.
（作者单位：江苏省东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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