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鬃烈马类大学毕业论文范文 与红鬃烈马类论文如何怎么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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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鬃烈马

1

蒋云韶被孟介白的人带走时,才唱完一出《樊江关》,身上的装扮和行头一应俱全,脾气也还是方才戏台上那个手拥干军万马兵权的女帅樊梨花.

她睁圆了眼,怒瞪着眼前这个穿白衫的公子哥,一边问“你想干什么”,一边已送出拳去.蒋云韶唱青衣,也唱刀马旦,草台戏班出身的,样样来得,五岁起压腿舞剑,能连翻七八个跟头,台上剑花舞成一团光.但到底是花拳绣腿,拳一出,就被对面那人握住,再踢一脚,被那人握住脚踝,进退不得.

蒋云韶扯开嗓子,自小对着大水塘吊出来的一把嗓子在半空炸开:“你这无耻鼠辈,轻薄浪荡,强抢民女,天理不容.”

那人皱眉看着她,等她一口气骂完,方才开口,声音冷淡得很:“蒋小姐高看自己了,我对你并无半点兴趣,是我那土埋脖子的爹看上了你.”

蒋云韶怔住,待吸了一大口凉气,便又要开骂.

“你等等.”对方先捂住耳朵,而后继续说,“我不是要把你送给老头子去讨好,是我母亲得了肺病,医生说只剩几个月好活,我不想她最后这段日子还要看着我爹荒唐,过得不痛快,所以把你抓了来,好让老头子找不着你.

蒋云韶觉得荒谬,问:“你干吗不去关住你爹?我有什么错,要被你抓来关在这儿?”

对面的人笑笑:“我可关不住孟大帅.你当我愿意有吃有喝地供着你啊?我不过是想让我娘临去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你愿意走吗?你要愿意,我出钱送你去别处也可以.”

蒋云韶说:“我不走,你知不知道我们戏班子是靠人吃饭的,我可算是台柱子,我走了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可怎么办?”

孟介白像是听了个笑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蒋云韶面前抖开.七十八块银元,换得师父顾班主从此对她的生死再不过问.

“你母亲当年和你师父签的学徒契现在也在我手里,你要看吗?”

蒋云韶不理他,她来不及理他,从前被母亲卖给戏班时她还小,哭了几个月,渐渐也忘了总是愁眉不展的母亲.自五岁到十七岁,她跟着师父顾班主一家同吃同住,端水盆、扫院子,挨藤条、吃板子,她当顾班主是半个爹.被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抓了以后她心里想的也是明天登不了台班主怎么办,台下砸东西砸中了班主可怎么好,他又不知要给人赔多少笑脸、挨多少骂.却不想,她还不值七十八块银元.

她想怨师父,但太远了,怨不着,还不舍得,所以看到眼前孟介白那略带嘲讽的笑脸,她就恨起了他.

偏孟介白还在问:“去广东?还是想去江浙一带?”

她说:“我不走.”

孟介白怕她不懂,重复道:“是你的班主卖的你,你迟早要另谋出路.”

“这何劳少爷您操心.”她的话语气鼓鼓、硬邦邦的.

孟介白看她许久,突然笑了:“什么台柱子,骗人的吧.你到底是舍不得什么?”

蒋云韶是舍不得顾明生.

顾明生是师父的儿子,从小同她一起长大,却不用像其他师兄妹那样练功学戏.他去洋学堂念书,每天背着小布包进出.他起得比其他人都晚,出门去学校时,蒋云韶往往已练了一个钟头的功,正贴着墙练倒立,出了一头的汗.顾明生经过她身边时,要么塞给她一粒糖,要么是一小把无花果,她趁着站起来的时候飞快地塞进嘴里.不管是什么东西,她总能吃出一嘴的甜.是顾班主卖了她,但不是顾明生,他大概还在戏班租住的那座小院子里等着她,所以她舍不得走.

孟介白见她不肯,也懒得再和她多费口舌,盯着她说:“不管你舍不得什么,都先断了逃跑的念头.最好留着这份舍不得,想跑时就想想,如若被我爹抓去,你只能什么都舍了.”

他话说得凶,眼神却不凶,蒋云韶还敢直视他,还敢和他讨价还价地问:“我要是当真需要出门呢?”

“那你等着,等我有空来时再带你出去.”孟介白起身,待要踏出门去时,又转头说,“料想你也没有出门的必要.”

2

住了几日,蒋云韶算是明白了孟介白走前为什么会那么说了.这宅子里什么都齐备,饭食她自己做,隔两天就有个中年妇人来送些生蔬瓜果.院子里极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想来是在很僻静的地方,就算她弄出什么动静也没人知道.

蒋云韶闲极无聊,她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也从未在如此人烟稀少的环境里待过.听了几日鸟雀叫,她已经能分清哪一群是灰喜鹊,哪一群是乌鸫.有太阳的下午更显得时间长,她自己哼一段胡琴开场,抬脚迈出客厅门槛,在院子里摆一个身段,唱起《武家坡》.这是《红鬃烈马》里的一折,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自己的丈夫,却被丈夫薛平贵假扮他人调戏试探,还出言轻薄.

蒋云韶唱毕一抬头,看见孟介白在进园子的月洞门前倚门站着.见她看过来,他嗤笑一声,说:“难怪唱不成角儿,你这王宝钏像是马上要提花戳薛平贵几个大血窟窿.”

蒋云韶讥讽道:“想不到孟少爷还懂戏,我还以为你只懂蒙眼抓人呢.”

孟介白不以为意,是被小狗咬一口,无用也无害的那种不以为意.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当然懂,从小到大,家里请过不少名家.”

蒋云韶说自己没听过什么名角儿的戏,正好程老板最近在演《武家坡》《三击掌》.

“你带我去听了我就服气.”

孟介白说不用听程老板唱,他就能唱一段.说完,他当真开了嗓.他唱薛平贵,暗自揣度的自私薄情,扮作他人时的无赖轻狂,倒真是淋漓尽致.

他唱完一小段,蒋云韶想叫好,但巴掌提到半空又落了下去,咬着牙,不出声.她是想借着出门听程老板的戏好开溜,又不是真要听他的薛平贵,谁知这个人却狡猾得很.蒋云韶蔫了半截,垂着头,想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却又不敢.因为他说过了,要到他母亲的日子过完,但蒋云韶又不愿意盼着谁早死.今天他来之前,蒋云韶本想一把火烧了厨房,趁乱逃走的.但火折子举到柴垛前又生了怯,怕事情闹大了,孟介白真动了气,抓了她去送给自己那个当大帅的爹.左思右想后,她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孟介白唱完一段,不过又说了几句“老实待着不许出门”的话便准备走.蒋云韶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奇怪地回看蒋云韶,忽地想起自己上次说过的话,于是问她:“缺什么?”

“长乐街的香葱馄饨.”听见他问,她的眼睛骤亮,笑眯眯地仰起脸,“就是顾家班在的那条街,有个小贩每天下午四点都会挑着担子从戏班门前经过.”

算准时间,跨半个城去替她买馄饨,这种事他替程参谋家的小姐都没做过.他对程小姐无甚感情,但她的爹颇得孟父的心,在军中又有威望.他与大哥若有谁想接大帅的位子,程参谋的支持都是足以令天平转向的砝码,所以他自问对程小姐已尽了自己对女子所能尽的最大心思,可眼前这小姑娘的要求却比程小姐的还要麻烦.孟介白看着她,感觉荒诞得几乎要发笑.

但蒋云韶不知自己可笑,她仍是恳切地看着他,让孟介白的冷笑没法浮出来.他扭过头,扔下一句话:“谁耐烦专门等到四点去给你买馄饨?你想吃,我让吴婶明天送些生馄饨来,你自己煮着吃.”

3

吴婶送来的生馄饨有老大一包,蒋云韶连吃了三天.下了雨,连院子也不能去,她只能坐在窗前听风看雨数馄饨碗里的葱花,也想顾明生.不知道这些日子顾明生一个人还会不会去买馄饨?顾班主对徒弟在金钱上一向不大方,绝对没有馄饨这样的加餐,总是顾明生跑来悄悄地拉她出去,替她买一碗,献宝似的看着她吃.

蒋云韶在窗前想着顾明生,不觉雨已从白天砸到傍晚,再砸到天黑.小馄饨上浮了油,她起身,准备摁亮电灯,将馄饨倒掉,却听到院门“哐当”一声响.蒋云韶吓得拿过一把扫帚横在胸前.戏文里的杀戮劫掠多发生在这种月黑风高、雨雪交加的夜晚,也如眼前一般闯进来一个男子,脚步踉跄.只是戏文里的匪徒提刀提剑,眼前这人却握着一柄.

来人走近了,蒋云韶在电灯的光晕里看见了他的脸.是惨白到透亮的一张脸,看见她的扫帚却还不忘露出一抹嘲讽:“把你那东西放下来.它能顶什么用?”

蒋云韶忙丢了扫帚去扶他,她低头看台阶时也看见了他的血,被大雨一冲,眨眼就散开不见,像有多少血也不够流似的.

“嗨,你这是……”她嚷出半句,自觉声音太大,收小了声,“你是被打了吗?跑来这里干什么?我可不会治.”

过了半天,孟介白才提起一口气说出一句话:“知道怎么去茂林路吗?27号有位高大夫,请他上这儿来.”因为要隔绝她,这间小宅子里连电话也没装.

蒋云韶猛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请他要带钱吗?我没有.”

“不用,告诉他是我请.路上留点心,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

蒋云韶答应了,在厅堂外廊下的一排伞里挑了把乌沉沉的,跟戏文里的盗贼侠客晚上行动都得穿夜行衣一个道理.然而侠客不是那么好当的,比如人家有功夫,她没有.茂林路有些远,风雨又大,她走得东倒西歪.到高大夫家时,她浑身湿漉漉的,像只灰麻雀.高大夫瞧了她一眼,让她去找自己太太换身衣服驱驱寒.蒋云韶连连摇头,说怕来不及,孟介白流了很多血,不赶紧回去治会死的.高大夫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拎起医药箱随她出了门.她在高大夫的车上就接连打起了喷嚏,回去后又撑了大半夜.等高大夫处理完孟介白的伤口,她才从他手里接过一服药,倒头去睡了.

她醒来时是下午,走出房门时孟介白已坐在厅里.见到她,他问:“厨房里怎么一点吃的也没有?”

“饿了你叫我呀,自己爬起来干什么,小心伤口崩开,再溅一摊血,到时我又得去请高大夫.”

“我叫了.”不知是不是无力,孟介白的语调还挺温和,“可没叫醒,我怕再使劲,伤口会崩得比我自己走还快.”

蒋云韶想笑,又不好意思,小声道:“还不是因为昨夜替你去请大夫.”

“是的,谢谢你.”孟介白看着她,“高大夫跟我说了,说你跟他说我就快死了,所以药也没吃,肯定是要受寒的.”

“你昨天血流得吓死人.”蒋云韶盯着他昨天受伤的地方,他穿了外套,伤口已经看不见了,但蒋云韶还记得昨晚顺着雨水四下横流的血,伤他的人一定下了狠手.

“你这是招了哪家霸王?你爹不是大帅吗,还有人敢打你?”

“我爹的儿子可不止一个.”孟介白扯扯嘴角.

是孟介白的大哥,兄弟二人都对大帅的位子虎视眈眈,眼见爹如今越来越看重他,前段日子又让他负责看守运输铁路沿线的安全,大哥孟介书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昨夜派了人袭击他的车子,看身手和法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更像是帮派中人.也许是怕动用自家军队终究会透了风到老头子那里去,这倒让孟介白得以逃过.孟介白怕大哥还有后招,因此没有回家,也没去他那处大家都知道的宅子,而是跑来了这里.

“吴婶明天会来送东西,你别对她提起我在这儿.她虽忠心,但老大心细,我怕她会露出什么让老大看出来.”

蒋云韶点头,在她心里,手足相残是令人伤心的大事,是该安慰的,但她思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苦恼间,孟介白却已变了刚才沉沉的调子,敲着茶杯盖子说:“但我怕明天吴婶来之前我就会先饿死,蒋小姐,真的没吃的了吗?”

还有小馄饨,他吩咐吴婶送来的那一大包馄饨像是能吃到天荒地老.

蒋云韶去厨房做出两碗来,两人面对面坐下.蒋云韶吃着,“扑哧”一下笑出来.

“是我吃相不雅吗?”孟介白问.

“倒不是,我是觉得真不容易,总算有个人陪我吃饭了.一个人吃了这么多天,太闷了.”

孟介白冷哼一声:“我陪你?”他像是又有刻薄话要说,但想了想,只是摇摇头,“罢了,陪你就陪你.”

孟介白在这儿养了四天的伤.

虽然变成了两个人,也仍是无聊,围棋、书法、小提琴,孟介白的爱好蒋云韶都不会.要对戏,蒋云韶的嗓子受了寒哑了,孟介白又提不起气,最后只得闲坐着聊天.

两人说起那出《红鬃烈马》,蒋云韶说薛平贵铁石心肠,为了荣华富贵,将发妻置于一旁不顾,孟介白说男人追求功成名就本就平常:蒋云韶说他回家来见着发妻首先竟然是怀疑她不忠,试探她、苛责她,还准备刺死她,可他自己老早就另娶了代战公主,简直是厚颜无耻、负心薄幸.

孟介白笑起来,说难怪她上回唱得咬牙切齿,像是要手刃薛平贵.

“可不是,我要是王宝钏,就狠狠地惩罚他,才不向他讨要封号,还得和代战公主一起生活.”

“这是你蒋云韶的想法,不是王宝钏的,你在戏台上可不能将王宝钏唱成蒋云韶啊.”许是受伤的人会变得温和软弱,孟介白倒是能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

蒋云韶叹了口气:“孟少爷,你这可没意思得很啊,我对顾明生这么说,顾明生就说我讲得对,还说以后他要写戏,写新戏,给我唱,让我红.”

“顾明生就是你舍不得的那个人?”

蒋云韶的脸红了红,但马上很爽快地承认.她讲自己小时候学戏,被打板子,手心流了血,是顾明生找草药给自己敷.有一回还因胡乱用药起了疹子,只得请大夫.班主要从她的包银里面扣除,顾明生又偷偷拿自己的零用钱补给她.

孟介白倚在椅背上听着,过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真是傻得很.”

4

伤好后,孟介白来的次数比之前要多些,问她还有没有吃的,又给她带了些诸如西洋万花筒、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还有几次来时提了香葱馄饨,是“长乐街的”,顿了顿,他又补充是“今天公干路过那边”.蒋云韶笑嘻嘻地看着他欲盖弥彰,边吃边点头:“知道知道,正巧四点路过嘛.”

蒋云韶每天仍练功吊嗓,孟介白碰见过两次,问她以后是不是还唱戏,蒋云韶说当然,除了唱戏她什么都不会,又能干什么呢?再说她还等着唱顾明生给自己写的戏呢.

“不难做吗?在这一行里,碰见不少我爹那样心怀不轨的人吧.”提起他的父亲,孟介白带着淡淡的讽刺.

“可不是嘛.”蒋云韶翻翻白眼,数起那些轻浮的浪荡子,无须细想,说出来只怕多得孟介白都不耐烦听.

“顾明生不护着你?”孟介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要上学的.”蒋云韶涨红了脸.再说那是顾家班的衣食父母,他哪里敢言语不敬,顾班主可是会追着他打的.

“既然没人可指望,那就还是指着自己吧.我教你一套小擒拿手,近旁防身是足够了.”孟介白从游廊栏杆上跃起,冲蒋云韶钩钩手指,“算是对关你这么些天的补偿吧.”院里的乌鸫和喜鹊还是一声声叫着,孟介白在下午的风和光里是个眉眼顶好看的青年,一招一式教得认真.他不像从前的顾班主教戏那样,蒋云韶两遍没学会就得挨骂,他教得很慢.动作对了,他就笑一笑,夸一声“不错”.

蒋云韶学一式就看他一眼,她不知道小擒拿手有多少式,但她希望有七十二式,不,干脆有九九八十一式好了.

可孟介白说她不用都学,学些有用又容易学的招式就够了.初夏刚过,她就学完了.出师前,孟介白说要考一考看她到底会了几成.他扮轻浮浪荡子,凑近她,去摸她的手.那天他穿一件白色麻衬衫,风一吹,眼里像有星星被吹散.蒋云韶没动手,她下不去手.他的手已经摸了上来,她仍呆呆地看着.那双手有些粗糙,是一双拿拿马鞭勒缰绳的手,却是轻柔的,像叶子轻轻拂过,很快就离开了.

“看来是我没教好啊.”孟介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那就再练一次吧.”

蒋云韶响亮地答应一声,风起云涌,蒋云韶的心也像飘忽到了除顾明生外的另一处.

5

孟介白的母亲在夏天真正到来时去世了.

孟介白派了吴婶来通知蒋云韶,说她可以走了,回顾家班,去其他戏班子,或是去别处,都随她.蒋云韶看着吴婶鬓边别着一朵白花,期期艾艾地问:“孟介白现在怎么样?”

吴婶说:“二少爷是男子汉了,倒没怎么哭,和大少爷一起替大帅分担,一应事务还有人情往来都得有入主持才行.”

蒋云韶点点头,说:“那就好.”

吴婶说:“蒋姑娘你快些走吧,往后我就不会再来送东西了,这房子是二少爷租下的,想来也很快就会退了,你一个人再住在这儿没吃没喝,也不安全.”

蒋云韶又点点头,说:“好,我知道.”

可她没有马上走,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待着.她想着孟介白可真是,总得道个别吧,怎么这样就算了呢.

她等了两天,厨房里的东西一点都不剩,她翻遍全身,连个值得去典当的东西都没有.是该走了,这闲散无聊的日子本就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与孟介白认识的时光也是.

她转身回屋准备收拾行李,隔着窗,听见外面院门一响.她从窗口探出头去,是孟介白.他看上去疲惫又憔悴,待他再走近一点,能看见他下巴上的青须.

他也看见了她,愣了愣,犹疑地叫她:“蒋云韶?”

蒋云韶点点头,说:“是我.”

“你怎么还没走?”

“你当我走了怎么还来?”

孟介白走近她,突然紧紧地抱住她,说:“我真当你走了.”他一直怕着这一天,这一天到来,既是他母亲不在了,蒋云韶也该离开了.

蒋云韶看不见他的脸,但知道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有点慌,她想吴婶不是说二少爷是男子汉吗,不是说很镇定地上下打点吗,那面前的孟介白又是怎么回事?她无措地拍着孟介白的背,胡乱地问:“这几天累坏了吧?要睡一觉吗?你饿了吧?想吃东西吗?但我没钱去菜市场,你有钱吗?”

孟介白松开她,说:“累,但睡不着.”

蒋云韶说她有主意,她让孟介白躺到养伤时的那张床上,她坐在床尾的凳子上,一开口就是哄小孩睡觉的儿歌:“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

孟介白不禁笑了,叫她闭嘴.蒋云韶也不同他争,当真闭了嘴.她靠在椅子上,看淡青的月光从窗口投进来.孟介白躺着,一点声响也没有,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渐渐也困了,慢慢闭了眼.突然听到孟介白喊她,她迷迷糊糊答应.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孟介白说:“刚才那首儿歌再唱一遍吧.”

“好.”

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当真唱了,蒋云韶已经记不分明了,她只记得孟介白夜里离开前叫醒她时,漫天的星子真如青石板上的一把铜钉那般,又密又亮.

孟介白跟她道别,他说虽然学了几式小擒拿手,但几时要受不得那委屈了,就来找他,送她去外地的话总是作数的.

6

蒋云韶先回了顾家班,然而顾班主不肯收她,说她已不是顾家班的人,再回来徒然惹祸.师妹们已在院子里练起她从前的唱段,“先脱日月龙凤袄,再脱山河地理裙”,王宝钏和她爹爹三击掌断绝父女情分.

蒋云韶看看顾班主身后的顾明生,正要开口跟他说戏文之事不作数了,顾班主已先开口道:“你不必看他,他作不得主.他说写什么戏文,我送他去读书便是为叫他远离梨园行,岂会由得你再将他撺掇回来?实话同你说,如果不是你蛊惑他写戏,也许我会带着戏班子换地方避一避,不会那么快签了那七十八块银元的约书.”

蒋云韶笑笑,她说:“师父,倒是多谢您签了.”

顾家父子看着她,那笑不似讽刺,倒像是真心的.

蒋云韶离开了顾家班,去投奔其他戏班子.她唱得不算特别好,对没成角儿的人来说,她的年纪也有些大了,又不如小的好拿捏,因此一直在各路草台班子里混.每回离开,都是班主轰她走,说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你混什么唱戏的行当!没见过摸一把就要把客人分筋错骨的,赶紧走了,免得客人再来闹,连累一班老少.

四处流离之时,想起孟介白,蒋云韶便想笑,想着下回见到他一定要跟他说,他教的小擒拿手说不好是让她免受委屈还是更加流离.但再不易,蒋云韶也没想过要去找他,让他送自己去外地.从前是舍不得顾家班,舍不得顾明生,如今她到底是舍不得什么呢?

可是人嘛,总得凭着点念想活着,比如哪一天能在街上再遇着孟介白:比如哪一天孟介白同他大哥争出个高下来,有空闲和心思再来找她,两人好好地对唱一出《武家坡》;或是他落败了,她愿意陪着他,和那个星星漫天的夜晚一样.

倒真让蒋云韶碰见了孟介白,在大街上,他和一名女子从百货公司出来,女子挽着他的胳膊,他左手斜捧着一个女装盒子,他的勤务兵替女子撑着伞.

他们沿着路边的店铺慢慢走着,蒋云韶远远地跟着,看见孟介白对着那女子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接过那女子的手提包.街角转弯处,有几个年轻的小女孩在唱折子戏,妆容潦草,服装也破旧.听得出女孩们连唱词都记不太熟,说是唱戏,莫不如说是借这个由头行乞更为贴切.孟介白身边的女子露出一丝厌烦的神色,像是嫌弃,又像是同情到不忍细看.但孟介白却停下来,驻足看得很认真.女子催了他两回,他不动,女子像是不高兴了,扔下他自己朝前走去,可孟介白仍旧不动.他的勤务兵慌乱地左右摆头看着两人,像是不知该跟着谁好,最后还是站在孟介白身后.

蒋云韶上前几步,在心里笑眯眯地对他说:快走吧,你女朋友都跑啦.孟介白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扭头就瞧见了蒋云韶.他没动,连表情也没有,只是看着蒋云韶.

街角小女孩扮的王宝钏正唱到“只恐相逢在梦间”,那个“间”字尚未唱完,就转化为一声尖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打在那孩子身边的墙柱上,溅起的砖石又打到了她的额头.接着又是一颗,街上骚乱起来,人们在短暂的无措后开始四下奔逃.

蒋云韶看见孟介白朝着自己跑来,一把拖住自己躲到路旁店铺的石柱后.他低头掏上膛,自语道:“大哥未免也太心急了,今天程小姐可在呢.”

这一句“程小姐”也提醒了他自己,孟介白好像这才记起那程小姐独自一人走到了前面.他的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蒋云韶.蒋云韶笑着看他,说:“孟介白你过去吧,找那个程小姐去,你走了也就不会再往这边射了.”

见孟介白没动,她又说:“你有什么舍不得的都先舍了吧,不然到时候被大哥当瓮中之鳖给捉了,你只能什么都舍了.”这是从前孟介白对她说过的话.

“蒋云韶,那你自己保重,不停就别出来.”

“这是自然,我又不傻.”她顿了顿,又问,“哎,你要是做了大帅,会做个好大帅吗?不作威作福,不荒唐,也不强抢梨园姐妹.”

“当然.”

“那就好.那我希望你能当上,总比一个几番对亲弟弟下狠手的人当要好吧.”虽然她也做过小小的,他落败后与自己相伴的梦,但这个梦到今天就算了结了.

她看着他在墙柱后腾挪向前的背影,如果,如果此刻有一颗射向他,她愿意扑上去,能救他,能助他,也能让他永远记得自己.但没有,他到底是跟着他爹在实弹里磨炼过的,一路向前,去到程小姐身边.

7

孟介白和程小姐成亲那天,排场大极了,花车沿着城中的大道慢慢地开,一对新人从车窗处向两旁的路人招手.

蒋云韶也在人群里,那时她刚从戏台上下来,身上还穿着王宝钏的青衫,一路狂奔.

多年后她还记得那一幕,花团锦簇,金粉银沙.小辈们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婆婆,你讲了好多次,我们都知道啦.新郎帅得很,翩翩少年郎,可那又怎样,再过两年还不是被北伐军打得稀里哗啦.”

蒋云韶默不作声,人老了,话多总是会招小辈们嫌的.她望向坐在门外廊下的老头子,他就很识趣地闭上嘴,从不说那个少年郎就是改名之前的自己,也不去辩解自己根本不是被打得稀里哗啦,而是他觉得再为了一方封地打下去,只会打得家国残破,民不聊生.

他决定归顺那天,程小姐去书房找他.她客客气气地敲他的书房门,问能不能同他谈一谈.他们这样客气已经许久了.

程小姐说真好,到如今这个大帅也不值什么了,她也终于能告诉他,其实自己喜欢的是他的大哥孟介书.只是她父亲更看好他,老孟大帅也属意于他,为表支持,她才不得不和他成亲.

“如今我这个参谋的女儿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请求你和我离婚,让我去英国找你大哥.”她恳切地望着他,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另一个人,也曾这样殷殷地看着自己.

他说:“好.”

军队交接后,他不再在军中任职,自请归隐田园.从前的宅子一并卖了,他打算另买新的住处,然后想起了那个小院子.他找到房主,可房主说宅子已经卖了.

孟介白在午后去了那里,想找新房主商量转卖给自己.那天的太阳疏淡得很,灰喜鹊仍在院中叫,院角背唱词的小姑娘停下来,说:“您等等,我们班主一会儿就出来.”

他转过头去,蒋云韶袖手站在台阶上,垂眼瞧着他说:“这房子我可不卖.”接着,其余几个小姑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班主像小孩似的哭起鼻子来,“本就是用你的银票买下来的,我可不好意思再卖给你.”

那是他派吴婶来通知她离开的那天,让吴婶夹在两件衣服里带给她的.一些银钱,十几招防身术,一句随时可以来找他送她去外地的承诺,那是从前的孟介白替她做的一点打算.

“这几个孩子都是那天在街头唱曲的,我看她们实在可怜,跟着从前那个班主也学不到什么,才做了这个打算,你的银票我本来一张也不想动的.”

“本来就是替你准备的,怎么用都随你.”

“我可不是王宝钏,在这儿苦守着等你.”

“我知道.”

“这两年我也跟人约着吃过茶,看过电影.”

“那是自然,想和你吃茶看戏的人想来多得是.”

蒋云韶老太太在回忆里笑眯眯地打开了收音机,孟家的孙辈们在房间里哀叹起来:“又是《红鬃烈马》.”但蒋老太太不管他们,她只管坐在太阳底下听收音机里的张火丁.

院里的乌鸫和灰喜鹊声声叫着,一如半个多世纪前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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