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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瓜长大
二十多年前, 一个春日的下午, 和煦的阳光爬过木格子窗,落在奶奶的土炕上,奶奶盘着腿在上面做针线.她熟稔地打了最后一个结,剪断麻线,一双四十三号的布鞋,板板正正地摆在了炕席上.奶奶拿起扫帚,拍打着炕上的尘埃,但这些调皮的家伙,打个旋儿,又落在了土炕上.
奶奶三寸金莲,身材丰腴,让我担心不堪重负,但她颤巍巍的小脚,爬过山,趟过河,丈量了走过的路.奶奶喜欢和我比个头,我也喜欢.穿过阳光,一高一矮的影子,清晰地打在里屋房门上.奶奶用手指精准地测量说,再有两指就赶上奶奶高了,憨瓜长大.最后一句,我不喜欢,我撅着嘴,扭过头.奶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满脸慈善地笑.对于“憨”这个字眼,我避之不及.村东头的傻子张,整天蹲在大门口,流着哈啦子,咧着嘴笑,吓得路人都绕道走,凭啥说我憨.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两者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奶奶会数落我说,小小孩,还净些事事.我吱声或者不吱声,全在心情,因为奶奶耳背.任凭我趴在她的耳朵旁,扯起嗓子,青筋暴起都无济于事.她只是看着我的神情,一声长叹,自言自语,“哎,老了,听不见了,听不见更好,省得挨骂.”这是奶奶说得最多,自我安慰的话.这时我会心疼这位老太太,趴在她的肩膀,抚摸着她满头的华发,她满是茧花的手,抚过我纤细的手指,端详着说,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现在看来,不会针线活计的我,否定了奶奶的预言.
春天,奶奶的菜园里,早早地感受到了春的气息.过了正月,出了九,奶奶种上三垄土豆；清明之后,又栽了三畦辣椒二畦西红柿,目及之处绿了眼,满了园.奶奶把方瓜、葫芦,种在墙根下,搭好架,顺势而上的瓜蔓,不负阳光,努力生长,枝枝蔓蔓把土墙遮挡得严严实实,像一道绿色的屏障.蜜蜂采蜜忙,蝴蝶忙梳妆,穿着灰色大襟褂的奶奶,站在菜地里,欢喜地看辣椒开了花,西红柿压弯了架,土豆也把故事藏在了泥土里自说自话.奶奶哼一段吕剧《李二嫂改嫁》或者《小姑贤》,与一朵花儿对话,听清风的窃窃私语.
奶奶会在方瓜或者葫芦面前驻足,顺藤摸瓜,清点方瓜的数量,记清方瓜的大小,哪些该摊咸食,哪些该擀面汤,哪些炒着吃,奶奶自然做到心中有数.奶奶隔着墙头碰到熟人,总会说,自家种的,又不是啥好东西摘个尝尝吧.被扰乱了思绪的奶奶,便又从头再来,掰扯着指头数不清.
奶奶弯着腰,捋着瓜蔓,看着那些大个的葫芦或者方瓜,满心欢喜,满目爱意地说,憨瓜长大.我是奶奶的憨瓜,那些葫芦、方瓜、冬瓜也是.前者情非得已,后者心甘情愿,但奶奶说出口,我的心里竟然泛了酸.
当秋风吹来,菜园里的瓜藤落了叶,那些无遮无拦的葫芦、方瓜“叶落瓜出”,一览无余.方瓜已深绿色,葫芦泛了白.奶奶慈爱地扯断最后一根藤蔓说,憨瓜长大.葫芦一劈两半,一半做水瓢,一半做面瓢,既轻便又干净.
深绿的方瓜,开膛破肚,把种子晾在窗台上,明年定是憨瓜满园.
奶奶看着我,夸方瓜、冬瓜、葫芦；奶奶也当着方瓜、冬瓜、葫芦的面夸我.瓜儿们一茬接一茬,我超过奶奶两指又两指.我低下头,能看到奶奶满头白发,满脸沟壑,只是好久没有听到奶奶再说憨瓜长大.
我跟奶奶说,我是憨瓜,所以比别人更加努力.在无数个夜里,我挑灯夜读,考取了二级建造师双证的执业资格；在无数个思念的夜里,我用键盘敲打思绪,字里行间也有一位喊我憨瓜的老太太！
因为我是憨瓜,在公交车上,我把座位让给那些年迈的老人,因为他们的笑容,像极了奶奶的笑；我参加义工协会,当我的目光与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目光碰撞时,我把她拥入怀中,就让我点亮她心灵的光,即使微弱；当我的鲜血缓缓流入血袋的时候,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价值；我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每一个人,予人玫瑰,不求芬芳……
女儿十三岁,身材修长,朋友们总会说：“真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姑娘.”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在我婷婷玉立的年代里,奶奶却说憨瓜长大.奶奶不懂婷婷玉立,我懂奶奶.
其实,人生何尝不是这样,憨厚、大度、宽容并不是智商的缺失,而是一种心灵的完美.土地对菜园的憨厚,奶奶对我的憨厚,而我只有把这种憨厚,植根心底,用善良浇灌,用友爱培育,定能盛开出美丽的花朵,芳香四溢,醉了路人……
编辑/ 谷来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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